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海。


    篷篷薄荷藍的藤蔓,片片相依,層層相偎,漫溢精粹,那是之瑤的仙靈,生機勃發,當有無限潛能。


    隨手掀片葉,玲瓏仙靈下纏繞扭曲著紛亂交錯的黑色紋路,像蛇似筋,濃鬱的黑從靈根底部硬辟條裂縫,被仙靈包裹著生長。


    鬼靈很聰明,森林之魄碎片離體後,它一直隱藏潛伏遲遲不肯冒頭。


    待之瑤實在耗不住兩根靈係在體內吸收靈脈元氣,肌體強製進入沉睡修複狀態後,鬼靈抓住機遇從仙靈下破壤萌芽。


    誰要將它連根拔起必先毀仙根,它綁架了仙靈綁架了之瑤,也綁架了司琴南圖,為自己開辟條生路。


    真的很聰明。


    之瑤低頭看,看著看著,吃吃一笑,眼圈兒紅了。


    難怪,她和兩位姐姐天差地別,原罪在這裏。


    伸手,黑色紋路似乎感受到她的氣息,在仙靈內延展擺晃,之瑤指哪兒,它便到哪兒,像條搖尾乞憐的寵物,渴望受主人的撫摸。


    可是,之瑤隻覺得厭惡。


    沒錯,她厭惡極了。


    一掌落下,藤蔓猛晃,黑色鬼靈一滯,之瑤沒給那狡猾的家夥反應時間,接著猛扣脈腰,意圖破口去抓那條“蛇”。


    指尖嵌入的瞬間,她耳鳴目眩,心房驟縮,似有一隻無形的手殺氣騰騰妄圖闖入命脈禁地。


    整顆心仿佛被誰攥緊,鬆開,攥緊,鬆開,攥緊,一抽一抽的疼。


    下意識收手。


    試問,古往今來誰能不借助外力或工具,親手掐死自己?


    之瑤杵在原處怔了好一會兒,她不能。


    鬼靈就是她,她就是鬼靈,她不想死。


    識海頃刻暴雨突至,密密麻麻的雨紛紛揚揚墜落,狂風唿嘯,雨水四散飛濺,將之瑤裹挾在煙雨蒙蒙中。


    她木然望著沒過腳踝的積窪,上麵落著她枯敗的神情,雨水淅淅瀝瀝亂砸在水麵,枯敗的臉立支離破碎麵目全非。


    之瑤把唇咬得流血,終究忍不住了,抖著肩,窸窸簌簌地哭了起來,哭聲被大雨衝刷,誰都聽不見,誰也不想聽。


    不知過了多久,臉頰忽有一觸柔軟,淚雨朦朧裏,餘光看見一朵小白花,開在淡藍色靈脈,任疊疊遝遝的雨扇下,就是不肯敗下枝頭。


    白花身後,探出半個黑色的小骨朵,安定紮根在鬼靈上,正倔強綻放。


    眼底原本一片灰沉沉的冷色,沙散下去的光彩在見到花開的那刻,兀的有了光亮,之瑤倏然自問——原罪,真的是罪嗎?


    須臾間,一道刺目光芒撕裂天幕,千百顆流星劃過識海上空,墜落而後爆炸,眼底最後的景象是燎燎火原。


    “我從來就沒看好過你,果然,我是對的。”


    之瑤的靈根已被灼燒的千瘡百孔,她掙紮著抽離神識,身前,一個半明半暗的身影,帶著羅刹的麵目,駭然可怕,而那雙深不見底的眼正死啄在她身上。


    魔尊。


    一根黑色靈脈,帶著破碎的仙靈,一頭纏繞在魔尊手上,一頭長在之瑤心頭,三魂七魄被攪得稀碎。


    痛,痛徹肺腑,終生難忘的痛。


    唇瓣被鮮血染紅,之瑤無力蜷在冰涼地麵,毫無還手之力,靈根破碎,靈脈損毀,她賴以反擊的憑靠沒了,還能怎麽還手呢。


    “如果不是看在仙帝的份上,我何必如此麻煩,留你一條命,嗬,堂堂仙帝和鬼族媾和生下的種,傳出去,好聽嗎?此生,你便在太子宮……”


    魔尊斜眼瞟掌心的鬼靈,五指一曲,瞬碾碎成末:“不,在這牢籠了卻殘生。”


    “等南圖死了,對外,宣稱他舊傷複發不治而亡,太子妃相思成疾纏綿病榻。”


    重重一句話砸進耳裏,之瑤身子顫了幾顫,司琴南圖……


    魔尊注意到她的反應,細下眼去分辨她的神情,隨後說出的話如刀剜心:“全拜你所賜,他既然不肯舍棄你,我便隻能舍棄他,之瑤……”


    “鬼族費盡心思揭破你的身份,或以為能攪動三界,可最終卻隻傷了你最親近的人,害你的,是鬼族,你的族類,這就是賤族的劣根性——同族相殘。”


    他高高在上,唯我獨尊地評判一切,目光掃過地上半死的女孩,眼中盡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嫌惡。


    出乎意料,他口中的賤族並未羞愧到恨不得當場撞死,反而……笑了,張狂的笑了。


    之瑤聽罷,愣了一瞬,驀地大笑起來。


    白嫩的臉上交錯幾道醒目血痕,隨她嘴角的笑放肆起伏。


    之瑤嫌氣勢不夠,索性拍地借勢,譏諷迴去:“賤?魔尊太客氣了。司琴南圖戍邊千載,孤身入敵營,結束萬年紛爭,流血流淚殫精竭慮。”


    “可被他守護的人啊,在他身負重傷眾叛親離的時候,卻穩坐高台,如今更親手推他入深淵……魔尊,這不就是你說的劣根性嗎?比賤,三界內外誰敢與你爭鋒。”


    空過兩頃,魔尊微微弓身,死盯著之瑤,笑裏含刀:“沒了司琴南圖,自然有其他人做這些事,他並非不可替代,你要記住,成王敗寇,成王者便可以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縱然親父子,也一樣。”


    成王敗寇,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哈哈哈哈哈……”之瑤哭了笑,笑了哭。


    平定獸族還三界安寧、斬殺鬼族兩大護法,這居功至偉的赫赫功績,抵不過一句成王敗寇,抵不過一句逆我者亡。


    這個世界,把她的心扔在地上,踩個稀爛。


    ………………


    月牙,微微的一痕,夜色慘淡。


    所有下人全部撤離,宮門落鎖,曾經的太子宮死寂沉沉。


    諾大的幽冷宮殿,隻剩半死的景星和之瑤,一縷妖皇孤魂,還有冰涼的酷似司琴南圖的屍體。


    之瑤裹著染血的破碎長裙,在慘淡憔悴的月下,像一抹赤色亡靈,跌跌撞撞地飄蕩。


    每走一步,殘破的靈脈便扯著筋骨撕裂出新的傷口,汗珠血水混在一起,渾身彌漫刺鼻的血腥氣。


    唇已被咬得血珠橫流,她生生忍住極致的痛苦,憑借最後一絲清醒的理智,迴想地圖上太子宮布局。


    “太子妃……太子妃……”


    景星捂著傷口,拖著一路血痕跟在後麵,太子讓他保護之瑤,小桃也讓他保護公主,至死,他都將信守此諾。


    之瑤駐足,沒有迴頭,冷冷道:“別叫太子妃,這三個字,就是笑話。”


    景星緘默,隨後遲疑開口:“太子,怎麽辦,你,怎麽辦……”


    他的問題如同墓碑,沉沉壓在之瑤心頭——怎麽辦?


    困斃之下,誰也給不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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