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三年九月二十八,己巳。【西元1109年10月23日】


    觀音山主寨的演武場。


    錚的一聲響,六寸長的木羽箭離弦而出,轉瞬即正中三十步外箭靶的紅心,稻草紮製的箭垛被射個對穿,箭頭在垛後lou了出來。


    走到箭靶旁,探頭一看,趙武便lou出失望的神色,皺眉搖起了頭。


    “還是不行嗎?”趙瑜跟在他身後,看了他的臉色,問道。


    趙武提起手中的重弩,這弩鐵幹蹬、銅牙發,纏絲麻弦緊緊地繃住弩臂,分明就是神臂弓的樣式。他撥了撥弩弦,‘繒繒’作響,歎道:“隻有官造神臂弓的六七成威力,差得太遠,差得太遠!”


    “呿,還不知足……”趙瑜一把搶過弩弓,口裏責道:“島上的這個破作坊能跟汴梁的弓弩院比嗎?能有六七成就已經不錯了。比起寨裏原來用的那些,強了不知多少。”


    他現在手中的這把重弩,就是以昌國之戰時所繳獲的神臂弓為原型,所仿製出來的。雖然當時神臂弓已經在戰鬥時損壞,但殘骸卻被趙瑜取了迴來,交予寨裏的弓箭坊研究。不過寨裏的弓箭匠皆是傻大粗笨,就算照貓畫虎,也弄不出個能用的成品,都是剛一上弦,弩身就登時迸碎——神臂弓的纏絲麻弦中潛藏的四百多斤張力,不是經過特殊加工的木料根本吃不住。


    直到數月前,對弓箭匠們的效率已經忍無可忍的趙瑜,從船坊借了兩個熟悉木性的細工,命他們全權負責研發工作。不得不承認,這是個聰明的做法。由於他們的加入,神臂弓的仿製進度大大加快。到了今天,他們終於拿出了可以量產的成品。


    摩挲著沒有打磨光滑,還帶著毛刺的弩身,趙瑜愛不釋手,正牌的神臂弓之所以威力巨大,源自於幾十年來不斷的改進,現在寨中的弓箭坊僅僅半年就達到了六七成的水平,假以時日,不愁趕不上真貨。‘這可是真正的山寨!’


    神臂弓,再加上同樣是仿製來的旋風砲,用來欺負海外的猴子,應該不成問題。


    趙瑜憧憬未來,但趙武卻對現實失望。他從箭垛中拔出木羽箭,皺眉看著。仿製品的威力隻有正品的六七成,不僅僅是因為弩身的工藝不達標,還有箭矢的因素。如果是官造的三棱點鋼箭頭,箭矢應能穿透箭垛。不過誰叫島上煉不出鋼呢,能有鐵鍋熔出的生鐵箭頭,已經無法再奢求了。


    把箭矢收迴腰間囊中,趙武遲疑了一下,但還是開口問道:“二郎……鄭家之事,真的不用知會大王嗎?”


    聽趙武提及鄭家,趙瑜頓了一下。許多事,他和趙文已經心照不宣,但對趙武,還是瞞著的。


    當日他聽到鄭家竟然還在莆田公開lou麵,就立刻確認了趙瑾和鄭家大娘的婚事是樁陰謀。如象山諸寨這等跟浪港沒多少關係的寨子都被滅了,鄭家身為叛賊的姻親,怎會安然無恙?其中必然有詐!……也許一開始鄭家還是真心誠意,不過當浪港寨公然扯旗造反後,他們大概就有了異心,繼而開始聯絡官府。


    不管他們此前有多少罪孽,不管他們有多少把柄落在他人手上,隻要能助官軍剿滅浪港,就能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多合算的買賣啊!”昨日私下裏,趙文這般說著。


    ‘是啊,多合算!為什麽我一直沒想到呢?’趙瑜踏住弓臂前的鐵環腳蹬,試著給重弩上弦,若無其事地隨口道:“不是不用知會,是不能知會。莫須有的事誰會相信,至少得有證據。昨天我不是已經派人去莆田了嗎?等他們迴來就能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了。”


    “從這裏去莆田,一來一迴再加調查至少得一個半月,萬一鄭家真有什麽陰謀,會不會來不及?”


    ‘正是要拖延時日。’昌國不亂,趙瑜就沒機會把人帶走,眼見著寨裏興旺發達,誰會跟著他去陌生的海外?有長遠目光的,寨裏可沒幾人。清喝一聲,趙瑜猛一使力,把弩弦扣在牙發上,一邊迴道:“大哥的婚事在明年的二月初二,隻要在那之前找到證據就不算遲。”他把弩弓遞給趙武,“來,再試一箭,射個遠的。”


    趙武應諾,接過神臂弓,仰頭巡天。一隻黑鷺,在散碎的雲層映襯下,分外惹眼。他舉起弩,把黑鷺的身影收入望山,右手食指使力,扣下了牙發。


    大觀三年十一月十一日,辛亥。【西元1109年12月4日】


    “二郎!”隨著一聲喚,趙文一拐一拐地走進書房。


    趙瑜放下筆,問道:“何事?”


    趙文看看桌案上鋪開的紙箋,眉頭便是一皺,反問道:“可是要給大當家寫信?”


    “是啊,鄭家的陰謀當然得通知爹爹。”


    派去莆田鄭家老巢的探子於今晨迴港。據那探子迴報,他在鄭家的莊子周圍守了幾日,發現莊子中空空落落,壯丁極少,老弱婦孺卻多,且鄭九、鄭慶、鄭廣等頭領都不見蹤影。不但如此,莊內也不見喜氣,絲毫沒有女兒要出嫁的樣子。


    而從本島上傳來的消息,鄭家大娘不須趙瑾去親迎,也不用浪港另派人手,鄭家會在十二月初,直接把女兒送到昌國城中。過了年後,便與趙瑾成婚。


    ‘正常情況下,該讓女兒在家過了元旦罷?’但按鄭家的說法,是防止在海上有意外,會耽擱好日子。隻是定婚期的本就是鄭家,現在又拍耽誤時間,這擺明了有陰謀。


    趙文急道:“可是大當家和大郎絕不會信!如果惹怒了大當家,大郎再一攛掇,把二郎你在衢山的職司抹了怎麽辦?趙子曰前日被大郎提拔做衢山校尉,已經對島上的事開始指手畫腳了,如果二郎你去職,他便是島上的頭領。到時可就無法收拾了。”


    “那趙子曰,你讓武兄弟安排人盯著,一個村貨,玩不出花樣。至於這信……”趙瑜笑笑,有些慘然:“我隻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這也算是我做兒子、做弟弟的最後一份心意了。”


    按趙瑜的推算,鄭家動手的日子,不可能是婚期——二月初二離鄭家上島有兩個月,中間保不準會出意外;也不可能上島便動手——就算以送女兒為借口,鄭家能登島的也不會超過百五十人,除去使娘、婆子,其中能動手的漢子也就一百出頭,憑這點人手,不把縣中內情探清,隻怕剛起事,就會被鎮壓;隻可能是過年的那幾日,尤其是除夕——當日人心散,而且趙瑜、趙琦都會在那時迴昌國,到時可以把趙家一網打盡。浪港寨便是一年前的除夕,偷襲占據昌國,如果能在一年後同一時間用同一種手段把昌國收複,不但是對浪港海盜的諷刺,也是向官家賣好的表示。


    不過趙瑜並不打算讓鄭家如願以償,他也不想迴昌國,所以他這封信必須寫。而對趙文說的話,隻是不想顯得自己狼心狗肺,故作姿態罷了。


    勸走了趙文,趙瑜重新提起筆。同樣描述一樁事情,隻要文字上略加增刪,得到的結果就會大不一樣。隻是這點,趙文並不明白。


    一陣猛烈的寒風撞開窗子,卷進屋中,趙瑜冷得手一抖,一滴濃墨從筆尖滴下,在信箋上暈了開去。他抬頭看窗外,空中鉛雲密布,當真是冬天了。


    大觀三年十二月初一日,辛未。【西元1109年12月24日】


    窗戶紙被烈風刮得嘩嘩直響,趙瑜等三人各坐著一個小馬紮,擠在火盆前烤著手。


    趙武牙關直抖,他剛跟趙瑜從船坊迴來,在風地裏行了兩個時辰,凍得夠嗆:“沒想到今天這麽冷,早知就在船坊歇一晚了。”


    趙文嘲道:“看你沒用的樣子,還沒結冰呐!”


    趙武不服氣道:“那是文哥你沒在外麵走。冷俺不怕,就是風大。一點暖意都被吹光了。”


    趙瑜笑道:“不是怕寨中有事嘛。”


    趙武道:“哪有那麽多事的,年前又不可能在開仗,而且聽說新的招討使還是個閹貨,沒卵子的家夥,能成什麽事?”


    趙瑜笑著搖頭,沒再多言。自張商英告病,征討浪港叛逆的大軍由招討副使執掌,不過宋廷不敢讓大軍在武夫手中多留,便又任命了一位招討使。這位新任浙東招討,其大名趙瑜如雷貫耳,華夏幾千年的曆史上,能封王的宦官隻有一位——童貫!


    如果按照趙瑜原來的那個時代的曆史,現在應是蔡京被這位童大璫使人彈劾,貶官去職。但由於浪港叛逆的存在,曆史發生了改變。與不能臨陣換將的道理相同,國逢大亂,也不是更換宰相的時候,所以蔡太師安坐東京城中,而有從軍經曆的童貫卻被趕到浙東前線,擔負起掃滅叛賊的責任。


    對於宋廷的這項人事變動,趙瑜不像寨中他人那般欣喜,僅僅抱著無所謂的態度,他現在隻關心鄭家。


    不管怎麽說,鄭家已是箭在弦上,不論坐在招討使位置上的人是誰,他們都不可能再收手。鄭家行動的成功與否,將直接決定他日後的行止。而鄭家是否能如他所願,則要看他那封信的水平了。


    在他給趙櫓的信中,雖然指責鄭家有陰謀,但並沒有給出證據,通篇都是‘也許’、‘大概’。這樣蒼白的指控,趙櫓、趙瑾當然不會相信。但他們相不相信無關緊要,趙瑜寫的信本就不是給他們的,而是給鄭家的。為了提醒鄭家,除了寫信,趙瑜還派人在昌國城中傳了點謠言。


    這時候,鄭家應該已經得知,他們的陰謀已被趙瑜看穿。既然如此,鄭家不可能不擔心,如果趙瑜迴到昌國本島,說服了趙櫓加強防備,他們就不會再有機會。他們別無選擇,隻有在十二月下旬趙瑜迴島之前,提前行動。


    至於章渝,鄭家的異動他不會看不出,但他肯定清楚,比起官軍登島後再逃,他這時逃跑成功的幾率會大得多,所以,對於鄭家的行動,他應該會樂見其成,甚至暗裏幫上一把。


    在鄭家的心懷叵測,趙瑜的推波助瀾,以及章渝的冷眼旁觀下,趙櫓和趙瑾的命運已經決定了。


    不過在他們迎接將要到來的命運之前,應該會對趙瑜的不識時務做出反應。按時間,也該到了。


    “二郎!”一個親隨在門外叫了一聲,推門走了進來,“大王派人來了。”


    聚義廳上,趙瑜對趙櫓的信使躬身行禮。信使傲然點頭,徑自說出了此行的來意。


    聽完信使傳達的旨意,趙瑜訝然抬頭,問道:“要我閉門思過?”


    “前麵還有卸職待罪四個字!”信使冷笑地提醒著,卻沒發現趙瑜的眼裏都是戲謔。


    “那衢山怎麽辦?!”


    信使的笑意更盛:“衢山校尉趙子曰會全權代理。”


    趙瑜故作為難:“但趙校尉已是重病在身,臥床不起了,如何擔得大任?”


    “胡說!”信使叱道:“俺入寨時,還看到趙校尉呢!他如何臥床不起?!”


    “那是你眼花了!”一個聲音在門外響起,趙武跨了進來。他右手持著板斧,左手提著一個仍滴著血的頭顱。走到信使麵前,他把頭顱提起,“你看,他還起得來嗎?”


    不理惶恐萬分,驚聲尖叫的信使,趙瑜看著趙武肩頭的水漬,悠然問道:“下雨了嗎?”


    “嗯,下雨了。”


    ps:昨天昏了頭,竟然提前幾百年把煙草寫了出來。幸好有‘天天-關注’兄提醒,不然臉丟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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