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那馬蹄如雷,眾人都是心頭疑惑,頗有些如臨大敵的意味。


    楚升深吸了一口氣,兀自拖著坡腳便要上前,目光望向來處,淡淡道:“福禍難說,但躲終究是躲不過的...索性一波剛平一波又起,且先看看吧。”


    “聽這馬蹄,恐怕來人甚多,且所來非善...”葉知命有些憂慮,楚升強打起精神,朝著邢之南一擺手道:“我左腳有傷,倚之難行,若是涉步上前,恐怕被人笑話峰上掌門竟是一瘸腿小子。”


    即使心中忐忑如海波難平,但楚升麵上依舊沉穩,強作鎮定,外人看上去隻以為他怡然不懼,如古井無波。


    而如同兩軍臨陣,彼此的領軍守將乃是兵膽,將若膽怯,則兵心自散;及至此地,掌門為一派之首,危機時刻便正是足以起到定海神針的作用,若是楚升麵上露怯,那眾人也都會憑生恐懼。


    是以,他兀自開起了玩笑,也算是衝散了眾人對未知的幾分恐懼。


    “之南,為我尋來座椅,便擺在道路正中央。”楚升背負雙手,淡淡道;“便來看看,今日是個什麽情況,一撥一撥的來客如蒼蠅一樣往我峰上衝撞。”


    邢之南有些裹足,他卻是生怕那馬匹橫行,乍一衝撞過來,若是躲閃不及,非得要了半條命去。


    但葉知命、盧明衝這二位江湖宿老,麵上卻皆是有讚歎之意;其中盧明衝眼中的欣賞更是絲毫不加以掩蓋,楚升顯露出來的這份氣度,確是令人折服。


    在盧明衝身後,卻也有一長老,此人望見自家掌門眼裏的讚賞,麵上卻滿是凝重嚴肅,暗暗咬牙握拳。


    卻說那馬蹄聲漸近,如鼓如雷,楚升卻大馬金刀,便當途而坐,望著那來路,麵上不悲不喜。在他身側,則是左有盧明衝,右是葉知命,二人立在左右半步之前,隱隱蓄力嚴陣以待。


    片刻之間,已是有人馭馬而來,聲勢倒是頗為浩大,馬蹄如雨,掀起道途之上塵土飛揚。


    如此怕不是有三五十人所在,皆是身著黑衣,腰挎束衣刀,駕馬奔於途中。


    為首之人,乃是一劍眉星目的中年男子,姿容氣度確是非凡;他雙目似有精光,目光所及之處,便見到前方乃有三人,左右立得兩人自有氣機,左處更甚。而中間所坐之少年分明氣機虛弱,但依然如泰山沉穩,氣度非凡。


    “這少年如此做派,且讓我來一觀,你是當真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還隻是裝模作樣!”


    心中由此念頭,其人依舊不曾降低馬速,直直踏馬如飛燕,竟是直接衝到楚升近處兩三丈之遠。


    離得近了,他自是看到這坐在凳兒上佁然不動的少年,麵上神情不懼不畏,隻是目光平靜的望來。


    “籲!~~”


    驟然勒馬而定,前蹄高高揚起,其人倒是秀了一把高超的騎術,自他而後眾黑衣,皆是一般無二,足可見訓練有素,這份騎術竟是有些追的上北戎狼騎了。


    那揚起的馬蹄幾乎距離楚升不過三四寸,但少年依舊不動如山,這人便當真是信了少年的不凡。


    暗暗壓下目光中的驚歎,他坐於馬上抬指問道:“敢問你是何人?為何阻我去路?”


    “閣下可知這道途通往何處?”


    “聽聞這山林便是隸屬於三山十三峰內,至於具體往何處去,我又如何得知。”


    楚升淡淡看了他一眼,拍了拍凳兒扶手道:“這乃是登我龍首峰峰上之路,閣下來勢洶洶,不知有何緣故?”


    “龍首峰...”其人心裏思量一陣,在馬上颯然抱拳笑道:“還望切勿見怪,在下真切是不曾得知...”


    “小山小峰,也是正常...”楚升不以為意,平靜道:“敢問閣下名諱?又有何來意?”


    這人自有一股草莽武人心性,對楚升展現的氣度也是頗為驚歎,如這般人便是看對了眼,那就一切好說話。是以他除了最開始馭馬震懾之外,便收斂了幾分心性,言語中也頗有禮儀。


    “在下黑衣司指揮同知沈驥,若有失禮,還萬望勿怪。”


    這人身居黑衣司高位,可眼前展露的態度禮儀,卻完全顛覆了楚升對這個臭名昭著機構的認知,更是驚詫於這人的秉禮謙和。


    對方既然這番明禮,若是楚升還拿捏姿態可就完全說不過去了,再說他其實心中也沒有底氣,由是也麵色誠懇抱拳道:“小子不才,正是此峰掌門楚升,方才聽聞有馬蹄如雷,以為是又有不速之客來訪,這才攔於道途。”


    言語之間,他低頭看了看自身,歉然道:“在下身負有傷,實在行動不便,若有失禮之處,也是萬望海涵。”


    少年腹間、腳掌、手臂,便是身體十之七八都纏上了繃帶,有些還滲出了鮮血,這是切實做不得假的,沈驥看在眼裏,颯然笑道:“無妨無妨,我等皆是江湖武人,何必非要弄得文縐縐的。”


    一人心性,總是會在無意間的話語裏顯露,楚升聽他自詡為“江湖武人”,便是對這人心性有了一個大致的把握。那黑衣司指揮同知乃是朝堂上從三品的高官,想這沈驥身居高位,身上卻沒有半分的“官威”,竟是比一般的地方官員都更為平易近人,想來也不是什麽殘暴之人。


    沈驥便是隨即道:“我之來意,說出來倒也無妨...數日之前,有一劍客於揚州臥於官道途中,襲殺我黑衣司鎮撫使崔應聲,又一路曳屍,甚是囂張!”


    他麵上滿是無奈的表情,頗有幾分不情願的意味,“崔應聲與我是為同僚...此事我也實在無法置之不顧,由是自得了消息便領人追剿。隻是遲緩了半日功夫,其餘各千戶所遣人攔途也皆被其人衝破,是以才一路奔來,便到了此地。”


    “沿途詢問,便知其人沿此路徑直而行,故我等便駕馬狂奔而來,隻為追捕其人。若有攪擾,在下便在這裏道聲歉意。”


    楚升麵上有些古怪,又問道:“那劍客一路拖屍而行?”


    “正是!”沈驥麵上不禁也有些戚戚然的意思,畢竟是同僚,總有些難言的滋味,“我知黑衣司素來不為江湖人所喜,但人死為大,總是千仇萬恨,也合該到此為止了...如此曝屍拖行,實在便有些說不過去了。”


    楚升沉默片刻,忽的斂眉拱手歉意道:“沈指揮同知...”


    “不必如此...”沈驥麵上笑容謙和,抬手製住他言語,豪爽道:“我出身草莽,雖然身居此位,但不過一直都是江湖人而已。”


    “我年長你幾歲,你若不介意...喚我聲沈兄也無妨。”


    話雖說得如此,他麵上卻滿是期待,楚升剛要脫口而出的話都不禁塞在嘴邊。


    這一聲“沈兄”,可不是平白喚得的。


    沈驥自言出身草莽,時居高位仍舊以江湖人自詡;但他“六彪之一”的身份便注定了會為江湖人唾棄,如此被人鄙夷,不被江湖人認可,也無相近之人也無純善之交,想來也是寂寞得緊。


    一聲“沈兄”,雖然隻是脫口而出的事情,可這般和黑衣司指揮同知稱兄道弟,這讓江湖人如何看待楚升?會不會便以為他同黑衣司乃是一丘之貉,便都是投了那九千歲膝下做狗?


    心上念頭紛雜,但那轉圜的話語卻終究難以脫口而出。


    楚升對這樣一個人也是頗為喜歡,觀他言行舉止,便知其人雖在汙穢中,但應當也算是出淤泥而不染之人。


    “沈...兄!”楚升終究未曾拒絕,二字終於脫口而出。


    沈驥麵上便是笑容爽朗,便下馬而來,長笑道:“楚老弟有話便請直說...”


    苦笑一聲,楚升搖頭道:“恐怕沈兄這迴是要空手而歸了...”


    沈驥上前一步,楚升左右的葉知命、盧明衝皆有心要攔,但都被楚升揮退。


    隨即,便見到沈驥其人麵上糾結,俯身在楚升耳邊,悄聲問道:“楚老弟,你可是要護住其人?”


    “此事...我也不以隱瞞,實則已驚動九千歲,饒是為兄也難以轉圜左右啊。”


    “非是如此...”楚升搖了搖頭,朝後招手,揚聲道:“林三斤何在?”


    林三斤忐忑又不解的上前來,他如何見得這般陣仗,便是大腿肚都在顫抖。


    楚升看出了他的囧態,兀自笑道:“你這般膽怯,日後如何擔以重任啊?”


    言罷,不待林三斤迴答,便往後一指,“且去將那劍客所乘之馬牽來...”


    林三斤麵色發苦,卻是以為自己被楚升看低了,心中滿是悔恨而去。


    在沈驥疑惑不解的神情中,很快便見到林三斤牽得那瘦馬而來,馬尾係有繩索,拖行得半具殘屍,泛著惡臭。


    “沈兄...這便是那劍客陳傲之所乘馬匹...”楚升指了指殘屍,無奈道:“想來其人...便應當是崔應聲了。”


    說起“崔應聲”三字,楚升也不禁有幾分恍惚,想那在寧州城內,其人何等飛揚。


    楚升與其第一次打照麵,便是在寧州城外救下左佩蘭時,被其人所傷,險些便身死彼處;而後再遇便是在寧州城城門處,崔應聲封鎖城門來拿楚升,卻被他附於魏長卿馬車車底而走;接下來,乃是崔應聲夜間領黑衣眾來襲左府,彼時他揚刀高指,好一聲“殺進左府,今夜不封刀!”,卻是何等之霸氣。


    但這會兒,其人已然變成了一具束於馬尾的殘屍,惡臭滿林,上有蛆蟲鑽食、綠蠅繞飛。


    當日之威勢,今時之屍軀...


    所謂江湖之險惡,生死俶爾之間,又豈是泛泛空言?便正應於此人身上!


    “至於那劍客陳傲之,實則已登峰找我尋仇,被我擊退...”楚升厚著麵皮答道:


    “他倉皇之下遁入山林,不意惹來山間猛獸,亡於獸口。”


    若陳傲之聽到楚升這話,恐怕當真就從黃泉下跳出來,便要大聲唾罵楚升無恥之尤了。


    隻是可惜,他聽不到...


    沈驥聽見這話,依舊有些驚疑,目光難明的落在楚升臉上,他當真不是很相信楚升的話語。


    名列英雄譜的快劍金麵龍,便是被眼前這氣機虛弱的少年殺了?


    楚升方才多少歲,沈驥暗自思忖,恐怕還未及冠。這般束發年歲便足以殺得英雄譜上之人的少年,其實倒也並非沒有。但皆是那道門、佛家、三大劍道聖地、江湖的隱藏世家、中原武林名門大派的嫡傳弟子等等諸如此類,有著深厚背景的人物。


    可寧州乃是十九州之貧瘠的南三州其一,所謂龍首峰又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峰門,楚升何德何能便可以做到這般程度?


    楚升將他表情收在眼底,長歎一聲,便讓沈驥湊近來,在他耳邊輕聲道:“在下便如實道來,還望沈兄切勿外傳。”


    沈驥點了點頭,隨即便聽到了楚升自曝手段家醜,自己如何陰險下毒,使得百般下作手段;而陳傲之又如何大發神威,不墮英雄譜之名,追的楚升漫山逃竄,卻被楚升引入獸口而亡。


    末了,楚升無奈一指身上傷口,低聲苦笑道:“如沈兄所見,我身上諸番傷口,皆是難抵陳傲之威勢所留。”


    雖然對楚升最初說得大話,吹得牛皮頗為無奈,但現在這番言語,倒是真有幾分可信度的。


    楚升懇切又道:“這些手段...還萬望沈兄不可外傳...”


    抽了抽嘴角,沈驥無奈點頭,江湖之人好逐名嘛,他當然了解。


    用陰險手段坑殺,與堂堂正正擊殺,當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聲名。就如同為何蜀中唐門人總是為江湖人不喜?可不正是他們主要借助的是陰險暗器手段,由是被眾人唾罵。


    暗自鄙視了楚小兄弟的陰險,沈驥複而搖頭苦笑,“隻是這般...老兄我倒是不好交差啊。”


    楚升思索了片刻,抬頭道:“我有此物,不知可否作為佐證?”


    言語之間,他從懷中抽出一冊典籍,倒是破舊爛爛,還滿是幹涸的血漬,看上去暗紅發黑。


    “這是那陳傲之一生習練的拿手劍法典籍,他被我所殺,這東西便落在了我手中,已滿是血漬。”


    沈驥接過典籍,略一翻看,他武功自是不凡,還在陳傲之之上,自然看得出這門道,由是點了點頭道:“正是其人拿手的《三才劍典》,有此為證,倒是做不得假。”


    見他要收在懷中,楚升急道:“沈兄,這也算是在下舍命奪來的,還請允我摘錄一冊以傳我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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