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五年六月初一,壬午。 【西元1123年6月25日】


    開封。


    另一座趙府。


    “張覺派來的密使已經到了東京?”內院的偏廳中,坐在正中的是一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 而恭立在他身前,則是一個仆役打扮的青年。


    “迴主子話!”青年的口音和用詞帶著一股濃濃的契丹味,“李安弼和高黨今早卯時的時候,已經從陳橋門入城,住進了王相公的別苑。 雖然他們都藏在車中,不過領頭的是金槍班的王押班,奴才卻是認得。 前日便聽說王押班帶著幾個手下奉旨出京北上,今天就看到他護送著兩輛大車進京。 金槍班是天子宿衛,平日都不出宮的,今次會被派出來,不是為了護送張覺的密使,還會為了誰?”青年炫耀著自己的眼光和見識,希望換來中年人的一聲讚許。


    不過傳入他耳中的,卻是一聲脆響。 出自汝窯的天青色茶盞,在地上碎做了千片。 在後世,一件汝窯可抵千金,就算在此時,汝官窯的瓷器也是專供皇家的貢物,人臣非賜不得見。 而被砸碎的這枚茶盞,正是禦賜之物。


    “利令智昏!利令智昏啊!”中年人起身一腳把茶盞碎片踢散,全不在意禦賜之物的損壞,隻痛心疾首的叫著,“今日不聽我趙良嗣之言,日後天下必因此遭劫!”


    趙良嗣,原名馬植。 本是遼國的光祿卿。 當年他眼見著女真勢力日盛,而天祚皇帝仍任用jian臣、荒於朝政,故而失望透頂,便趁童貫出使遼國地機會,潛入使團之中,獻上了聯金滅遼的計劃。


    作為從遼國歸附、一手推動大宋北伐事業的主謀者,趙良嗣很清楚女真鐵騎的戰力是如何的強大。 就算是童貫和蔡攸也沒在近距離見識過金人橫掃天下的兵鋒。 從大宋軍隊北伐時的表現來看。 其戰力比起遼國尤弱上幾分,與女真人相比。 更是天差地遠。 兩次北攻燕京不下,已經讓女真人看清了大宋地虛實,現在好不容易與金國定下了盟約,如何還能再背盟,給金國南侵的借口?


    所以當他聽說要招攬張覺地消息,便立刻上書諫阻:“‘國家新與金盟,如此必失其歡。 後不可悔。 ’”——我國剛剛與金國定下盟約,這樣做必然會失去金人的盟好之心,以後必然會追悔莫及——這番出自肺腑的忠言,卻引得天子大怒,被痛責不說,就連官位因此連貶五階。


    趙良嗣頹然做迴椅上,轉頭看見自家的心腹仍小心翼翼的伺候在一旁,抬手揮了揮:“你先下去罷!”


    青年應聲離開了。 趙良嗣的腰背彎了下去,雙手狠狠的按住額頭。


    “‘遼國必亡,陛下念舊民塗炭之苦,複中國往昔之疆,代天譴責,以治伐亂。 王師一出,必壺漿來迎。 萬一女真得誌,先發製人,後發製於人,事不侔矣。 ’”


    趙良嗣還記得當年他被童貫領迴京中時,說服道君皇帝對北方用兵地那段話。 想來現在要麽在睿思殿,要麽在延福宮,張覺的使者正向天子說著類似的話,以期道君皇帝能接納張覺來投。


    “張覺肯定會後悔的!他是在自尋死路!”


    趙良嗣像是在詛咒,又像是在預言。 雖然他不是女真的薩滿巫師。 但從他自己的經曆。 很容易就能推斷出張覺的結局。


    趙良嗣在後悔,後悔當年的選擇。 當年他因遼國國勢日頹而轉投大宋。 但他沒想到,原本以為繁榮強盛地母國,比之契丹,也不遑多讓。 上上下下也同樣是一種醉生夢死的末世氣象。 不知民間疾苦、尤在縱情享樂的君臣,被無盡的賦稅盤剝得賣兒契女的百姓,還有風起雲湧的叛亂,怎麽看都不像是盛世地光景。 隻是他那時已經騎虎難下,隻能費盡心力幫助大宋奪取燕雲。


    這些年來,他奔走於南北,從金主的大帳到道君皇帝的皇宮,來迴了不知多少趟,終於使宋金兩國達成了海上之盟。 可是一切的計劃,都因大宋君臣而落了空。


    ‘幹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 ’當年魏武帝給袁本初的評價,前一句可以送給大宋的將領,後一句則是給道君皇帝,給朝堂諸公再恰當不過的評語。


    種師道也罷,劉延慶也罷,這兩位接連擔任北伐主將的都統製,都是畏敵如虎;種師道號為名將,卻在戰前連續上書請求罷戰,軍心士氣都給他毀了;而劉延慶……東海王給他的斷語恰如其分,十萬大軍都攻入燕京城了,還被一萬多殘兵殺迴雄州——他就是一頭豬!


    至於當今天子,還有兩府宰臣,現在他們的眼中都隻看到平、營、灤三州,卻忘了金國在後虎視眈眈。 女真人劫掠成性,如虎狼一般,現在他們一口吞下大遼,吃撐了,看起來平和無害;但過兩年,等他們把遼地消化幹淨,必然會把視線投向更為富庶地大宋,到那時,勾引張覺叛金歸宋,就是出兵地最佳借口。


    趙良嗣仰天長歎:“我怎麽投了這樣的國家啊……”


    ……………………


    奉聖州,鴛鴦濼【注1】。


    “著!”


    隨著一聲輕喝,利箭離弦而出,在弓弦地嗡鳴聲中,越過近百步的空間,閃電般飛向湖畔。 幾條獵犬隨著箭矢爭先恐後的衝了出去,直奔入蘆葦蕩中,驚起了一群水鳥。 不一會兒,一條獵犬打頭從蘆葦叢中竄迴,嘴裏搖搖晃晃的叼了一隻七彩斑斕的鴛鴦,跑到了完顏宗翰的馬前晃著尾巴。


    完顏宗翰俯身把獵物拿起,拔下箭。 掛在馬脖子前,又從馬鞍下地布囊中掏出幾塊幹肉,丟給獵狗們爭搶。 他低頭看了看今天的收獲,不禁搖了搖頭,一個上午的時間,才打到了六隻水鳥,還都是小得不夠塞牙縫的鴛鴦。 帶著這些獵物迴去。 肯定又要被取笑了。


    鴛鴦濼,也稱鴛鴦泊。 位於舊遼奉聖州——即後世的河北張北縣——以湖中水禽唯鴛鴦最多而得名。 百多年來,一直是遼國天子的行獵場所。 而在澶淵之盟訂立之前,這裏也是遼國南侵中原的點兵之地。 在五代宋初,一旦遼主決定南下中原,數以十萬計地契丹大軍便會從幅員萬裏的大遼各地齊聚此處,殺青牛白馬【注2】以祭天地,然後誓師出發。


    而現在。 鴛鴦濼則成了大金皇帝地駐蹕之地。 已是六月,近十萬金國大軍在完顏阿骨打的率領下,漸次退出故遼西京和南京道,隻留下少數駐守部隊,在此地以暫避酷暑。


    長寬都不過十五六裏的鴛鴦濼邊,一下駐紮進十萬大軍,附近的飛禽走獸登時便遭了殃。 每天出來射獵的兵將數不勝數,不過半月。 完顏宗翰每次出行的獵獲,便從三位數急降為個位數,原本還能打到狼、狐和麋鹿等略大的活物,現在就隻能看見一隻隻鴛鴦在蘆葦蕩裏躲躲閃閃。


    ‘算了,迴去罷!’完顏宗翰又看了看隨風搖擺地蘆葦蕩,放棄繼續射獵的打算。 沒有上好的獵物。 光射水鳥也提不起幹勁。


    讓身邊的親兵吹響了集合號,把散到附近的手下都集合了起來。 完顏宗翰帶著一百多騎兵,蹄聲隆隆的奔迴了營地。


    剛迴到營地,完顏宗翰便看到一人站在他的大帳前。


    “粘罕!”那人高聲叫著完顏宗翰的女真名字。


    完顏宗翰定睛一看,忙跳下馬來:“哦,是斡離不啊!你從西邊迴來啦?追到了天祚沒有?”那人是阿骨打地次子——完顏宗望,女真名為斡離不。 本是帶兵去追擊遼主天祚皇帝,不知為何現在就迴來了。


    完顏宗望搖頭苦笑:“在陰山是追到了,還打了一仗。 不過天祚出逃前祭的肯定不是青牛白馬,而是兔子。 跑得太快。 剛一接戰。 他就又往西夏那裏跑了。 就把他的兒子趙王習泥烈和傳國璽給奪過來了。 ”


    “西夏?!”完顏宗翰驚道,“怎麽黨項人也過來湊熱鬧?”


    完顏宗望道:“聽說是要迎接天祚入國。 不過我已經給夏主去了信。 讓他們把天祚送迴來。 ”


    完顏宗翰搖搖頭,西夏人的德性他略有了解:“黨項人不會那麽聽話。 ”


    “黨項人若是老老實實的把天祚送過來,就給他們土地。 若是不聽勸,那就出兵打他們。 有什麽好擔心的。 ”完顏宗望灑然說道。


    “說得也是!”完顏宗翰大笑著,把坐騎地韁繩交給了迎上來的一個馬夫。 拉著完顏宗望一起向自己的主帳走去。


    完顏宗望卻停了步,死盯著那馬夫牽馬遠去的背影,吃驚道:“那是婁室的兒子活女罷?!”


    “沒錯,就是他。 ”完顏宗翰側頭瞥了馬夫一眼,點頭道,“虧你還能記住!”


    完顏宗望的眉頭皺了起來:“好歹他也是族中有名的勇士,父皇也多次賞過他,你怎麽把他當奴仆來作踐?”


    “勇士?……”完顏宗翰冷哼了一聲,“我大金最不缺的就是勇士。 婁室害死了我女真的上萬兒郎,沒殺了他抵罪已經便宜他了,難道還能讓他帶兵不成?……當初你不也是同意把七水部給分掉的嗎?”


    完顏宗望搖頭不語,雖然他很同情完顏活女地遭遇,但完顏婁室一下丟掉了上萬族中勇士,也是不爭地事實。 比起那些枉死的族人,完顏活女能活著,已經算是幸運了。


    還沒走遠地完顏活女死死的咬住下唇,完顏宗翰和宗望的對話,他聽得一清二楚。 由於長生島的慘敗,幸免於難的完顏活女仍難逃罪罰。 其父完顏婁室留下的近萬七水部眾,被完顏宗翰、完顏銀術科等宗室大將給瓜分幹淨。 他父親完顏婁室的妻妾,以及他的妻妾,都給人奪了去,完顏活女本人也一下子從手握重權的七水部族長之子,變成了一文不名的馬夫。


    每天,完顏活女都在馬廄裏洗刷馬匹,處理馬糞,稍有懈怠,便是一通責罰。 周圍的馬夫也知道他的過去,每每當麵羞辱於他。 這樣的磨難,已經持續了近三年。 左手探入懷中,完顏活女緊緊的捏住七水部曆代族長沿襲傳承的小刀。


    “趙瑜……粘罕……銀術科……”他咬著牙低低念著仇人的名字,這是支撐他三年的心理支柱,時常在無人時暗中念著。 但今天他又加了一人:“……斡離不!”


    已經坐在了營帳中的完顏宗翰和完顏宗望卻不知道完顏活女把他們當死敵對待,就算知道也不會太在意。 馬夫和勃極烈的身份差距,有如雲泥之別,一個馬夫把他們當仇人,對他們來說不痛不癢,殺死他,不過如同捏死一隻蚊子。


    坐定下來,完顏宗翰使人出去措辦酒席,又問道:“你去看過都勃極烈沒有?”


    “父皇還在睡,沒敢進去打擾。 所以出來轉轉,正好看到你了。 ”完顏宗望搖頭說著,臉現憂色。 阿骨打畢竟老了,今次去南方走了一遭,就生了病,養了近半年也不見好。 一病半年,阿骨打的身子骨已是瘦骨伶仃,完全不見當年英武豪雄的樣子。 完顏宗望也是有見識的,知道他的父皇最多也隻剩一兩個月了。


    “不必太擔心,陛下有天命在身,過些日子必然會好起來的。 ”完顏宗翰寬解了一句,不想再多提此事,換過話題問道:“那張覺投宋的消息你聽沒聽說?”


    “聽說了!好像闍母叔叔已經帶兵去。 ”完顏闍母是阿骨打的異母兄弟,論年紀,比小字輩的宗望、宗翰還小幾歲。


    “但闍母就帶了兩千人。 ”


    “沒關係,天太熱,也派不出多少人。 現在隻是去打個招唿,到冬天再解決他也不遲!”完顏宗望完全沒有把張覺的平州軍放在眼裏。


    完顏宗翰搖頭,“光解決張覺還不過。 還得向南朝問罪才行!”


    完顏宗望抬眼看向宗翰,在對方的眼底看見了難以掩飾的喜色。 他微微一笑:“真要多謝張覺了!”


    “也要謝謝南朝的皇帝!”


    酒送上來了。 宗望舉起酒杯,淡笑道:“過兩年會去東京開封謝他的!”


    注1:即今天的安固裏淖。 位於河北省張北縣。 其得名,一說,其地南北皆水濼,以其兩水,故名。 但另有一說,因其水禽唯鴛鴦最多而得名。 本文取後一種說法。


    注2:青牛白馬為契丹族的圖騰。 ‘相傳有神人乘白馬,自馬盂山浮土河而東,有天女駕青牛車由平地鬆林泛潢河而下。 至木葉山,二水合流,相遇為配偶,生八子。 其後族屬漸盛,分為八部。 每行軍及春秋時祭,必用白馬青牛,示不忘本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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