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在睡夢中,我也不是一點也不痛的。我渾身酸痛,隱隱約約中,我聽到有人在說話,說著我身上的各種傷勢,說我的傷勢怎樣嚴重,怎樣不可修複,但沒人比我自己清楚我身上的傷勢了。


    當我走上擂台的那一刻,我就沒有打算後悔。


    我睜開眼睛,已經是一天之後,天空陰沉沉的,下著雨,而唐夢嫣就坐在我的床邊,和月子,還有雪綺一起。


    我看到她們看著我的臉,就知道,有些該說的話,她們已經說完了。


    唐夢嫣問了我的身體情況,我沙啞著聲音說,挺好的,還活著。


    唐夢嫣的眼睛突然就紅了。


    老大,你幹嘛這麽拚。我隻是隨便說說而已,你走上擂台的時候,我就打算給你機會了,你知道嗎。就算你輸了也沒關係。因為我的男朋友他根本沒那個膽量,他比不上你。


    是嗎。我笑笑。誰知道呢。


    是啊,誰知道呢,人心都是難測的。


    我顫著用繃帶包紮的手,看了看手機時間,對雪綺說,我們出院吧。


    你瘋了,哥?


    月子上前來按住我,但是我堅持要下床出院,她們拗不過我,最後隻好依我。我的身體很不容樂觀,但是好歹還是能夠下床行走了,醫生說,我簡直瘋了,我能活下來簡直就是奇跡。


    警察當然也不會放過我,我醒來之後他們就來找我麻煩了,但是好在james和月子這兩天已經和那位冠軍達成了和解,加上我的態度也誠懇,事情沒有鬧大,但是之後要不要打官司,那還難說,畢竟我可能就這樣毀了人家的職業生涯。但弄得好的話,也就是民事協調一下就能解決。


    我笑笑說,大不了多賠點錢唄。


    我就這樣硬挺著身子出了院,james當起了我的臨時司機,雖然他沒有駕駛證。


    那天晚上,我們聚在一起吃飯,其樂融融,我和唐夢嫣講了很多這些年來的見聞,雪綺一直坐在她的身旁,悶悶不樂,心事重重,但是臉上卻還是保持著和氣的微笑,也許她是在擔心我,又也許她是想起了一些陳年往事。


    晚飯之後,唐夢嫣留了很久,一直和我們在日租房裏談話,她的情緒好了很多,也漸漸接受了我,事實上我和她之間的距離本來就沒有那麽遠,我和她隻是隔著一堵牆,牆打通了,我們就能走到一起。


    一直到很晚,唐夢嫣才離去,她畢竟還不是我的妻子,隻是我的女朋友而已,不方便留下過夜的。


    借著上廁所的機會,我去看了看世界之書,上麵的進度條是99.99%,就差最後那麽一點點了。


    我笑了,笑得傷心欲絕。


    我知道,我已經走對路了。


    球已經到了球門前,隻差最後的臨門一腳。


    馬白龍離去後,我叫住了想要去收拾杯盤的雪綺,把她叫到了我的房間。


    雪綺臉上布滿了雲翳,像是預料到了什麽,一聲不吭地就走進了我的房間。


    “坐下吧。”我讓雪綺坐在床邊,然後在她的身旁一起坐下。


    雪綺咬著嘴唇,低著頭,兩手交錯在大腿間,手指不住地揉捏著,像是不想打開接下來的話題。


    “爸爸……”雪綺輕聲地說,欲言又止。


    “明天去了美國後,記得打電話給我,或者上qq跟我聊聊天也可以,到那裏好好照顧自己,”我笑笑說,語氣溫和,“以後就很難再看見你了,你要學會保護自己。”


    “爸爸,我不要去美國……”雪綺輕聲說,“我不要去美國了……爸爸……為什麽你老是不聽我的呢……”


    “可這是你一開始就說好的。我們也約定好了的,你不能耍賴的。”我笑著說,“最開始說的話,才是最真實的。去美國,是你一輩子的打算,是以後爸爸老了,走了之後你還有的打算。爸爸隻能陪你走這麽長的路,綺綺,你自己的夢想才能陪著你一直走到老啊。”


    我在床單上畫了兩條線,一條代表著我,另外一條,代表著雪綺的夢想。


    雪綺看著我的手,然後又慢慢的,一點一點地抬起頭,看著我被紗布纏繞著的腦袋,突然又哭起來,眼淚一滴又一滴地落到床單上,手指不斷地抽搐。


    “爸爸……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該那麽倔強的……”


    她看著我身上的傷,哭起來,像是打開了閘門的河道,止也止不住。


    我用手指抹了抹雪綺的淚珠,拍著她的背,安慰她,讓她不要哭。


    奇怪的是,明明已經到了最後的分別時刻,我本該有千言萬語想對雪綺說,可是到了此刻,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該說什麽了。


    真是奇怪的感覺。


    我也許應該和雪綺迴憶一下她小時候的事,告訴她我是怎麽撿到她,怎麽看著她一天天長大,怎麽給她換尿布,怎麽教她掃地,怎麽教她洗盤子,怎麽教她自己擦屁屁,學說話,學畫畫。


    或許我應該告訴她我還是高中生的時候,我是怎麽瞞著我的爸爸,瞞著全校的師生,瞞著我的親人偷偷把她撫養長大。


    又或許我該告訴她我身邊的人的故事,告訴她我和她的英語老師馬伊可之間的故事,告訴她我和唐夢嫣之間那段往事,又或者,我最初認識月子那段瘋狂事跡和與雨慧相親時的可笑記憶。


    最後,至少,我也該迴憶一下,雪綺十二歲那一年,我背著她,走遍中國的大江南北,遊遍中國山山水水的事。


    可奇怪的是,我真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就好像能說的已經說完了一樣。


    就好像今晚隻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和我們過去的幾千個日夜一樣,睡上一覺,明天醒來,我還是原來的我,我還在原來的那個家裏,雪綺也還是原來的雪綺,她還會背著書包咬著葡萄幹麵包去上學。


    所有的一切都會和以前一樣。


    所有的一切都會照常。


    可我知道,這不是。


    今晚,是我和雪綺最後一次在一起的機會,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也許我以後還有機會見到雪綺,但她的心已經不會再屬於我,也許身也是。她屬於另外一個男人。


    這種感覺真是奇怪,沒有經曆過的年輕人永遠也無法體會,當自己把自己心口的一塊肉割下來,送給另外一個人的時候。


    那種撕心裂肺的感覺。


    “爸爸……”最後,雪綺還是停下了淚水,輕輕唿喚道。


    “嗯?”


    雪綺一點一點抬起頭,用她那烏溜溜的濕潤眼睛看著我,輕輕地說:


    “爸爸,你想不想得起來……國慶的時候,你給我買了生日蛋糕,你和月子姐姐他們一起給我慶祝生日……那個時候,我許了個願,然後你一直問我,那是什麽……”


    我想了想,然後點了點頭。


    “那時候,不管爸爸我怎麽問你,你都死活都不肯告訴我,最後我就沒再問你了。”


    “嗯。”雪綺輕輕點點頭,看著我的眼睛又一點一點地低下去。


    “那綺綺你許了什麽願呢?”我試探著問。


    雪綺沒有迴答我,隻是看著地板,鼻子抽泣了一聲,然後她抹了抹眼淚。


    一直過了很久,她也沒有迴答我,隻是默默地流著淚水,我從來沒有見過雪綺哭得這麽傷心,哭得這麽久過。


    哪怕她還是個嬰兒的時候,也沒有過。


    就好像她一輩子的淚水,都會在今晚流幹。


    每個人都是哭著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有哭的本能,如果一個人哭不出來,那隻是因為他麻木了,缺少能夠讓他感動的契機,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理由。


    “算了,那已經不重要了……”雪綺最後搖搖頭,輕輕地說,臉上浮現出了憂傷的笑意,“就當我沒有說過好了……”


    雪綺輕輕地依靠在我的肩膀上,閉上了眼睛,慢慢地唿吸著,長長的睫毛上,掛著一顆晶瑩的淚珠。


    “爸爸……”


    “嗯?”


    “其實你不是真的喜歡夢嫣姐吧?”


    “呃……”


    “我知道。可我還是會走。因為爸爸你為了讓我走,做了這麽多……”


    我錯愕地看著雪綺,卻無言以對。


    “爸爸,如果我走了之後,你真的找不到一個真正愛你的人,你該怎麽辦呢?”


    我的心裏流動著熱流,一時間,雪綺這個問題居然把我問住了,我驚人不知道該怎麽迴答雪綺這個簡單的問題。


    最後,我輕輕出了口氣,撫摸著雪綺烏黑的秀發,笑著說:


    “綺綺走了以後,這片星空,就是爸爸的愛人。”


    全世界最大的謊言並不是我愛你,而是爸爸,長大後我要做你的新娘。


    這句話啊,全世界的爸爸都默默相信了一輩子,等待了一輩子,但是全世界的女孩子長大後,就都把這句玩笑話給忘了。


    雪綺的身體微微一顫,她靠著我,帶著哭腔,小聲說:


    “爸爸,謝謝你,把我養這麽大……謝謝你……”


    我也哭了。


    這就是全世界爸爸最後唯一能夠從自己女兒那裏得到的最好的饋贈了吧。


    和雪綺分別的時候,終於還是到了。


    這是第三十天,也是上帝遊戲的最後一天。


    對我來說,天空已經看不見了,但是那一天卻下起了雨,冰涼的雨水從天而降,匯聚在路麵上,積起了一灘又一灘的水窪,車輛馳過水麵時,都會劃出長長的浪花。


    因為james沒有駕駛證,身體略能支撐的我打算親自開車,帶雪綺前往機場。


    那是我和她最後的道別,陪我而去的是月子、james、雨慧和弗雷修四人。


    開車到一半時,我碰到了馬白龍的那輛勞斯萊斯,原來他很早就就出門了,現在來接雪綺,就是擔心我身體不好,開車會出事。


    雨。


    到處都是雨。


    全世界的雨都好像集中在了在這座城市,我打開車門,撐著黑色的傘走下車,風很大,雨水在我的鞋尖濺出朵朵雨花,在道路的兩旁,有樹葉飛揚。


    又是一個下雨天。


    又是同一把傘。


    好像我人生的每一次離別,都離不開雨,也離不開這把傘。


    小時候和雪綺分別的那次是,工作了,和月子分別的那次也是,再之後,和寄宿在我家的妹妹茉莉分別的那次,也是。


    一種塵封在我心頭已久的感覺慢慢湧上心頭,就好像無意間發現了掉落在桌腳下的糖果。


    幾粒雨水被風吹來,落在雪綺的發絲上,留下一滴滴珍珠般的水滴,我把雨傘往雪綺那邊挪了挪,用手擦去她發絲上的雨水,不讓她的身體打濕一點點。


    就好像母親把出嫁的女兒打扮地漂漂亮亮的,然後送給別人。


    銀色的勞斯萊斯在我們的前方停下了,路麵的積水微微蕩漾著,人和車的影子漸漸扭曲了。


    車門開了,馬白龍打著一把白色的傘走了出來,他走到我和雪綺的麵前,靜靜地看著我們。


    “綺綺。”我輕聲對雪綺催促了一聲,雪綺低著頭,一言不發,什麽話也沒有說。


    自從昨天晚上迴了自己房間後,直到現在,她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今天的雪綺特別美,她戴著一頂太陽帽,那是她最喜歡的。還穿著白色的連衣裙,黑色的頭發像是綢緞一樣披在肩上,就像個雨中的仙子。


    我使勁讓自己保持著笑容,走上前,和馬白龍握了握手。


    “楊叔,時間差不多了。”馬白龍看了看腕表,對我說。


    “嗯。”我把雪綺的手提箱交給他,馬白龍想辦法塞進了車裏,然後重新走迴來來,我看到他的臉上滿是雨水。


    雪綺還是沉默著,一言不發,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麽。


    “綺綺,時間差不多了,走吧。”我拍了拍她的背,“雨下得這麽大,趕緊上車,不然要被淋濕的。”


    “嗯。”


    雪綺輕輕嗯了一聲,沒有看我,隻是在原地站了足足三秒,然後她最後還是頭也不迴,一小步、一小步地朝著馬白龍的車走去,坐進了後座。


    車門關上了。


    馬白龍還是擒著傘,站在原地看著我,我也靜靜看著他。


    “楊叔。”馬白龍看著我,眼睛黑黑的,想開口說點什麽,卻又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麽。


    作為從我手裏帶走女兒的最終勝利者,是不需要多說什麽的。


    “嗯。”我看著他,隻是點了點頭,我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麽。


    因為我想說的實在太多了。


    最後,我隻是看著他,麵無表情地說:


    “一定要好好照顧綺綺,從今以後,她是你的了。她身子很弱,又很膽小怕事,也沒有很好的社會經驗,如果她犯了什麽錯,你不要怪她。”


    馬白龍笑了笑,看著我說:


    “放心好了,楊叔,我會好好對待雪綺的。她是你的女兒,也是我最心愛的女孩。我會用我這輩子對她好的。”


    “那麽,就這樣了。楊叔,我們走了。你沒有什麽想交待的了吧?”


    我的身體僵住了。


    那一刻,我真的痛徹心扉,整個人都在冰冷的雨中微微顫抖。


    我真的好像說出不願意。


    我真的不想把雪綺交出去。


    但是,為了雪綺,我隻能把她交給別人。


    最後,我還是鬆了氣。


    “沒有了,你們走吧。路上小心。”我如是道。“對了,我好像看到綺綺的帽子戴歪了,你叫她正一正。”我點了點我的頭,說。


    真奇怪,明明已經是最後的時刻了,我卻反倒在意起這種不著邊際的小事了,也真是不知道自己怎麽了。


    “那好,那我帶她走了。”馬白龍說著,最後看了我一眼,然後有些歉意地轉身,一步一步向著車座走去。


    關上門的時候,我看到雪綺的臉貼著車窗,被雨水打濕的車窗後麵,一雙大大的眼睛正在悄悄地看我,可是她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也一句話都沒有說。


    隻是靜靜看著她。


    在這場遊戲中,我是個失敗者,失敗者就隻能忍痛割愛,把心愛的女孩交出去。


    這就是失敗者的下場。


    我對著雪綺擠出一絲微笑,然後緩緩舉起我的手,豎起大拇指。


    我看到雪綺貼著車窗,嘴唇微微蠕動著,好像在說著些什麽,可是我已經聽不到了。


    雪綺用纖細的手指輕輕地在雨水遍布的車窗上畫了兩張人臉。


    我看到,那是一張小臉,一張大臉,同在一個大大的太陽下燦爛地微笑著。


    看到這兩張臉,我的心口突然一陣顫動。


    我好像想起了什麽。


    對了。


    那還是雪綺還沒讀幼兒園時候的事,有一天,因為我很晚都沒有迴來,雪綺就在家裏畫了一幅畫,在我迴來後特地展示給我看。


    那是雪綺稚嫩的手筆,畫的是一個大大的太陽下,一個大人,一個小人,人下麵是綺綺用彩筆寫的字:


    papa 綺綺


    永遠在一起……


    那時候,我有些歉疚地拍拍雪綺的腦袋說,對不起,papa迴來晚了,以後一定準點迴來。放心吧,papa一定會永遠和綺綺在一起的。


    我的眼眶濕潤了,眼淚就這樣毫無防備地從我的眼裏流了出來,整個世界變得一片模糊。


    風瘋狂地大作了起來,直落的雨滴在空中變成了一條條的斜線,仿佛無數劃過天際的流星。


    流星……


    我再次想起來了,


    曾經有那麽一個滿天繁星的夏夜,我和雪綺躺在鄉間小橋邊的草地上,仰望著那星辰橫步的夜空,聽著涓涓的水聲,漸入夢鄉。


    “papa快看,是流星耶!”


    不經意間,雪綺忽然指著天空興奮地叫嚷起來。


    “papa,我要許願!”


    說話間,還可愛地合起了雙手,開始閉眼祈禱。


    看著雪綺閉眼祈禱的可愛模樣,我樂嗬嗬地問道:“綺綺你許了什麽願啊?”


    雪綺睜開眼,晶亮的眼睛看著我,停頓了很久,才天真地說道:“嗯……我想許願我能夠見到我的媽媽。”


    聽到雪綺的話,我的心登時一痛。


    這麽多年了,雪綺,還是在想念她的媽媽。


    “……可是電視上說對流星隻能許一個願的,所以綺綺許願能夠永遠和papa在一起!”雪綺忽然又道。


    雪綺的話,登時讓我鼻尖微酸,眼角濕潤。


    “綺綺……”


    我看著雪綺,忽然發現我從未真正了解過她,我擁有她的身體,卻始終沒有深入她的內心。


    “papa,星星為什麽會一閃一閃的呢?為什麽呀?”許了願,雪綺又天真地問我。


    “因為星星是papa的眼睛,看著綺綺啊。”


    “papa騙人……說實話啦,為什麽啊!”


    “嗬嗬。”


    “為什麽啊!”


    “……嗬嗬。”


    “到底為什麽嘛,papa?”


    “……”


    那晚雪綺嘟著小嘴打我,一直不死心地問我,而我隻是嗬嗬笑著,望著星空,一直沒有迴答。漸漸的,雪綺也鬧得累了,躺在了我的懷裏,沉沉入睡。


    那一刻,四下皆寂,隻有溪水和蟲鳴的聲音,還有雪綺躺在我懷裏的一絲溫暖陪著我。


    但我卻感覺擁有了世間的所有。


    那一刻我想,我的人生是多麽的完美,多麽的無憾。


    即便就這樣躺在夜空下的草地裏一睡不醒,我也該無怨無悔了。


    那一刻,望著漫天的繁星,我輕輕哼唱: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隻要有你陪


    ……


    是啊,我明明應該想到的。


    我早就應該明白的。


    生日那天,雪綺許的那個願望的真相到底是什麽。


    其實我早就應該明白了她的心意。


    隻是我一直都在做一個聾啞人,當做不知道而已。


    雪綺……


    其實一直都想在一起的人,其實是我啊……


    一直啊……


    從小到大……


    一直都沒有改變過啊……


    車慢慢啟動起來,車輪一點一點壓過水麵,劃出淡淡的水痕。


    隔著布滿雨點的車窗,我終於看清了雪綺那輕輕開啟的口型。


    輕輕的,淡淡的,一上一下,緩緩咬合……


    papa。


    是的,是papa。


    不是爸爸。


    那是雪綺在她還小的時候,在還像個小女孩一樣依偎在我身邊時對我的稱唿。


    隻是上了高中後,她羞於再提起了。


    可是在這一刻,在這離別的最後一刻,她終於還是這麽叫我了。


    滿世界都是雨,滿世界都是迴憶。


    每一滴雨都在喚醒著我內心最深處的迴憶,無數的迴憶就像是被核彈硬生生炸開的堅硬冰山,無數的溫泉噴湧而出,刹那間充斥了我的大腦、我的心靈、我的全身。


    第一次撿到雪綺,把她放在被窩裏用電熱毯包裹,結果弄得她渾身氣泡的迴憶……


    第一次教雪綺端盤子那天,她打碎了兩個盤子,然後和我一起打掃廚房的場景……


    第一次帶她去逛街,結果她和我走散了,獨自一人在茫茫人海中哭喊著我的場景……


    因為沒有錢,第一次接到陳先生的電話,說他想要領養雪綺時,我和她在雨中分別的場景……


    還有那一天,雪綺身患惡疾,她說她想在空中看西湖,我背著她,兩人一起吃力地走上西湖大壩,一起摔倒在地,然後無數路人被我們感動,幫助我們的場景……


    一幕幕鮮活的迴憶,就像是打開了的童年的玩具盒,這樣毫無防備跳了出來,在空中綻放出萬千雨花。


    是啊,明明是不該忘記的。


    永遠都不該忘記的,為什麽我卻忘記了呢?


    為什麽我卻選擇拋棄了呢?


    十三年前的那天,因為沒有錢,我以為世界末日到了,以為我再也支持不下去了,於是也曾選擇把雪綺送給一個富人。


    那一天,同樣也是一個雨天,滿世界都是雨,叫陳先生的富商打著傘走下車來,走到我的麵前,笑著對我說:


    “綺綺,我就帶走了。”


    那時候,我明明已經選擇放棄了,明明我已經想好了一切,可是,當車輪啟動的那一刻,當我看著遠去的車窗裏的雪綺滿臉淚水喊著papa迴來的小臉時,我還是哭了,那一刻,我丟下了傘,拔起腿,沒命似的追著車狂奔了起來,直到車輪發出疲憊的歎息,緩緩停下。


    直到雪綺迴來。


    為什麽現在,我卻放棄了呢?


    是我承載了太多嗎?


    因為月子,因為雨慧,還是因為唐夢嫣?


    因為這些後來進入我生命的人嗎?


    還是為了我自己?


    為什麽那一次,我把雪綺追迴來了,為什麽這次卻不行!?


    難道我老了嗎?


    難道我已經被時間的無情剃刀切割成了一個膽小鬼、一個沒用的懦夫了嗎!?


    在我內心的最深處,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呐喊著:


    那些在你和雪綺之後進入你們世界的人算個屁啊!


    他們隻是後來者,他們什麽都不是!


    難道你忘了嗎,你的世界始終隻有那麽一幢別墅那麽大,組成你的世界的始終隻有兩個人!


    那才是你的世界!


    雪綺走了,你的世界就已經毀滅了,你還在乎世界末日幹什麽!?


    車子緩緩啟動著,緩緩遠去。


    “綺綺……”我突然開口說,就好像嘴巴不聽我的使喚,自己開了口。


    然後,我真的就看到勞斯萊斯的車窗打開了,雪綺那戴著太陽帽的腦袋從車窗裏探了出來。


    她已經哭成了淚帽,嘴角卻掛著永恆的笑容。


    “再見了,papa!再見了!”


    雨中,探出腦袋來的雪綺朝我揮著手,大聲哭喊著。她終於還是沒能夠忍到最後。


    最後的最後,雪綺終於還是沒能保持沉默,還是把她心中的情緒全部如洪水般宣泄了出來。


    一陣狂風吹來,她頭上的太陽帽被風吹得飛起,朝著我飛舞而來,雪綺的哭聲刹那間停止了,無數的發絲在雨中綻放,宛如一首動人的詩歌。


    帽子落地的那一刹,晨光倒轉,我仿佛重新迴到了那年那天的那一刻,我仿佛重新變迴了那個年輕桀驁的我,我身上的傷也仿佛全都愈合了,不知道哪裏迸發出來的力量,又或許是那一刻我已經失去了理智,我居然開始奔跑,手裏的雨傘被我丟在了一邊,我加速奔跑,不顧一切地奔跑!


    “停車!”


    “給我停車!”


    就像十三年前那樣,我哭著,狂奔著,大吼著喊出了同樣的話語。


    一切都沒有改變。


    一切都發生了重疊。


    一個如魔鬼般瘋狂的聲音在我的心中喊叫著,對著天空瘋狂地倔強地呐喊著。


    哈哈哈哈


    該死的上帝!


    有種你來啊!


    有本事毀滅世界啊


    我告訴你


    我根本就不在乎!


    世界要毀滅就毀滅!


    你來啊!


    我就是要雪綺!


    我要和她在一起!


    因為我是楊建東!


    因為我就是蘿莉控!


    ……


    那一刻,天空中電閃雷鳴,天河竟也倒流!


    欺壓著天空的黑影,終於開始在顫抖著倒退!


    最後的最後,我明白了。


    有你的地方,就是世界。


    車子在遠去,雨打著我的臉,我狂奔著追逐。


    “停車!!”我撕心裂肺地喊著,足下狂奔。


    “雪綺!!迴來!!”


    他們能聽到嗎?


    雪綺,能聽到嗎?


    雨打濕了我的眼眶,模糊的視野裏,我卻隻能看到白色的車影越來越越遠……


    越來越遠……


    我疲憊,無力地停下腳步,無助地看著車子無情地遠去,像是東去的潮水,一去不複。


    來不及了嗎?我苦澀地想著。


    就在這時。


    像是聽到了冥冥中某個神明的召喚。


    白色的勞斯萊斯居然停下了。


    雨,也漸漸停了。


    看到這一幕,我欣喜若狂,心跳加速。拔起腳步,我狂追了上去。我知道,我再也不能撒手了。


    水花四濺,我直衝到了白色的勞斯萊斯前,上氣不接下氣,車門打開的那一刹,我聽到了一陣刺痛心扉的哭聲。


    雪綺跑了出來,撲到我的懷裏,哭喊我papa。


    多年之後,同樣的場景再次上演。


    也許勾起的,不單單是我的迴憶。


    更是雪綺內心深處的迴憶。


    “papa,papa……papa……”


    雪綺抱著我在雨中哭泣。


    “papa……papa……我不想走……”


    那一刻,我再也克製不住自己,那一刻我失聲痛哭。


    我一生中哭過很多次,但是我都沒有像這樣痛心哭過。


    我緊緊地摟著雪綺,再也不讓她離開。


    再也不放開。


    “papa永遠也不會走!永遠!!”


    車裏的馬白龍靜靜地看著我和雪綺,發出了輕輕的歎息。


    細細的雨滴打濕了我和雪綺的頭發,順著我們的臉頰滑落。仿佛我們都會在這一刻融化在一起。


    馬白龍下了車,站在我的身旁,默默地看著我和雪綺。


    良久良久。


    “楊叔……”馬白龍靜靜地看著我,我轉過頭,他對我慘然一笑,“楊叔……看來我不用帶雪綺去美國了……比起我,她還是更願意留在你身邊……”


    “對不起。”我輕輕地頷首,看著馬白龍。


    馬白龍苦笑著:


    “我喜歡雪綺,可以說深深地愛著她,但我想,如果真的愛一個人到了極致,就要尊重她的所有選擇。楊叔,對不起……也謝謝你,讓我懂了很多。也許我該走了。”


    馬白龍是個聰明人,當雪綺跑下車的那一刻,他也許就已經明白了所有。


    “馬白龍,你是個優秀的男生。”我看著他,靜靜地說,“我見過最完美的男人。如果雪綺要選男朋友,我覺得她應該選你。”


    “可還是輸給了你。一直以來,我都相信愛情是至高無上的。”馬白龍不甘心地笑著,“就在剛才……我突然想到了,也許這個世界上能夠讓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起的,除了愛情,還有別的什麽東西。一種像是信念一樣的東西。”


    聽到馬白龍的話,我心裏一顫,略有所悟。


    “再見了,楊叔。”


    “再見……馬白龍,也謝謝你。”


    馬白龍苦笑著,落寞地轉過身,我看到他的肩膀都被雨水打濕了。


    我抱著雪綺,看著他獨自一人坐上了勞斯萊斯,發動了引擎,滾著輪胎慢慢遠去,車身漸漸變小,最後消失在被雨色填充的小路盡頭。


    這就是我們的結局了。


    也是馬白龍和雪綺的結局。


    看著遠去的馬白龍,我心裏突然有一種淡淡的愧疚,但是,卻沒有懊悔。


    不知道什麽時候,雨,停了。


    默默地注視著遠去的車影,我佇立良久。


    直到聽見雪綺叫我papa。


    低下頭,看著懷裏的雪綺,我露出苦澀的微笑。


    雪綺,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我無憾地想到。


    就算世界末日也無法把我們分開。


    為了唐夢嫣,我可以犧牲我的性命,但是為了雪綺,我可以毀滅自己,還有全世界。


    十三年前,是如此,十三年後,依然如此。


    不知道為什麽,天上的巨大黑影就此消失了。


    穿過雲層縫隙的絲絲縷縷陽光中,我仿佛看到了上帝的笑臉。


    迴到日租房後,我第一時間給唐夢嫣打了電話,告訴她我們要出遠門旅遊,也許一兩個月,也許要更久,我們都需要留給彼此調整時間。


    唐夢嫣那邊沒有迴應,直到我最後掛斷了電話。


    也許,時間總可以慢慢撫平我們之間的傷痕。


    之後,我和雪綺都洗了澡,而月子、james、雨慧和弗雷修則在大廳裏沉默著,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沉默著,每個人的臉上都沒有什麽表情。


    那是麵對世界末日的人心灰意冷的表情。


    直到某一刻,月子卻是笑著說,其實這樣也很好啊。


    反正隻剩下不到最後幾個小時了,就讓我們像以前一樣,平平凡凡地度過每一分,每一秒吧。


    她這話當然沒有讓雪綺聽到,但我想,她的話是對的。


    也許我們一開始就應該做出這樣的選擇,就像沒有參加上帝遊戲時那樣,做個普普通通的平凡人,無憂無慮地在一起,度過平平凡凡的一個月。


    然後迎接那壯麗的末日。


    最後的幾個小時,我們像是一家人一樣,在大廳裏嗑著瓜子,看著家庭電視的電影,有笑有淚。


    仿佛忘了上帝遊戲一般。


    雖然是最煎熬的幾個小時,卻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光。


    傍晚時分,天色漸漸暗了,月子悄悄地說,如果接下來幾天我們幸運地活了下來,要不我們一起組建個團隊,去到處旅遊吧。


    沒人反對,反正我們都已經厭倦了這片城市壓抑的天空,遊遍全中國,成了我們的目標,甚至是一個信念。而james和雨慧、月子則真的忙碌地規劃起了旅遊路線。


    我看著大廳裏一夥忙忙碌碌的人,又看了看雪綺的房間,在那裏,我仿佛聽到了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我沒有安慰雪綺,而是開著我自己的車去了那被燒毀的別墅的地下室,既然都已經選擇了遠方,那麽有些值得作紀念的東西我想帶上。


    還有一些事,我也想做。


    在那地下室雜物間裏,我打通了藍月大師的最後一通電話。


    就像之前那樣,電話立刻就接通了。


    我開門見山地就問:


    “這樣的結局,您猜到了嗎?”


    “我沒有猜到。誰都猜不到別人的心。每個人的心,都是屬於自己的。”藍月大師用一種溫和而又慈祥的蒼老聲音說,“但那沒有關係,事實上,我一直都希望你選擇這樣的結局,楊先生。這也是我一直以來的心願。愛情也好,親情也罷,友情也是如此,它隻是對某個我們內心深處的東西的分有。那個東西,叫做愛。為什麽一定要對愛下定義呢,那隻是我們的一種選擇,不是嗎?”


    “你說的沒有錯,藍月大師。”我輕輕地說。


    “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嗎,藍月大師。”


    “你不妨說說看。”


    “我想把世界之書和隊長的權限交給你。藍月大師。如果我平安度過了今晚,我隻想做個平凡人,再也不想參加什麽上帝遊戲了。”我輕輕地說,心裏卻是潮水洶湧。“你能代替我嗎?我知道,這麽做很對不起你。”


    藍月大師那邊沉默了。


    半晌之後,藍月大師緩緩地給了我迴應:


    “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力。有人的選擇冒險,有的人選擇輕鬆。楊先生,你選擇了輕鬆,但事實上,這是最冒險的決定。”


    “我相信你,藍月大師。”我小聲說。


    “那我也選擇相信你,楊先生。”藍月大師說,“相信你做出的是個正確的選擇。雖然我也不能保證我能夠幫到你,但我會盡力。畢竟,隻有真正的上帝才能決定命運。”


    “謝謝你,藍月大師……”我小聲道,“那麽,現在開始,世界之書就歸您所有了……”


    就這樣,我結束了聯係藍月大師的最後一次機會。


    迴到了日租房,在月子的建議下打開電腦用qq問了同事旅遊景點的事後,我打掃起了衛生,進倉庫時,我無意間在倉庫裏發現了小時候給雪綺買的兒童舞蹈歌曲的唱片,每一張唱片都勾起我的迴憶,裏麵有《大象先生》、《白楊樹》、《老師,謝謝你》、獅子王的《今宵你是否感受到我的愛》、《春天來了》、《感謝上帝》等等唱片,這些唱片都記錄著雪綺從嬰兒到上小學的成長軌跡,是我和雪綺之間最珍貴的迴憶之一。


    看著這些唱片,我想起來了,之前我從張木易的衣櫃裏整理雜物的時候,把這些唱片和一盒彩色玻璃珠以及老式電風扇都放到了地下室,後來就一並帶到了日租房。這些也是從火災中幸存的不多的東西了。因為年代久遠,這些唱片的包裝紙早已經破碎,這似乎是我在帶來的路上夾碎的。


    大概是因為插座壞了,當我靠近地上的唱片時,雜物間裏的老式電風扇突然開啟了,冷冷的風吹拂起來,而地上的紙片,也都在一瞬間飛舞起來,接著,奇妙的景象發生了,這些唱片包裝紙碎片重新組合拚接起來,變成了一行有意義的文字:


    “謝謝你,楊先生,你讓我感受到了愛。”


    下麵的署名是:


    “上帝。”


    我錯愕地看著地上的這一行如同神跡一般的文字,卻突然聽到隔壁的房間傳來了qq對話框響起的聲音,我急忙跑出去看,卻發現我的房間的筆記本開著,筆記本的qq對話框裏,出現了一行亂碼,亂碼之中,卻是夾雜著有序而又自信滿滿的文字。


    我呆呆地看著電腦屏幕上的這一行文字,心中已經是倒海翻江一般。


    我看了看qq對話框顯示的發信人,顯示的卻是雪綺。


    隔壁的另一間空著的房間裏突然傳來了玻璃珠落地的聲音,我再次跑到了那一間房間,然後,我看到了這一生中最壯觀的神跡:


    在房間靠著壁櫥的角落裏,擺放著雪綺的那台筆記本電腦,而此刻,書架上的玻璃珠盒子裏的玻璃珠不知道什麽時候掉落了下來,一顆一顆有節奏地砸落滾動敲打在筆記本電腦的鍵盤上,就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操控著它們的跳動軌跡一般,一顆顆玻璃珠在跳閃著的qq對話框裏自行組合成了我剛才收到的那一串文字:


    “我會幫你贏得上帝遊戲。”


    我意識到了什麽,走到了我的房間裏,拿出了我雪藏在床底的世界之書,看了看上麵的進度條:


    100%


    ————————上帝遊戲第一戰區/第一輪?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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