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數千人的隊伍迤邐行進在一望無際的遼東平原上。 一麵麵金白色的旗幟,在隊伍中高高舉起。 穿過河川、山林、平原、草甸,直往北方行去。 女真尚白,能使用金白色旗幟的也隻有天下間最為精銳的女真鐵騎。


    這六千人純由女真騎兵組成的隊伍,足以橫行天下。 無論宋遼那支軍隊,隻看到這麽多女真騎兵出現在眼前,都會升起遠避千裏的念頭。 但他們此次出行,卻不是為了與敵軍交戰,隻是為了護衛隊伍中心處的一架馬車。


    完顏阿骨打靜靜的躺在車中。 明黃色的錦被遮住了他已經瘦得拖形的身體,兩腮都凹了下去,臉色灰敗,隻有胸口一點難以察覺的起伏,才能看出他還有些微生氣。 任何郎中看到這幅模樣的病人,都會提起藥囊,搖頭離開。


    病入膏肓,無藥可醫,大金皇帝,命不久矣。


    按說以阿骨打的身體狀況已經完全不適合長途行軍。 不過落葉歸根,雖然他橫行天下,遠征萬裏,但在將死的時候,他還想再看一看按出虎河畔的土地,再喝一口鴨子河的水。


    這是大金皇帝最後的願望,沒有人能拒絕。 六千最為精銳的完顏家本部精兵被動員起來,護衛著阿骨打的禦駕從鴛鴦濼向按出虎水行去,而原本就在阿骨打身邊的隨侍的諸多宗室和重臣也一起隨駕北上。


    從七月到八月,金國皇帝的車駕已經出現在遼東大地上。


    完顏宗幹就跪坐在父親身旁。 凝神靜氣地看護著父親的病體。 阿骨打育有九子,現在隊列中的,除了攻打西京時受了重傷的嫡長子完顏宗峻,也就是繩果無法前來外,其他八人都到了。 宗幹是阿骨打的長子,雖非嫡長,但在宗峻沒有到來之前。 他便是阿骨打身邊諸子的首領。


    輕手輕腳的掖好了被角,宗幹突然發現父親地眼皮在顫動。 宗幹驚喜下正要低頭細看。 一直在昏睡的阿骨打卻突然翻身坐起。 他一把抓住長子地手腕,枯瘦的手指力氣竟然出奇的大,抓得完顏宗幹的手腕痛得發麻。


    “契丹人來了?!”阿骨打大聲問道。


    “啊……?”宗幹如墜五裏霧中。


    “是契丹人來了!斡本,拿我的弓來!”阿骨打聲音大的驚人,洪亮得完全不像在病榻上睡了數月的病夫。


    完顏宗幹連忙扶住自己地父親,這時隱隱的,從十幾裏外傳來大隊騎兵奔馳的蹄聲。


    宗幹的神色鬆弛下來。 “不,不會再有契丹人來了……契丹人都給爹爹你殺光了!這是我大金的兵馬。 ”


    “哦……”阿骨打清醒了,被宗幹扶著重新躺下,看著長子的臉,又問道:“現在到哪裏了?”


    “牛山。 ”


    “還有一千裏地啊……”阿骨打歎著,漸漸合上了眼皮。


    “阿魯保!阿魯保!”完顏宗幹看著父親又昏昏睡去,頭探出車窗,換著八弟完顏宗強的女真名字。


    “大哥?!”宗強應聲馭馬趕了過來。 透過車窗的縫隙向裏張望了一下,“爹爹沒事罷?”


    “沒事!去看看是誰來了?!”宗幹指了指遠處地塵頭。


    宗強應聲去了,很快一麵素白的大纛出現在地平線上,從形製上看,那是西京都統完顏宗翰的旗號。 阿骨打病亡在即,在外的宗室都趕迴來見最後一麵。 看起來宗翰是第一個到的。


    “是粘罕,是粘罕趕來了。 ”


    阿骨打半睡半醒,朦朦朧朧中,隻覺他床榻前,人們來來往往,感覺有些吵。 不過他很快就不在意了,沉入夢鄉的他仿佛又迴到了童年。


    他坐在父親劾裏缽地膝上,劾裏缽寬厚的大手撫摸著他的頭。 就在不遠處,完顏部的戰士還在其他部族的軍隊廝殺,一支支流箭不時的飛過。 喊殺之聲不住傳進耳中。


    阿骨打好奇的張望著百十步外的死戰。 突然覺得脖子濕漉漉的,他一抬頭。 父親的血一滴滴地落在他臉上。


    “爹爹!”他驚叫。


    “沒關係!臘碚和麻產地箭可殺不了你爹爹!”劾裏缽身上四處中箭,鮮血沿著箭杆而流,隨軍薩滿正用銀刀處理著箭創,但他還在笑著。


    阿骨打把剔除四支箭收了起來:“爹爹,我會幫你把箭射迴去的!”


    劾裏缽笑了,對著身邊地親衛道:“此兒長大,吾複何憂!【注1】”


    這也許隻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期盼。 但轉眼之間,阿骨打便騎著一匹駿馬之上,當初射傷劾裏缽的臘碚和麻產就跪在他腳下,身邊的士兵舉刀歡唿,直屋鎧水淙淙而流。


    阿骨打突然驚醒:“我好像聽到水聲了……是到鴨子河了嗎?”


    “快到了!快到了!”宗幹寬慰的說著,但此時車駕隻是剛剛過了渾河,離鴨子河尚有八百裏。


    “……就要到家了啊……”


    阿骨打又沉沉睡去,並不知道他的四弟、五弟今天已經從南方趕來了,隻為送他們的二哥最後一程。


    周圍的場景又變了,阿骨打突然發現自己站在了一座巨大得難以想象的帳幕中。 帳幕的內壁用綢緞和金銀裝飾的金碧輝煌,有上百人坐在帳幕中,豐盛的酒菜擺在他們的麵前,但帳中的氣氛沒有痛飲的熱烈,反而猶如有冰雪滲了進來。


    “跳還是不跳?!”一個陰狠的聲音傳入他的耳中。


    阿骨打看看左右,周圍坐著十幾個生女真部族首領。 都是熟悉的麵孔。 他們看著他,有地在冷笑,有的在擔憂,有的甚至在幸災樂禍。


    ‘這是哪裏?’


    阿骨打茫茫然的打量著帳內,在大帳中,最尊貴的那個位置上,坐著一個穿著緋紅色武服的中年人。 他的相貌身材是常年射獵練出來地精幹,但眼中卻透著酒色過度的昏黃。 中年人坐地軟榻上披著白虎皮。 手中割肉用的匕首柄部還鑲著一條金龍。


    是遼國皇帝!


    ‘對了,這是頭魚宴。 ’阿骨打恍然大悟。


    每年鴨子河解凍後,漁獵為生的生女真諸部,都會把今春捕到的第一條大魚祭祀給先祖,並大開宴席,祈求今年的年景,這就叫頭魚宴。 而遼國皇帝也都會在此時來到鴨子河畔。 布下春捺缽,並參加頭魚宴,這也是為了收攏或震懾北地生女真的人心,讓他們不敢反叛的用意。


    天祚皇帝今年也如常參加了頭魚宴,酒過三巡,他下令女真首領們下場舞蹈助興,這是征服者地權利。 排在前麵的女真各部首領都一個個下場獻舞,這是恥辱。 但這也是遼國皇帝的命令。


    誰敢拒絕?


    隻有阿骨打!


    “我不會跳!”阿骨打昂然說道。


    “不會跳也要跳!”一個遼國的大臣威逼著。


    周圍的契丹文武重臣虎視眈眈,帳內的侍衛也都持刀而立,隻要天祚皇帝一聲令下,下一刻,他就會被亂刀砍死,但阿骨打仍不願低頭。 “我不會跳!”


    天祚皇帝的臉色發青變黑,雙眼凸起,正要發作。 他身邊的一個大臣,叫做蕭奉先地勸住了他。 蕭奉先在天祚皇帝的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麽,耶律延禧便狠狠瞪視了阿骨打片刻,起身拂袖而去。


    阿骨打贏了一仗,但並不欣喜,生命掌握在他人手中,讓他心情沉鬱:‘你們會後悔的!你們一定會後悔的!今日不殺我,日後就是我來殺你們了!’


    這是他的誓言!


    耶律延禧在後悔嗎?


    蕭奉先在後悔嗎?


    七十萬大軍一眼望不到邊。 比混同江更寬。 比按出虎更廣。 人多得就像白頭山上的鬆木,密密麻麻地數都數不過來。


    阿骨打身邊的兩萬人。 比起天祚皇帝親領的七十萬大軍,就像被洪水包圍的小山包,隨時都可能被大水淹沒掉。


    隻要這‘洪水’是在向北流!


    可遼人都在向南跑,緊跟在天祚皇帝的大旗之後,拚著命向南跑。 兩萬女真鐵騎悠然的跟在潰軍之後,如同手中拿著套杆,追逐著草原上的野馬群,去輕輕鬆鬆的捕捉著獵物。


    耶律延禧在後悔嗎?


    蕭奉先在後悔嗎?


    阿骨打隻恨他們跑得太快,堵路的七十萬人太多,不能把他倆抓來問一問。


    阿骨打在笑。


    在睡夢中,他衝入了遼陽城,攻破了臨潢府,逼降了大定,打進了大同,現在他終於走在遼國的最後一座京城裏。 在他縱馬奔馳過地街道上,數十萬燕京軍民都跪伏在路邊,不敢稍稍把頭抬起。


    遼國南京地宮室就在他的麵前,富麗堂皇地宮殿,婀娜多嬌的美人,金銀珠寶難以計數,古董珍玩數不勝數,但這……都不是他想要的。


    獨自在契丹皇帝留下的宮殿中徘徊了許久,最後他還是坐在遼國宮城大門外,吳乞買,斜也,斡魯他們也都坐在身邊,就像少年時,一眾兄弟拿著釣竿坐在鴨子河旁。 但這時,在他們麵前的不是混同江中的馬哈魚,而是遼國的文武百官和十萬軍民。 無數人在他們腳下山唿萬歲,他們生命都在他一念之間。


    那時真是痛快啊……


    阿骨打昏睡著,有一陣醒來,但很快又會昏睡下去。 就在他一睡一醒之間,他的隊伍正執著的沿著迴家的路向北走去。


    隨著大金皇帝疾重迴鄉的消息傳播開去,契丹、奚族的降將,渤海和漢族的歸順者,更多的還是白山黑水間的各部女真頭領,陸續加入了阿骨打返鄉地隊伍。 軍勢不斷膨脹。 當抵達黃龍府時,已經有了浩浩蕩蕩的數萬人馬。 在阿骨打的意誌下,這支龐大的隊伍,一直向北,向著完顏部的故土,不停的行進。


    契丹都統耶律餘睹從阿骨打的帳中出來。 在降金地契丹人中,他的地位最高。 甚至當上了都統一職,雖然僅僅是掛名。 下轄地又隻是契丹餘部,但他的地位仍使他不得不一日兩次的依禮謁見阿骨打。


    出了大帳,耶律餘睹隻見著一人就在帳門旁仰頭望著西麵的天空。 耶律餘睹認得此人,那是楊樸。 對,就是那位第一個投奔大金的漢人,也是勸說阿骨打稱帝的從龍功臣,如今的大金文臣之首。


    耶律餘睹走到楊樸身邊。 順著他地視線向西望去,一顆璀璨的星辰正在白日照耀的天空中閃爍著光輝。


    “怎麽白天還有星星!?”


    “那是金星【注2】……”楊樸的聲音很輕,語氣中蘊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深意。


    “……金星嗎?”耶律餘睹迴頭看了看阿骨打的營帳,再仰望那顆在淡藍色的天幕上閃閃發亮的星辰,“難怪!”


    前日天狗食日,今天太白晝現,阿骨打乃是真天子,如今天上異象頻生。 那也正是表明他地生命就在旦夕之間了!


    大軍緩緩北進。


    途徑寧江州,渡過剌離水,八月廿七的黃昏,護送阿骨打返迴故土的隊伍在部堵濼的西岸邊紮下了營盤。


    阿骨打被小心翼翼的從車上抬進了剛剛搭好的大帳中。 他今天出奇地精神,臉上的死灰全然不見,看起來紅潤異常。 雙目利如電,威棱攝人的氣勢讓人拜服。 完顏宗幹驚喜萬分,那橫掃契丹百萬軍,視天下英雄如無物的父皇又迴來了。


    “到哪裏了?”阿骨打問道。


    “迴父皇,已經到部堵濼【注3】!”


    “隻剩不到兩百裏了……”隔著帳幕,阿骨打望向北方,家鄉就在不遠處。


    “是啊,最多四天就能到了!”


    “但我已經撐不下去了!”阿骨打歎著,他現在的精神不過是迴光返照,對此他也是心知肚明。 “斡本。 把你四叔、五叔,還有你弟弟他們……不。 把該叫的都叫來罷!”


    阿骨打沒有再睡,背kao著軟榻坐起,等著一眾宗室應召前來。 他做了皇帝,他滅掉了契丹,他把完顏部從鴨子河南的一個隻有區區兩千兵的小部族帶領成雄踞北地,虎視中原的大國,這一生,他已經無憾,唯一擔心的,便是身後之事。


    紛亂地腳步聲傳來,帳簾忽動,完顏宗幹領頭入內,阿骨打便見著四弟吳乞買,五弟斜也,堂兄蒲家奴和前國相撒改地兒子粘罕等幾個勃極烈帶著宗室中的子弟湧進帳來,跪在地上。 烏壓壓地百十號人,擠滿了帳中。


    完顏阿骨打的視線從他們的臉上一個個掃過。


    老一輩的都看不到了,他的小叔阿離合懣也在四年前病死;他這一輩也隻剩十幾二十人;不過小字輩,或者用漢名來說宗字輩的,已經挑起了大梁,撒改家的粘罕,也就是那個精明能幹善於用兵的宗翰,已繼承了其父的勢力,當上了勃極烈,西京便是他領兵打下的;他的九個兒子,如宗幹、宗望等,也個個英才;而老四、老五的兒子,也都不差;至於孫子輩,年紀尚幼,還看不出什麽,但也頗有幾個早慧的。


    有後人如此,隻要同心協力,天下何處去不得,打不下?!


    “老四……”阿骨打叫著下一任的大金皇帝。


    吳乞買忙膝行上前,挪到阿骨打身邊,抓著被子嗚嗚大哭了起來。 阿骨打微微笑著,他這個弟弟是貪財了點,但能力還是有的,按照女真人兄終弟及的規矩,是穩當當的皇儲,不必擔心服不了眾,“……完顏家就交給你了!”


    “二哥……”吳乞買抬頭動情的叫著,臉上還掛著鼻涕和淚水。 但阿骨打在四弟投過來的目光中,看到的隻有急切,卻沒有一點悲傷。


    ‘這小子!’金國皇帝心中五味雜陳,但他已經無心計較。


    “斜也、粘罕、蒲家奴、辭不失……”阿骨打逐個叫著各大勃極烈的名字,他們都是宗室中勢力最強的統帥,“好好輔佐吳乞買,朕滅了契丹,已經心滿意足了。 至於宋國,就交給你們了。 ”


    “是……”


    “還有……”阿骨打又躺迴床榻,畢生的戰事仍曆曆在目,金戈鐵馬一一從眼前劃過,人聲馬嘶猶在耳邊迴蕩。 他自起兵,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惟有兩次大敗讓他刻骨銘心,而對手皆為一家:“……要小心東海!”


    這是他最後的遺言。


    金天輔七年八月廿八,戊申,大金開國之主完顏阿骨打駕崩於部堵濼西岸,時年五十六歲。


    九月初三,癸醜,阿骨打梓宮至上京。


    初五,乙卯,葬於宮城西南,立寧神殿。


    初六,丙辰,完顏晟【吳乞買】即帝位,並遣使四方諸國報喪。


    九月下旬,大宋君臣聞喪報,在京設壇遙祭,並遣使賀吳乞買登基,暗中則彈冠相慶。 阿骨打其人‘豁達大度,知人善任,人樂為用,舉兵數年,算無遺策,遂成大業’,給大宋君臣的壓力幾乎讓他們喘不過氣來。 今阿骨打病亡,金國少了這個雄才大略開國之主,在趙佶看來,也可以對北方安心了。


    十月中,阿骨打死訊傳入基隆,趙瑜舉杯對月:


    “世間又少了個英雄!”


    注1:《金史太祖本紀》載:世祖與臘碚、麻產戰於野鵲水,世祖被四創,疾困,坐太祖於膝,循其發而撫之,曰:“此兒長大,吾複何憂?”


    注2:續通鑒載:壬寅,太白晝現。


    注3:古湖泊名。 今吉林省鬆原市扶餘縣境內。 離金人起家的上京會寧府【今哈爾濱阿城】隻有八九十公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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