轉眼五年過去了。


    民國十年(1921年),初夏。


    奉天郊外的渾河堡村。


    天已入黑了,天上烏雲密布,下起了時大時小的雨,天上時不時亮起閃電,已經八歲的杜誌遠,獨自一人,提著一盞煤油燈,撐著一把油紙傘,在村頭大樹下,等他的爹爹杜海山迴家。


    一道閃電閃過,給村前的大路渡上一瞬的銀白,然後就隻有嚦嚦雨聲,四周又一次沉入無邊的黑暗中。


    黑暗讓人害怕,可誌遠不敢點燈,他是悄悄拿著燈出來的,如果燈油少得太多被娘看出來了,是要罵的。


    窮家小戶,為了省燈油錢,有時晚飯都摸黑吃,通常隻有海山晚上讀醫書時,才會點煤油燈,而這時,誌遠會拿著書,借光溫習舊書,或纏著他爹,學認幾個新字,而他娘,也會在邊上借光補個衣服納個鞋底什麽的。


    是的,誌遠有 “娘”了。


    五年前,杜海山帶著誌遠離開“三江好”,連父母帶他大哥一家子,舉家逃到錦州,慶三爺有個兄弟在錦州開磨房,在他的幫助下,一家子租了個店麵開起了醫館,老杜頭和杜海德醫術都不錯,生意漸好,頗得人緣,海山一來怕家人被土匪報複,得在家守護,二來老杜頭執意要他迴歸學醫,將來將杜家醫術發揚光大,也就留了下來和家人一起生活,老杜頭還生怕海山心不定,當年就給他娶了媳婦。


    海山的媳婦,是杜家醫館隔壁雜貨店店主的女兒,敢愛敢恨,愛慕海山,倒追得緊,相識沒三個月已經聲明非海山不嫁。海山也愛她又漂亮又勤快,兩人成親三年抱倆,已有一子一女,眼下還已經又有了6個月的身孕。


    在錦州雖然日子還過得去,但始終沒有歸屬感,特別是老杜頭,思鄉思得曆害,加之年紀大了,總怕自己哪一天就去了,漂泊在外,能不能壽終正寢是老杜頭最大的心事。總想著要迴渾河堡老家,死也要死在自己老家正屋的正梁之下!那才叫壽終正寢!


    海山當然是攔著的,他怕“三江好”匪綹的報複,可在他們離開老家的第四年,也就是民國九年(1920年),已成型並空前壯大的奉係軍閥,幫了他們一個大忙,這年,東北王張作霖之子張學良,親自主持了吉黑剿匪,是年,奉天附近的土匪被基本肅清,從慶三爺那傳來的消息,大禿頭的“三江好”也潰散了,連劉家燒鍋都被東北陸軍一把火燒做了白地!


    聽到消息後,老杜頭那個欣喜若狂,一再催促兒子們趕緊迴鄉,海山親自迴了次奉天,打聽明白,“三江好”匪綹確實已經“漂了”,匪首大禿頭都已經被陣斃,但海山還是慎重,堅持再等等看,延至第五年過完春節,才在老杜頭的一再催促下,舉家迴遷。


    迴家那天,老杜頭看著老宅門上“妙手迴春”的牌匾,撫著牆上掛著的,落滿灰塵,寫著‘診金2角,出診一元,貧者免費’的牌子,嗷嗷的哭得好不傷心,一再叮囑杜海德杜海山兄弟倆,要發奮圖強,精研醫術,光大門楣,不辱沒祖宗。


    老杜頭一家才迴家,原來的債主們就圍上了門,那些利滾利的高利貸,5年過去已成了巨債,幸好有慶三爺居中調停,債主們或敬海天“順天菩薩”之名,或懼怕慶三爺,或原本已經估計收不迴的爛帳難得杜家講誠信肯還債,都紛紛和杜家達成協議,將利息改定得較為平和,慶三爺也不顧海山的反對,硬是替杜家把利息高的債先還了。


    雨仍下個不停,小誌遠忽然側耳傾聽,除了雨聲還是雨聲,又極目遠望,仿佛有心靈感應般,村前大路的方向,遠遠的出現一點移動的黃暈。


    海山披蓑戴笠,提著一盞馬燈,一路走來,快到村口時,果然如他預想的一樣,村口大樹下亮起了燈,他的遠兒,打著傘提著燈站在樹下迎他。


    不知多少迴,隻要有雨雪,這孩子就跑到村口迎他,沒有雨具,迴來這一路,人早已經淋透或一身雪花了,可這孩子還是這麽倔,一定要來送傘,也不知道如果他自己淋濕或凍壞,大人有多擔心。


    “爹!”誌遠總算迎到了爹,跑過來笑問:“爹,怎麽這麽晚才迴來,誰給你的蓑衣啊?我還怕你沒帶傘,要淋透了呢。”


    “今天給人看完病,病人家明天辦喜事,又要磨麵又要做豆腐的,爹幫他家推了會子磨,所以晚了。這蓑衣鬥笠和這燈,都是那個人家的。”


    海山彎下腰,輕輕擰了誌遠鼻子一下:“你個小東西,怎麽老是不聽話啊,下迴不許你再出來送傘知道不,天這麽黑,爹擔心你知道不。”


    “我也擔心爹……”


    “……”


    這個小東西,什麽都好,就是太粘自己,還有就是有點倔!但沒辦法,誰讓這孩子是自己又當爹又當娘帶大的呢。海山對誌遠管教很嚴,但也很心疼他。


    海山滅了孩子手裏的燈,把馬燈也讓孩子提著,然後伸手向孩子兩側腋下,要抱起他,海山家離村口還蠻遠,路上又泥濘。


    誌遠可喜歡他爹抱他了,想他爹抱他想得要命,可這時卻撐著他爹的胳膊,一口迴絕:“我自己走,爹累了一天了,還推了磨。”


    還沒說完,已經身子一輕,被他爹抱了起來。


    海山被他逗笑了:“你爹啊,這兩條胳膊上有幾百斤的力氣,你個小東西,才幾斤幾兩啊?抱你還不是和加了條雞毛似的!能有多重?!”


    觸手孩子衣服半濕,身子也涼,便拿過傘,心疼的把孩子籠在蓑衣裏,邊往家走,邊溫言道:“孝道是好的,但你還小,如果淋壞了,還要大人照顧你不是?先照顧好自己,讓大人少操心,也是孝道,懂不?”


    “嗯!”


    “爹今天碰到好事了,那個病人家,明天娶媳婦呢,給了我一個大紅包,推磨也另給工錢的,他家辦喜事,今晚要做好多吃食,推磨有雙倍工錢,我答應了今晚幫他家磨豆子做豆腐,要不是怕你個小東西在村頭等我,和要迴來和你娘說一聲,我都不迴來了,一會到家啊,吃個飯就走。”


    “爹!我也去,我幫你推磨,我還可以幫你加水加豆子!”


    “你個小孩子家家,摻唿個啥,要忙一晚呢,天又下雨。你乖乖的睡!”


    “雨要停了呢,我是男子漢,我要幫爹爹做事,爹爹不是這樣教我的嗎?!”


    “……”那是叫你平時在家裏幫做家務好不好,這孩子,真是叫人腦殼疼!


    平心而論,誌遠是很懂事很勤快的,家裏的柴火,喂的雞,來家的病人的端茶送水都是他在忙乎,還要幫采藥、曬藥材,照顧弟妹,跑東跑西……


    “爹,帶我一起去嘛!”誌遠央求道,臉貼在海山胸前磨蹭著。


    想著那人家辦喜事,活幹完了必有好飯好菜吃,也有熱鬧好瞧,海山鬆了口:“好吧,帶你去可以,但不許你推磨,你就幫我加水加豆子就行了。”


    “嗯!”誌遠說不出的高興!


    “遠兒,爹和你爺爺合計過了,等爹存些錢,請你慶三大爺做個保,今年秋天,就送你去城裏學堂上學。”


    “真的?!”誌遠高興得在他爹懷裏直跳。


    “當然啊,我家遠兒這麽聰明,將來是要當大官的!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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