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且勿要攔我,這廝辱我忒甚,若不償還,何以自容!”


    楊元誌心中怒氣未息,對楚升出言也是帶著些許的咆哮意味,那額頭更是青勁直跳,可見其心中實在怒極。


    甚至到了要奮不顧身,揮刀殺人的地步。


    “我不攔你...”楚升好整以暇道:“且容我問過你三個問題,而後你自己作下決定。”


    “且說!”楊元誌也知楚升處處尊他敬他,這會兒便是兀自按捺怒火,等楚升說來。


    “其一,你乃是軍伍出身,想必亦是有大誌向的,也是欲圖功成名就,建立偉業,而若是殺將此人,則前途俱毀,你可考慮清楚?”


    “我實在忍他不得!”楊元誌咬牙切齒道:“大不了我棄了誌向,舍下一身剮也要剁碎了他!”


    “其二,想必楊兄也是業有父母高堂,你若是當眾殺人,便是會落獄而去,極有可能死在牢獄,敢問父母高堂如何安置!?”


    “我...”楊元誌提著刀左手換得右手,發狠跺腳道:“楚兄當會代我照料!”


    說著,他直拿眼神直直望來,楚升卻也不閃不避,隻是平靜道:“自是如此...”


    “其三,此處便有百人,你一人不可敵,若是此刻當眾殺人,便也難以脫逃,難道你卻是願意為那一坨肥肉連自身都搭進去?可有計劃,於無人知曉時動手?”


    楚升卻是當著眾人麵便說出了這番話,更是引得驚歎一地,卻是行得這番事,盡是在無人或夜間,又怎可當眾宣揚。


    本來眾人聽那楊元誌發狠要去殺人,卻還都不當迴事,但楚升這番說來,眾人都警惕的圍來。


    激情殺人,本就難以尋摸,十有八九是動不得手的,那心中怒氣散了便也無事。


    但謀劃殺人,卻已經完全是兩個性質的事情了。


    這時楊元誌正在氣頭上,倒也未曾想到這個方麵,他卻是也皺眉思索了一番,卻是道:“倒也有這通道理,我幸苦習得一身武藝,卻怎好陪那一身膏脂同去,自是應當好生思量。”


    想通了這點,他便在心裏暗自盤算,發狠的迴頭望了一眼馬車,便決定先且按捺憤恨。


    隻是扭頭,卻發現眾人都是按刀圍來,楊元誌便是眉頭一挑,心底的怒氣橫生,便是手按刀柄,橫眉四顧。


    “爾等意欲何為!?”


    他怒氣嘭發,滿是兇悍,大有下一刻便揮刀砍人之意,眾人誰又願意平白做那刀下亡魂,自是左右望了望,彼此打著哈哈,這個道“此處風景正好...”,那個說“天涼好個秋...”之類話語。


    此處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已過柴山便無山巒,卻是好個屁。


    此時正值初春,又不知何來秋日。


    楊元誌便冷冷的哼了一聲,自按刀牽馬而去。


    不多時,洪宣也從馬車上下來,卻是麵色不甚太好,看到楚升便在一旁,他張口欲言,但卻自此止住,而是提著白蠟杆,便要趕離楚升。


    隻是馬車裏卻傳來了賴老爺的聲音,竟是讓楚升上車一敘。


    洪宣有些摸不著頭腦,這人分明就在馬車旁議論謀劃殺這賴老爺,後者卻又邀楚升上馬車,這不是自尋死路又是什麽。


    有心要勸,但想到之前車上賴蝦蟆那副頤指氣使模樣,卻是氣不打一處來,幹脆甩手離去。


    楚升便笑,登上了車轅先向老車夫致歉。


    “我那兄弟,性子有些急躁,我且代他賠罪,還望莫要怪罪。”


    老車夫隻是笑著搖手,緩緩的架著馬車跟著隊伍。


    楚升由是掀開了車簾,平靜的坐在了一角,賴老爺的目光倒是隨即落在了身上,隻是卻言語帶笑道:“卻不知楚掌門亦有殺我之心?”


    “若是以往,便是會圖謀殺將罷了...”楚升也不扯謊,直接道:“但先前與賴老爺在馬車同行,心知你非是那般惡人,雖不知為何始終對楊兄言出侮辱,然而真要我下手自是做不到的。”


    “那方才所言又是什麽?”


    “三問而已...”楚升撣了撣衣袖,麵色淡然道:“一問問前程,一問問牽掛,最末以三思。”


    “我自是明白的...”賴老爺笑著拍打這腿,卻沉悶的無甚聲響,他乃道:“那楊元誌是個有宏圖大誌之人,又是有牽掛之人,適才怒火上湧,便不假思索由此之言。”


    “楚掌門雖說是讓他迴去謀劃如何殺我,倒不是算定了他再三思索後必然會難以棄大誌,斷牽掛。因此越是思索,便愈發是不可能真做出這番事來。”


    楚升不嬌不喜,隻是淡淡點頭,又道:“隻是不明...為何賴老爺始終對他連番惡語。”


    “不明白?”賴老爺捋著小胡子,哈哈笑道:“不明白那便迴去好生思量,你會明白的。”


    衝突雖有,但旅途依舊在繼續,及至日落西山時,鏢隊便已然出了落龍城府境,已然進了浦陽城府境。


    途徑村莊小鎮,倒也見得人煙,但鏢隊始終未曾停留在其中,而這就一直到了白壽鎮。


    白壽鎮是一大鎮,間或有數家大客棧,鏢隊入得鎮上,那洪宣便遣了四五心腹鏢師結伴去尋住處。


    眾人則先停於一側,並不散去,自是人不可離鏢。


    未幾,那尋店的鏢師盡且都已歸還。


    楚升知道他們鏢局之人最是行得萬裏路,長年在江湖飄蕩,論江湖經驗,自是個頂個的足。而自己隻是個平白峰上掌門,根本毫無行走江湖經曆,因此便也就湊在洪宣身側,說明來意,卻是要學習他們的經驗。


    洪宣敬他一分,倒也權當未曾所見,隻是召來那幾位鏢師相商。


    一人道:“長華客棧已滿七八...”


    “長華客棧打造精致,這般也是正常,卻是去不得了...”


    另一人道:“有一客棧名為‘有福’,空房甚多...隻是,此店新開。”


    “這便不可去!”洪宣毫不猶豫否決。


    第三人道:“春色客棧亦有大半空當,但...我去時,正聽到那店主和人糾纏辱罵。”


    “娼婦開設?”洪宣問將一句,見他點頭,便轉了目光,自是也不可取。


    最後一人道:“來客客棧可去得,我等住進大半當是沒有問題。”


    洪宣這才笑著點頭,“這亦是我們常落的歇腳地,住在此處應當無礙。”


    由是,眾人便動身前往來客客棧,到時那客棧便已有小廝在門前迎接。


    眾人正是行將一日,早就疲憊不堪,紛紛要衝進去好生歇息,但洪宣卻一馬當先,止了眾人動作,隻讓那小廝將店主喚來,便是要商議怎個安排房間。


    小廝卻是個身材矮胖之人,臉上有斑,張嘴隻露出那兩顆大門牙,看上去有些滑稽。


    “客人不如先進裏暫歇,我這便去喚來店主。”


    他人小聲大,說話震耳欲聾。


    眾人又要動,但洪宣隻是不依,立在門前手執白蠟杆,口中隻道且就在門前商議。


    那小廝無奈,便顛顛的跑進店中,不多時便引來一個麵容憨厚的中年人,後者一看這般多人,便心說是大生意,自是眉開眼笑,急忙上前迎來,隻是且行得三四步,突然見到洪宣將白蠟杆一橫,那聲音更是一肅,雙目直直望來。


    “你是誰?那劉店主呢!?”


    這店主不疾不徐,熱絡的解釋道:“那是我叔,他家中有恙,因此今日便是我來值守,不意竟有各位客官前來,還請入內歇腳。”


    洪宣深深看了這人一眼,口中笑道:“既然劉店主不在,那我等卻也不好攪擾,這廂便告辭了。”


    “噯...稍等,你快去尋來我叔!就說有客人住店。”那店主急忙要挽留,急急吩咐小廝兩句,又忙不迭道:“眾好漢且稍等片刻,我叔很快便來。”


    “不必了...”洪宣卻是不願,此時後方那些疲憊的江湖草莽都有叫將起來,但他依舊充耳不聞,身後鏢師們更是急忙組織眾人退卻。


    “客人...你看大家都已疲憊...”那店主急的額頭見汗,無奈苦澀道:“店中左右不過四五小廝,客人無須擔憂,且就在此處稍待片刻也是可行啊。”


    洪宣也不答話,他也不轉身,而是始終保持目光直視這人,緩緩後退著,直到感覺出了安全距離,才和眾人一同離去。


    楚升便是跟在他身側,走在隊伍末尾,迴頭看去時,見到那店主已然委屈十分的模樣,心中也是疑惑,便問道:“不住長華客棧乃是因為耗資甚多,我倒是理解,但為何有福客棧、春色客棧俱不入住?”


    “甚至這來客客棧,洪總鏢頭多有落腳,自是熟門熟路,為何不住?”


    洪宣額頭隱隱有汗,卻是當時他多有警惕,心中驚卻,隻是楚升也左右觀察過,並無可疑之處。若是說有,便也不過是那店主臨時換人,但就算是這樣,那店主卻也是應對有章,且喚人去尋劉店主,當是無礙才對。


    洪宣這會兒卻沒有答話,而是和眾鏢師一同約束隊伍,退卻了白壽鎮後,尋得一處開闊地後這才放下心來,也有空迴答楚升。


    他道:“楚掌門想必江湖經驗較少,不明白個中緣故,那行鏢最最是要謹慎,避開可疑兇險之處,在你看來本是小小問題無甚擔憂,但在我看來也是極有可能另有原因,自是當避則避。”


    “或許你以為有些小題大做,甚至那些闊噪埋怨的大多數江湖人都是這般,但若是沒有這番小題大做的心思,我早不知倒在哪處路邊黑店,屍首異處了。”


    “不住長華客棧,乃是因為耗資甚多,自是沒有問題;不住有福客棧,卻是因為新開設的客棧,卻是難以摸透人心,我等為求謹慎,自是便不去隨意冒險。”


    “春色客棧,則是因那店主乃是娼婦,若是糾纏,最是繁瑣,亦不可住。”


    這裏所謂的“娼婦”,卻不是娼妓,而是些胡攪蠻纏的長舌婦。


    說到這裏,洪宣沉聲道:“而期間最為可疑的,便是那來客客棧。老店易主,人心叵測自會有賊!”


    “誠然,極大可能是真如那店主所言,劉店主家中有恙;但若不是,那必定是店主已然被殺,賊人設套。如此可知,其必定所圖甚大,手辣心狠,專門奪了客棧,隻等我們上鉤。由是更加兇險非常,萬萬要繞道而行。”


    說著,他摸了把禿頭,有些感歎道:“楚掌門卻也不要不當迴事,這些經驗,都是我親身經曆得來的,或許有些警惕過頭,但事將若起,必定保你一命。”


    說著,不等楚升問起,他反倒自己長歎著將那慘痛經曆講來。


    “十年前,我曾為天台寺一僧,便有一日隨師父師兄下山,共往臨海城講禪。路途疲憊便居住於易主之店,店中有一貴人,便邀師傅為他講禪。但已然半夜賊至,那店主攜賊共進,為得卻是候那貴人,師父師兄也因共處一所,盡皆身死於此,獨有我適逢正在茅廁,便也逃得一命。”


    “那貴人是?”


    “貴不可言之人…”


    “由此,我歸了寺廟,養好了傷,但卻睹物思人,又無力報仇。後來便也還俗而去,離了台州,來到寧州落地生根。”


    楚升默然,半晌才道:“不意洪總鏢頭有這番經曆...”


    “你且看來...”他低著頭,借著月光還能看到上麵遺留的淡淡結疤。


    “又可知那賊人是...”


    “不可說...不可說。”洪宣慨然歎道:“其人乃是貴不可言,但依舊被襲殺,動手一方自是更加貴不可言。如不然我也不會息了報仇念頭,隻為苟全己身。”


    “江湖非是安逸所在,生與死往往隻是在念頭閃爍的瞬間,但謹慎小心,總歸能活得長久,說不得還有得善終。”


    楚升心裏默默思索片刻,卻也是給自己定下了這條規矩,那易主之店,且不可入住。


    他將來行走江湖,自然不如行鏢般這般陣仗,因此擔憂也不似這般多。如新開之店、娼婦之店都可入住,前者自不可能新開一店僅為守自己一人,後者他大不了脫身而去便是。


    但唯獨易主之店,若非是尋常,則必有殺戮,因此兇險萬分。


    這其中事理,非是常年行走江湖之人,卻是不會明了。


    聽洪宣一席話,楚升也真當是受益匪淺,見他還要四處忙碌去安排營地,他也不好再攪擾,便先且離了身側,在附近隨意的走動著。


    有鎮而不入,卻要露天而息,和風而宿,這自然是引得許多人不滿,有些江湖人士隨意慣了,看到這種情形更是忍耐不住,便要兀自結隊往那白壽鎮而去。洪宣心知此刻定要拿出威嚴來,不然這群家夥便是要跑將七七八八了,因此便也將規矩定下,直說若是離開,則酬勞一分不可得。


    眾人自然聒噪不已,但有葉知命坐鎮,他淡然開口道:“既然拿了錢財,就當聽命行事,行鏢之中,如何能這般沒得規矩?一夜風餐露宿便不可,還闖蕩什麽江湖?”


    一席話來,羞得眾人敗退,便再無一人聒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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