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三年六月初六,乙卯。【西元1113年7月20日】


    夜星閃爍,千萬裏銀河懸於天際,船燈高懸,百十點星火行於浪尖。


    百多艘海船聚成的船隊在乘著夜風在海中迤邐前行。桅頂高懸的船燈,透射著鮮紅的光芒。百十點燈火匯聚,如同奔騰向北的洪流。


    朱明站在船頭,平舉著一塊五寸高的烏木牽星板,遮掩著眼前的星辰。他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矮個大臉,扁鼻厚唇,粗眉細眼,樸實如鄉農。


    船身在浪濤間起伏,朱明的雙手卻紋絲不動,每當甲板水平,他便把木板下緣對準遠處海平線,透過上緣去瞄著那北極星。


    瞄了幾下,見木板上緣離正北高起的北極星還差幾分,便拈起一小片象牙板,架在木板上方。又瞄了幾次,把北極星正正套進象牙板一側的缺口中。“十五指一角【即北緯24度24分】!”他迴頭高聲報道,“大哥,到泉州地界了。”


    “哈哈,終於到泉州了!”在朱明身後,一個比他大上三四歲的青年大聲笑道。他的容貌與朱明如同從一個模子裏印出來,隻是那對粗短雙眉下的白多黑少的小眼,卻比朱明多了三分狠毒、兩分狡詐。


    他迴轉身,對著甲板下的水手們大喊道:“小的們,聽到了嗎?!俺們到泉州了!”水手們一陣歡唿,在歡唿聲中,他自言自語:“……三年啊,俺朱聰【注2】他娘的終於迴來了!”


    等了歡唿聲終於止歇,朱聰問道:“老二,還有多久能到湄嶼?”


    “明日午後!”朱明大喘了幾口,他剛才跟著水手們一起歡唿,有些接不上氣:“現下已經在泉州了,離鄭九那廝的老巢也隻剩不到百裏海程。雖然風有些亂,但明日午時之前,肯定能到湄嶼。”


    朱聰狠狠點頭,雙眼透著殺意。三年前,鄭九就任興華軍都巡檢,一上任,便對福建諸州的海上好漢們大開殺戒。他朱家的寨子也被鄭慶帶兵一把火燒了,寨中幾百號人,連同父母叔伯都死了個精光。就隻有他們兄弟倆駕著一艘小船,帶著四十幾個嘍羅逃到了廣南。三年來,他們與七路同樣被鄭家追殺到廣南東路的海寇,在海上會盟,共誓要報此血海深仇。但鄭家勢大難當,整個福建外海都是他家的天下,在如同龐然巨物的鄭家麵前,八家海寇殘匪加起來不過千兒八百,隻能暗地裏咬牙切齒,完全奈何不了鄭九分毫。


    不過,三個多月前,一切有了轉機。趙瑜!那個東海王趙櫓的次子,衢山的大當家派了心腹趙武來聯絡,希圖共謀鄭家。朱聰不會懷疑趙瑜的誠意,趙櫓趙瑾都是被鄭九所害,若說仇怨,趙家絕不在他朱家之下;更不會懷疑衢山的實力,擁有一座私家船坊,出產的衢山船在廣南隨處可見,鄭家再強,也沒這實力。


    在趙武走後,福建海寇們這幾個月來都不斷做著準備,暗中尋找助力,皆等著趙瑜再度派人來聯絡,好配合衢山軍把鄭家連根拔起。但沒想到,鄭九會給他們這麽好的一個機會——一個能夠讓他們獨立解決鄭家的機會。


    朱聰冷笑:“都不知鄭九發了什麽瘋,竟然把大半兵力調去攻打衢山,就憑


    湄嶼上的那點兵力,如何能擋住俺們的兩千大軍。等明日殺上湄嶼,把鄭九那廝抓來,千刀萬剮,以泄俺心頭之恨!”


    他們這些海寇雖然實力不夠,卻是福建的地頭蛇,在福建沿海有千絲萬縷的關係,甚至在鄭九軍中也有幾個探子。鄭家出兵衢山的消息,鄭九雖然極力隱瞞,但隻過了兩天便傳到了朱聰等人的耳中。而那時,鄭慶、鄭淩的兩艘船甚至離衢山還有幾百裏的海程。


    朱明笑道:“等打下湄嶼,俺們也學著鄭家收買路錢,一年幾萬貫,到時也能把這些破船換成衢山船。”他迴望後方的船隊,不屑的啐了一口,不到兩千人,卻用一百多條船載著,超過四百料的海船,就隻有九艘,都是各家海寇頭目的座船,其他的船皆是些加了帆的小舢舨,捕魚用的。跟前些日子,趙武來廣南所乘的巨舟比起來,就像黃魚與鯤鯨的差別。


    朱聰看看腳下,這六百料的破船還是他從老寨突圍時帶出來的,甲板上的木色斑駁,明顯是修補了多次,也不屑的吐了一口濃痰,說道:“等換了船,把這艘破船劈了當柴燒!不過,”他迴頭而望,“把我們自家船換了就是,那些疍民,管他們去死!”


    所謂疍民,是東南沿海,以船為家的水上居民的統稱,從福建到兩廣,江海之上有數十萬之多。他們不比海寇,海寇們雖常年在海上行船,但家還是安在陸地上,而疍民的家就是一艘如蛋殼一樣飄在海上的船隻,除此別無他物。這些疍民,被漢人歧視,也無法與外界通婚,都是窮困潦倒。福建海寇隻花了點小錢,隨便許了幾個空頭願,便把他們收買來作為助力。這次北上湄嶼的水軍中,倒有一半是疍民。


    “收了俺的錢,就得給俺賣命。等攻打湄嶼寨時,把疍民先派上去,俺們也可以少死些兄弟!”朱聰獰笑道。


    “大哥說的極是!”朱明陪著笑了幾聲。突然他收了笑,想到了什麽,有些憂心地問道:“大哥,當初跟趙武定的約定,是一起出兵,以衢山為主。現在俺們搶先打下湄嶼,趙二郎會不會翻臉?”福建海寇和趙家相約攻打鄭家,的確是為了報仇,但泉州港外的湄嶼島,是棵搖錢樹,就算富如衢山,也不會放過這塊肥肉。現在他們虎口奪食,搶在衢山軍前攻打湄嶼,要是趙瑜因此翻臉,他們不一定能抵擋得住。


    “怕個毬!”朱聰又歪嘴吐了一口口水,恨鐵不成鋼地訓道,“趙二敢說什麽嗎?!把鄭九的腦袋送去衢山,他心中再不痛快,也捏著鼻子千恩萬謝。俺們幫他報了爹娘大哥的仇,要是趙瑜再來同我們搶湄嶼,他還有臉在東海上混嗎?別說搶湄嶼,就是趙二少給點謝禮,傳揚出去,他都沒臉見人!


    ……衢山有錢,當初趙武來的時候,三千多足貫的大錢,丟給俺們就像丟塊石頭一樣,眼睛都不帶眨的!鄭九的腦袋,拿去衢山,還不能賣上一萬貫?!換個三五條衢山船都能還有找頭!”


    朱明被訓了一通,不但不怨,反而開心得很。三五條衢山船呐!裝起貨來,比他們這一百多條船加起來都多!有了島,再有了船,幾年後,他們朱家定能盡複元氣,說不定還能跟衢山別別苗頭。一想起趙武南來時,在他們麵前一擲千金的豪氣,朱明說不清是憧憬還是羨慕,也許兼而有之。‘什麽時候,俺也能拿錢砸人啊!’


    朱明幻想了一陣,卻又有了些疑問,“大哥,萬一鄭慶把衢山打下來,那該如何是好?到時就算攻下湄嶼,等鄭慶迴兵,俺們雖然有兩千人,但要跟鄭家主力硬拚……”


    “你小子想得也太多了!就憑鄭家的那點雜兵,也就能欺負些番商。跟趙家比,他們哪配!”朱聰罵了兩句,抬手拍拍身上穿的綴鐵皮甲,“你看看這鐵甲,鄭家有幾件?那趙武船上,可是人人都有啊!十幾套甲胄,隨隨便便就送人,鄭家能做到嗎?衢山上兵多將廣,錢糧俱足。軍器甲胄你都是見識過的。就憑鄭慶帶的那幾百個鳥人,上了衢山,怕是幾個時辰就被滅了!……就算萬一他撞了大運,占了衢山,但憑趙家的軍力,他八百兵還能有多少活下來?”


    朱明結舌,朱聰拍拍小弟的肩膀,“你就是想得太多。早點去睡,養足精神,等明天開戰,也多殺幾個!”


    朱明躬身應諾。他直起腰,抬眼向北。


    北辰閃耀,湄嶼即至。


    與此同時,在兩百裏多外的北方。


    趙武舉著新製的量星儀,對準了北極星,“二十五度四十分!”他報著從量角器上讀出的數字。


    “二十五度四十分?”借著燈火,趙瑜低頭看海圖,“已到海壇山了!”他抬頭看風色,“明天日落前應該就能到湄嶼了!”


    注1:牽星板,是我國古代用來計算緯度的工具,一套十餘塊烏木板,由小到大,以指為基本單位遞增,一指合今日1度36分。又有一塊兩寸長的小象牙板,上有刻度,把一指細分為四角,一角合24分。也就是說,牽星板能把緯度的測量精確到半度。


    注2:朱聰、朱明:這兩人與鄭九、鄭慶、鄭廣一樣,都是南宋初年有名的海盜,縱橫兩廣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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