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山腋下夾著孩子,渾渾噩噩的走出劉家燒鍋,走到一個山邊,四下無人,把孩子往地上一放,揪著自己的頭發,低著頭就蹲在了地上。


    怎麽辦?!


    怎麽辦啊……


    他不可能不救自己的父親,可要救父親就得迴綹子,要迴綹子,就得殺了這孩子迴去複命,他爹的脾氣他知道,他要殺了這孩子,肯定和他沒完。


    且這孩子和他無怨無仇,殺了還要摳出眼珠子迴去複命,他怎麽下得了這手……


    秋風帶著滲人的寒意,身心都冷透了,腦門上卻在出汗,感覺思緒混亂,一腦袋漿糊!


    海山22歲,12歲以前,他不過是個鄉下孩子,12歲那年被一老道看中,收為俗家弟子,從此開始了10年深山道觀裏的學藝生涯,沒怎麽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長這麽大沒遇過這麽棘手的事情,他慌神了。


    那是什麽——!


    手上傳來一絲溫暖!


    那是一隻小手!


    海山抬起頭,他蹲身的身前,是那個林家的孩子。


    那個孩子不知幾時從撂下他的地方走到了他的身前,用他的小手,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頭。


    四目相逢,那孩子的眼睛晶瑩剔透,目光清純明亮。


    海山怔怔的看著他,那孩子拉著他的手指輕輕搖動了一下,然後另一手指向劉家燒鍋的方向。


    海山隻感覺腦子裏嗡的一聲,全身如被雷擊似的一震,劉家燒鍋,三江好綹子駐地,他爹被關的地方!


    海山捧起孩子的臉,喃喃的道:“我正不知怎麽辦好,這是祖先顯靈,讓你來指引我麽?”


    那孩子隻是定定的看著他,他才剛滿兩歲,雖然學會了走和說話,但畢竟還小,海山知道,他說的,那孩子也許根本聽不懂。


    那孩子身上隻有一件大人的夾襖,太長太寬,就在腰那裏用根布帶一勒當袍子,就這一件,裏頭光著屁股,那孩子從懷裏摸出半塊玉米麵餅子,一手高高舉起,將餅子遞向海山,一手仍固執的往劉家燒鍋一指,嘴裏叫喚道:“爺爺~~~”


    海山沒接餅子,一把將孩子抱在懷裏,淚水順腮而下:一個小孩子,一個外人,尚不願與那個疼愛他的爺爺分離,奉獻出他唯一的半塊餅子,他身為人子,豈可棄他的親生父親於不顧!


    那孩子沒說話,雙手捧著餅子,再次遞到海山的麵前。


    那孩子五官很是漂亮,雖然蒼白瘦削,可也難掩他的可愛,海山的手輕輕撫過他的小臉:“你想讓我帶你去找爺爺?”


    孩子竟然點點了頭,眼神中有著讓人驚訝的堅定。這簡直不象是一個小孩子應有的所為,這真是祖先顯靈麽,這是神跡啊。


    “好孩子!難怪我爹為了你,連命都可以舍得。”


    海山把孩子放在地上坐好,柔聲道:“你好好坐著,坐一會兒,別亂跑,我好好想想,一定要想出法子。”


    那孩子似乎聽懂了,竟然點點頭,雙目湛湛,看著海山就那麽靜靜的坐著,一動不動。


    是孩子那清純明亮的眼神,讓海山的思緒從氣急敗壞,一腦袋漿糊中擺脫了出來,重複清明。他對著孩子盤腿坐下,靜心調息,以大周天功法,將真氣循頭身手足運行一周,氣機順暢,總算可以心平氣和,冷靜的思考了。


    首先,迴想起剛才離開劉家燒鍋時,他爹老杜頭做了什麽。


    他爹求得大禿頭恩準,最後“送送”孩子,他抱著孩子做了三件事:


    第一是用水打濕一塊布,把孩子的頭臉手腳擦幹淨了。


    二是從懷裏摸出一塊玉米麵餅子,秧子房的秧子每天每人就兩塊玉米麵餅子加一塊鹹菜,從來不讓吃飽。玉米麵餅子很硬,根本不適合小兒吃,老頭兒把餅子在嘴裏和水嚼碎了,再嘴對嘴喂給孩子吃,邊上大禿頭等人等得不耐煩,一疊聲的催,老頭兒便把吃剩下的半塊餅子收在孩子的衣襟裏,嘴裏還喃喃道:“寶子你一路走好,爺爺沒別的東西給你,就這半塊餅子……”


    三是為孩子把了一泡尿,然後送到海山手上,對孩子說:“寶子,一會你跟這位爺去,你要聽他的話,不要哭鬧,知道不?”


    把尿,喂食,這是為他帶孩子跑路方便,也是在親手教他這個從沒帶過孩子的人怎麽照看這個孩子。那最後的交待,是告訴孩子,他可以信任。


    老爹真是用心良苦!


    其次,是目下的處境。


    老爹肯定要救,孩子肯定不能殺,那麽他將如何應對?


    最簡單是強行救走父親,但三江好是陳年巨匪,崽子300多人,全升的秧子房又戒備森嚴,他一個人好說,但要帶上他的老父親,縱使武功再好,也沒把握能全身而退。而且不是帶人離開劉家燒鍋就算成事了,隻要在三江好的勢力範圍內,就有被三江好追殺清算的危險。


    他爹說得對,武藝再好,也頂不住子彈,他們有槍!


    海山心裏泛起一種無奈的苦澀,他苦練了10年,現在學藝有成,才發現時代進步,他所學的並不能讓他護衛至親。


    奶奶的,以後一定要把槍法練好!


    目下,隻能先迴去混著,他在綹子裏,才能暗中保護父親,他要對綹子有透徹的了解,才能洞悉其中的關係利害,讓他找到破綻,找到機會,設定實施帶上父親全身而退的方法。


    他到三江好時日不多,但已看出一些道道,綹內兩派之間的暗鬥大可利用,還有就是外部的三江好的一些敵對勢力,官府是靠不住的,大的匪綹與地方官府、豪強勢力表麵上對立,實則沆瀣一氣,匪綹搶弱不搶強,搶民不搶官,平民百姓家被綁了票告官根本沒用,有不少還因官匪有勾結遭到更大的報複。


    但三江好也不是沒有對頭,本地有另一陳年巨匪“戰全勝”,“戰全勝”曾經接受官府收編,追剿過三江好,兩下裏結下仇怨,“戰全勝”接受收編後匪性不改,不久後借故嘩變,連人帶槍一哄而去,重新成為匪綹,和三江好經常為爭地盤起摩擦。


    就前幾天,“戰全勝”的大櫃還派了幾個人來,邀大禿頭去一個中介地兒,協商地盤的劃分。那幾個人在綹子裏走動受限製,海山耳聰目明,兼在學藝時跟道觀裏做飯的一個耳聾老道學過辨識唇語,知道那幾人私下交談裏有這麽一句:“看清沒,多少人槍?”,這說明戰全勝在偵測三江好,說不定就有吞並之意。


    海山腦子突然靈光一現,他要迴綹子,就在戰全勝這裏做文章!


    林家孩子怎麽辦?!


    其實以救父的任務來說,有這孩子肯定會是個累贅。這孩子要不死肯定是重迴秧子房,以他爹的脾氣,要逃肯定要帶上他一起逃,這麽小的孩子,別的不說,哭鬧起來就夠喝一壺了。


    眼下,是要如何才能不殺這孩子就迴綹子去。他不能殺這個孩子,否則不但他老爹饒不了他,他自己也良心上過不去。


    他可以謊稱發現了戰全勝的探子,那麽就可以用急於迴去報信當借口,把孩子扔在山邊,這當口,希望有人能把孩子撿迴去養?


    或是把孩子帶迴去,說發現戰全勝的探子,急於報信,沒來得及殺?


    說不定就能拖過去或混過去,不用殺或者不用由他來殺這孩子了。


    不行!


    不行!!


    “杜海山!且不說這樣你能不能逃得過殺這孩子的分派,就算能,你不殺由別人來殺,你就能安心了?這孩子能不能活?他若死了,你虧心不虧心?!”海山想著,忘記自己嘴裏有傷,甩了自己一個嘴巴,一時痛得絲絲抽氣。


    他看向林家那孩子,還乖乖的坐在那裏,隻是已經凍得拖著兩行鼻涕,看他的眼光,裏麵有了驚恐和怯意。


    海山心裏一酸,不由得心生憐憫,伸手把孩子抱了起來。觸手孩子的小屁股,冰涼冰涼,想著就是自己剛才,讓孩子就這麽光著屁股坐著冰地裏,和自己對視,才讓自己頭腦恢複清明,由衷的感到歉意。


    海山鬆下腰帶,東北胡匪大多係腰帶子,用黑布或藍布裁製,長12尺以上,有三種用途,一是往懷裏插槍;二是圍係腰上解開上衣扣,當小倉庫用,往裏裝藏搶奪的金銀寶等物,騎馬、走跑方便;三是當繩子用,爬牆、上樹、綁秧子、自己裹傷等等。海山用腰帶替孩子抹去鼻涕,然後解開衣襟,把孩子塞了進去。再將腰帶束在肚子下方,形成一個衣腔,讓孩子在裏麵取暖。


    起初是冰冷,然後是一個迴暖中的,輕輕蠕動的小東西,在他懷裏,那感覺——有點兒奇妙。


    海山掀開衣縫,裏頭孩子側臉貼在他的胸前,暖和了,舒服了,正自手舞足蹈,四目相逢,然後孩子燦然一笑。


    奶奶的!這是世上最可愛的笑容!


    這笑,讓人看了,心也要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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