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三年六月初七,丙辰。【西元1113年7月21日】


    “救苦救難、顯德顯靈、通賢靈女在上,弟子興化軍都巡檢使、右武郎鄭某,至誠恭敬,禮敬稱念。求靈女佑吾家人平安無災,萬事順達……”


    香煙嫋嫋,鄭九長跪於地,默頌禱詞。低眉順眼,花白的胡須微微抖動,神色恭敬至極。他麵前的神像,豐頤慈目、品貌端嚴,鳳冠霞帔、裙裾宛然,乃是莆田海民所虔心供奉的通賢靈女。


    這通賢靈女,本名林默娘,正是數百年後的被中國沿海乃至南洋各地億萬華人所頂禮膜拜的聖母天後,海神‘媽祖’。南宋時的‘靈惠昭應夫人’,元明時的‘護國明著天妃’,直至清康熙年間被封為‘護國庇民妙靈昭應仁慈天後’,乃是船工、漁民、海商的守護神。不過在此時,還隻是福建路上一個未被官方承認的地方神明,僅僅是莆田海民口中傳頌的通賢靈女。隻有等到數年之後,才會被第一次冊封。


    不過莆田湄嶼,卻是林默娘的升天顯聖之地。據說其父也曾擔任過湄嶼巡檢一職。湄嶼島北端的通賢靈女廟,早在百年前就已建立。廟中常年香火不斷,信眾絡繹不絕。鄭九自當上都巡檢後,視湄嶼為自家宅院,來的香客少了,這通賢靈女廟也就成了鄭九為家人為前程祈福的家廟。這幾日他心緒不寧,便按慣例來廟裏拜上一拜,定一定心。


    鄭九念完禱詞,三叩及地,伏在地上靜靜趴了一會兒,方才慢慢起身。見他站得吃力,侍立在旁的一名女冠上前兩步,輕輕把他扶起。


    鄭九側頭看那女冠,頭戴玄色紗冠,身穿青布道袍,雙手扶著他的胳膊,兩眼低垂,神色木然,不過十八九歲的樣子,卻有著五六十歲老年人的暮氣。他苦笑了一下,似是無奈,問道:“大姐兒,今日可見是清瘦了不少,是不是廟裏的飲食起居有些不便?”言語間透著濃濃的關切。


    女冠臻首低垂,低聲道:“有勞爹爹掛問,女兒吃得睡得卻都甚好。”說完,就緊緊閉口,不多說一句。


    “啊……是嗎?”鄭九不知該說什麽,也搭不上話,隻得幹咳兩聲,往殿外一張望,“時候不早了,爹爹我也該迴去了。”說著,就往外走。隻走了兩步,卻又迴頭:“大姐兒你若有什麽想吃的、用的,盡管讓人來說,別苦著自己。”


    “女兒知道了!”女冠輕聲道。


    鄭九點點頭,歎了口氣,弓著背,顫顫巍巍的向外走。剛出殿門,身後傳來一聲喚:“爹爹!”


    聽得人喚,鄭九大喜迴頭,眉開眼笑,“什麽事?大姐兒你說。”


    女冠欲言又止,略略躊躇,還是出言相詢:“敢問爹爹,不知慶叔、大哥近日去了何處?”


    鄭九一愣,轉而便有些恙怒,語氣森冷:“你是從何處聽來的?”


    女冠驚道:“難道慶叔、大哥真的去了昌國?!”


    鄭九臉色徹底冷了下來:“這事與你何幹?!”


    女冠聞言,原本因驚急而變得生動的表情又麻木了下去,語氣平淡得聽不出高低起伏,“爹爹說得是,確與女兒無關。”


    鄭九方才話一出口,便開始後悔,正要出言補救,一人卻連滾帶爬的衝了進來,惶惶大叫:“大當家!大當家!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


    “鬧什麽!”鄭九滿腔怒氣卻轉到了這倒黴鬼身上,兩道重眉挑起,牛眼大睜,厲聲訓斥:“慌慌張張,像什麽樣子!火燒房子了嗎?!”


    那人被訓得一呆,很快警醒過來。他單膝跪倒,抱拳上報:“啟稟都巡,海上有敵來襲!”


    烈日當空,福建海盜的百十艘北上海船已把湄嶼海港封堵得嚴嚴實實。港口中雞飛狗跳,號角聲連綿不絕,港內的鄭家兵士都退守到港口後部的宅院。而停泊在碼頭邊的幾艘巡海船,則起碇升帆,意圖去陸上求援。


    但鄭家巡海船剛剛出港,便被幾十艘小船團團圍住,雖然借著船大體堅,強行撞翻許多,但帶火的和不帶火的箭矢卻嗖嗖的從四麵八方射了上來,轉眼間,鄭家的幾艘海船便被成了熊熊燃燒的火炬,隻聽得船上一片慘叫,桐油點燃後的


    濃煙在海上彌散,刺鼻的煙氣熏得海盜們不禁要稍稍避退。


    鄭家水兵躲著火焰,從船上跳下,卻被守在下麵的小船逮個正著。一支支竹槍刺入水中,鄭家水兵雖左躲右閃,卻也逃不過連續不斷的刺擊,一團團鮮紅從水底冒了上來,水中的士兵挨個沉了下去。透過清澈的海水,猶能看見一張張蒼白的臉,張嘴瞪眼,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一待鄭家海船肅清,來襲的海盜就開始在棧橋邊依次kao岸。但湄嶼港口狹小,擠不上去的小船則紛紛衝上港口西側的淺灘,打算從灘塗上登陸。朱聰指揮著自家的戰船,搶先在棧橋上尋了個好位置。他有四十個老兄弟,還有在廣南募集的一百五十個新兄弟,再加上收買來的疍民大半在他麾下,論勢力在福建群盜中排在第一,他要搶先登島,沒人能與他相爭。


    兩千人紛紛擾擾,間中還打退了鄭家的幾次反撲,整整花了一個多時辰,才在港內集合起。朱聰等八個海盜頭目聚在一起商議,朱明則自領本部遠遠的候著,而其餘七家海盜,也各自分部守候,互相之間涇渭分明,絕不交言。大敵當前,頭目們都無意紛爭,很快便把各自的任務分派得定。朱家人多,負責港中兩處宅院,而湄嶼軍寨,則由其他七家合力攻打。


    湄嶼之上,鄭家一寨二宅,防禦都是嚴密。軍寨坐落在一座十幾丈高的小丘上,土夯的寨牆高達兩丈,離海港也不到三裏地,與刁鬥森嚴的宅院互成犄角之勢。若在平時,三處有五六百鄭家子弟分兵把守,攻其一地,其他兩處就會出來支援,首尾相顧,直如金城湯池一般。但現在島上鄭家兵士不會超過兩百,海盜兵力遠在其上,同時攻打,自不懼鄭家三處據點互相支援。


    戰旗揮舞,號角長鳴,千二海盜,合作一部,呐喊著向島中軍寨衝去。而在他們身後,朱聰、朱明則領著八百人,把兩座院子團團圍住。


    朱明遠遠看著湄嶼軍寨上戰旗亂搖,皺眉問道:“大哥,看那旗號,鄭九應該在軍寨中,為何不爭那裏,反來攻這宅院?”


    “你說什麽傻話,湄嶼軍寨規格是軍中製式,寨牆有數丈高,就算隻有百人把守,急切之間也攻不下來。還是讓那些蠢貨先耗上一耗,等我們把宅院攻下,再去助戰不遲!憑手上的這八百人,鄭九的腦袋拖不出我手!”


    日頭漸西。


    紛亂的箭矢不斷從宅院中飛出,朱明手提板斧,指揮一隊老兄弟,逼著疍民們抬著一根木梁衝向宅院。朱家的核心主力在疍民身後亦步亦趨,隻要等他們用擂木撞開院牆,就可以乘機攻進去。


    朱聰在後督戰,心中煩躁。已經兩個時辰了,駐守在宅院中的鄭家軍不過五六十人,但八百人三番四次齊攻,卻始終沒能攻下。他遠望數裏外的軍寨,幸好那裏的喊殺聲也未止歇,若不然讓他們先拿到鄭九,可就萬事皆休了。


    兩個時辰下來,朱家已經戰死五六十個疍民,本部兄弟也傷了三四個,雖是攻破了其中一處宅院,但那明顯是鄭家主動棄守。當朱聰帶領著六百人從四麵攻打院子時,把守宅院的二十多鄭家子弟,各持長槍齊齊從側門衝出。


    麵對這些身披紙甲的戰士,守在門外的疍民瞬時便被殺散,朱聰眼睜睜的看著這些人衝向百步外的另一處院子。那處宅院隻有兩百人鬆鬆圍住,被如狼似虎的鄭家子弟一攻便亂,毫無抵抗的就讓兩隊鄭家軍會合在一處。而在被放棄的宅院裏,隻有十幾個被自家人挑死的女眷,一具鄭家軍卒屍首也無。


    ‘得快點把這宅院攻下來!’朱聰心中不安,總覺得有事要發生。他走上前,又下令分出兩隊疍民去拆屋取木。如果讓三根擂木分頭撞擊各處院牆,宅院中守兵必然首尾不得兼顧。


    見朱聰上前,朱明轉過頭來。正待說話,卻聽到一聲尖利的號角刺入耳中,如慘叫,如悲鳴,從號角聲中散出恐懼。所有人循聲迴望,隻見不遠處的海麵上,不知何時出現了四艘他們從沒見過的巨型海船。海船帆蓬大張,乘風破浪,正風馳電掣的向湄嶼港駛來。


    聽到號角,看到巨舟,正在圍攻中的士卒們全都不安的**起來,朱明也臉色慘白,雙股微顫:“大哥,是鄭家的援軍嗎?”


    “不!”朱聰緩緩搖頭,他盯著四艘戰船前桅上挑著的戰旗上的黑底白骷髏,從骨頭裏透出心灰意冷,“不是鄭家,是趙家。那是趙家的骷髏戰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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