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已經結束。敵軍最後的反撲在士氣高昂的衢山槍陣麵前,如巨浪拍岸,雖是聲勢駭人,卻難撼衢山軍陣分毫。四百人的生命也不過換來衢山軍七死十六傷的戰果。在帶隊的軍頭陸續戰死之後,魂飛魄散的兩百多殘兵丟盔棄甲,當著衢山眾軍的麵,仗著輕裝後遠超衢山軍卒的速度,四散逃入道路兩側的灌木林中。


    趙瑜並不在意逃跑的這些敵軍,衢山是孤懸海外的島嶼,就算逃得了一時,也躲不了幾天。他翹首向西,迴望主寨,航標烽煙依然嫋嫋。“果然……”他歎息。


    “大當家!”陳繡娘快步走了過來——她在人前,向來隻會喚趙瑜為大當家,隻有私下裏才會叫得親密些個——甲胄雖掩去她傲人的身材,但卻遮不住她俊美的容色,濃眉秀眼,直鼻櫻口。雖少了點女兒家的柔美,卻英姿颯爽,直如一個俊俏郎君,別有一番風情。


    趙瑜迴頭。陳繡娘所率的新兵營,盡管得令後緊趕慢趕,但趕到戰場時,也隻來得及見識一下敵軍灰飛煙滅的場麵,並沒動得一槍一箭。所能做的工作,也僅是打掃戰場和分出幾隊去通知附近村寨,嚴加提防散入山林中的殘兵。


    接下打掃戰場任務的人數超過兩百,但大約一半的新兵都在踏進戰場的那一刻,便臉色慘白的在路邊幹嘔起來,再也不肯迴頭,就算用皮鞭也驅趕不動。隻剩下不到一百個可憐的新人,被軍官們威逼著,一邊臉青蠢白的簌簌顫抖,一邊在修羅場般的血腥之地上拖曳著屍體,如是碰見還有口氣的,也會輕手輕腳的把他們搬到一邊。趙瑜並不打算殺俘,衢山缺人,隻要能救下來的,會盡量去救治,至於俘虜傷愈後如何驅使他們為衢山賣命,他有得是手段。同時,留下這些俘虜,也是為了情報。


    “大當家!”陳繡娘快步走到趙瑜身邊,“我已從俘虜口中探明,此次來襲衢山的就隻有這八百人,並沒有什麽主力。”


    “嗯,我知道了!”趙瑜說得平靜,對這個消息沒有半點驚奇。當戰事結束後,看到主寨仍沒有傳來敵襲的信號時,他便已經猜到會是這個結果。自古以來,兩軍齊發,千裏約期,誤差個幾天很正常。但衢山橫不過三十裏,縱不及十裏,自烽火點燃後已有兩個時辰,卻不見第二支敵軍來攻,失期不至到了這種地步,可見所謂的主力完全是子虛烏有,根本是趙瑜他自己想得太多罷了。


    “是鄭家嗎?”他問道,既然知道敵軍隻有眼前數百,大宋各路水軍自然就可排除,想來想去,東海上有這等實力的,也隻剩鄭家一家。


    “正是鄭家。”陳繡娘點頭,對趙瑜的神算也不驚訝。雖然是誤會,趙瑜也從不承認,但在衢山軍中,趙二郎算無遺策的說法還是很有市場的,相信的人並不少,“領頭的是二當家鄭慶以及鄭九長子鄭淩。”


    “哦?”聽到這兩個人名,趙瑜訝異了一下。衢山常年派人打探,鄭家的幾個頭頭腦腦,他都了然於心。鄭慶帶兵出戰,理所當然,他不奇怪。但鄭淩也跟著出征,趙瑜卻很驚訝。對於鄭淩在鄭家的地位,他也有所耳聞,想不到鄭九會讓自家的智囊親自出戰。“大概這場仗就是鄭淩攛掇著弄起來的罷。”趙瑜一眼看透。


    “不過八百人就攻打衢山,鄭淩是不是瘋了?”陳五安排下人手把趕到遠處的騾馬重新套上車,也過來了,正好聽到這幾句。


    趙瑜哈哈一笑:“四年前,浪港寨也有這麽一個瘋子呢!”


    陳五、陳繡娘兩人聽得一愣,旋即醒悟,趙瑜這是在說自己。異口同聲:“那怎麽同?”


    “怎麽不同?成功了叫英雄,失敗就是發瘋。我運氣好,僥幸贏了,但他運氣不好,所以死了。但若是衢山沒有石砲強弩,沒有精兵強將,以鄭家事先的計劃,我們肯定好過不了,多半他們就能成功。”


    陳五反駁:“知彼知己,百戰不殆。連最基本的查敵都沒做到,鄭家敗得一點不冤!”


    趙瑜點頭不語。陳五說得的確沒錯,但趙瑜他感歎的並不是鄭家,而是自己的算計。鄭家此次來攻,多半是因為家底快被貪官們掏光,走投無路,這才狗急跳牆。但陷鄭家落入絕境的,卻是趙瑜定下的計策。他的本意是希望用此計削弱鄭家實力,開戰時能輕鬆一點,卻沒防備到鄭家會來打劫衢山。


    ‘隻顧著算計人,卻沒提防別人也在算計我。童貫是一例,鄭家又是一例,這世上沒人甘願當棋子啊。’但雖然被人算計,卻並沒吃虧,kao得不是他的頭腦,而是這幾年他在衢山打下的根基。他又想起當年算計趙櫓、趙瑾的往事,當初也是定下了一連串周密的計策,一環緊套一環,看似完美無缺,卻是意外頻生。最後雖是如願以償,但中間不知繞了多少彎子。


    ‘看起來,以後還是不要定些亂七八糟的計策,憑著技術和戰略上的優勢,慢慢積蓄實力,厚積薄發方是正途。’趙瑜想著。


    這番心思,他無意外lou。隻領著陳五、陳繡娘巡視整個戰場。不過一刻工夫,衢山大道上的屍首已全數拖到路邊,散落的兵器也收集起來分類堆放,路麵上隻剩下厚厚的一片血漬,延伸了十步,提醒人們,剛才這裏發生了多麽慘烈的戰鬥。


    經曆了這場激烈的戰鬥,精疲力盡的四百正兵撤到了不遠處的山坡上休整。戰鬥時還不覺得,但聽到息兵的鑼聲後,所有人幾乎都要攤了下去。早前就算是坐在大車上,持續繃緊的神經也早消耗了他們大量的體力,再經過這場戰鬥,已是站立不住。當聽到休息的命令,就紛紛坐倒在地上,或喝水,或閉目,卻沒幾人有興趣談論剛剛結束的戰鬥。


    雖然四百人拚掉六七百敵軍,卻隻有總計二十三人的傷亡,的確戰果輝煌,但對大部分都經曆過浪港寨時代曆次海戰的衢山正兵們來說,卻算不得什麽。不論是在趙櫓還是趙瑾麾下,以幾十人、數條船為代價,大破數千官軍的戰役,都是慣常見的,而趙瑜所指揮的衢山海戰,在趙櫓趙瑾身死,多船投敵,軍心不穩的情況下,奮力一擊,全滅近萬官軍主力,最後的傷亡同樣不及今次。


    ‘不過是個小場麵罷了!’幾乎所有人都這麽想。


    “恭喜大當家!”探視過幾個傷兵的傷情,陳五對趙瑜抱拳道賀。當然與手下的軍卒不同,這次野戰勝利的意義,他們這些頭領再清楚不過。這代表這衢山軍不再局限於水戰,在陸地上也有了一定戰鬥能力。


    趙瑜搖頭,“僅僅是第一步!路還遠得很。”


    陳五卻鄭重道:“雖然隻是第一步,但畢竟是開始走了。正所謂‘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


    趙瑜聞言,大感驚異。陳五雖讀過幾本書,但荀子的《勸學》對於他來說,還是過於深奧了,他是哪兒學來的?


    看到趙瑜驚奇的目光,陳五憨憨一笑,解釋道:“某這幾日在寨中,閑得無事時,便去義學旁聽。陳先生不嫌某這張臉,教了某不少道理。”


    “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但五哥在寨中日日得見,我卻沒注意。我這個大當家當得糊塗啊!”


    “恭喜二郎!”午後,陳五帶兵迴了主寨,趙瑜則和陳繡娘去了船匠莊,在好不容易安撫下馬林溪後,剛剛陪著島東的幾個頭領、匠作們坐下,趙文就趕了過來。一進屋,就大聲道賀。


    “今天已經聽了許多次了,不能換個詞嗎?”趙瑜笑道。


    趙文卻道:“別人恭喜二郎,隻是因為此戰得勝。而我恭喜二郎,一是因為二郎你心想事成,剛想對付鄭家,他們便自己送上門來。此戰一過,鄭家主力盡喪,湄嶼、寧海,已是手到擒來。”


    趙瑜點頭,鄭家核心主力不過一千,現在幾乎是全軍覆沒,本來預計要死上三五百人才能攻下的湄嶼私港,現在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拿下,當然值得恭喜。


    “那第二呢?”


    “第二恭喜二郎野戰得勝!我軍擅於水戰,但陸戰卻極少經曆。對於正兵的訓練,都隻是暗中摸索,不知對錯。但此戰一過,卻證明了寨中練兵手段無誤,已可加以推廣。且眼下經曆過野戰的軍卒雖不過區區四百,但這些都是種子,隻要有人有糧,備齊軍甲,很容易就能擴充起來。我軍大興,指日可待。”


    “說得好!”趙瑜讚道,“第三呢?”


    “第三便是恭喜二郎大仇得報。鄭淩、鄭慶一死,當年害了老當家和大郎的,現在就隻剩鄭九一人了!”


    趙瑜悚然一驚,趙文這是在提醒。他忙站起道:“爹爹、大哥之仇,我一日不敢或忘。等迴寨後,我便把鄭淩、鄭慶的首級先送到爹爹靈前安置,等砍下鄭九的腦袋,再做水陸道場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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