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情況?”我問。


    “四十歲女子,和丈夫打架時被刀切到手。”


    “斷指呢?”


    “在這裏。”血淋淋的。受傷的那女人痛得快昏過去了。


    “給她注射止痛劑,把傷口清洗一下。通知骨科”


    我掀開簾子出去,“醫生,能不能接上啊?啊?”一個滿臉胡子的男人搶上來直衝我吼。


    莫名的怒氣不知打哪裏湧了上來,竟讓我有了想揍他一頓的衝動。我緊緊閉著唇,強迫自己平靜。


    “說話呀。你們這些人都不知道是幹什麽吃的。”那男人看我不答話,對著我指手畫腳的。


    我隻覺得腦子一炸,想我施蘊茹活了這半輩子,除了父母還沒有人敢對我這樣大唿小叫惡言惡語的,今天一天居然就讓我碰到了兩個。什麽玩意兒!我握了握拳頭,就要出聲還擊,誰知有人扯了扯我,然後站到我身前不緊不慢的開了口,“先生,我們會盡力的。現在我們會送病人到骨科去。請你跟護士去辦手續。”是王競。


    看那男人罵罵咧咧的走了,還不時地迴頭瞪我,我調開眼睛,不去看他,轉而看向身前的王競。他沒了剛才的那份坦然,反倒有些局促,垂著手,小聲道,“施醫生,我------”。


    老實說,今天要不是他,我這醜可就出大發了。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笑笑,“謝謝。”


    他像一個聽到了讚美的孩子,不好意思的撓撓頭,衝我咧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那一刹那,我竟然覺著有幾分楠兒的感覺。說起楠兒,我可是有些日子沒好好跟我那兒子聊過天了,成天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麽。跟個戰士一樣,由著他老子指揮著東跑西顛的。我這兩個孩子真是生反了性格,閨女鬧心,兒子省心。


    “請讓一下,讓一下。”門口又推進來好幾輛擔架車,我吩咐道,“通知何醫生進三號房,你跟我進一號房。”


    “是。”


    又是一輪的忙碌,等我處理完好不容易得空喘口氣,一看時間,大半個下午都過去了。“外麵還有等著的嗎?”我轉了轉有些發僵的脖子道。


    “暫時沒有了。您休息一下吧。劉醫生他們那組該接班了。”一個小護士道。


    我點點頭,接過筆就要在記錄本上簽名。聽到身後王競發問,“這位小姐,有什麽可以幫您的?”八成是又來病人了,看來這班還是下不了。


    “我找施-醫-生。”拿腔拿調的,還有意放粗拖長了聲音。


    誰呀?這敢情好,誰都來找施醫生。我什麽時候這麽吃香了。我皺眉轉身。卻見身前笑嘻嘻的立著一個女孩兒。黑白分明的一雙大眼睛滴溜溜的直轉,那嘴巴笑得都快咧到耳根上去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我板著臉直瞪著她,一句話都不說。她在我的瞪視下慢慢收斂了笑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吐了吐舌頭。“嘿嘿,媽咪。”


    眼前站的可不就是我那個不聽話的閨女,莊宇。


    “哼,你還知道你有媽啊。”我沒好氣地說。掃了眼站在一邊的王競和小護士們,一個個都愣愣的,估計是都看傻了。


    莊宇越是見我這樣,越是嬉皮笑臉的上來挽住我的手臂,撒嬌的搖晃,“媽咪,人家都想死你了呢。下了飛機就往這裏跑了,別這樣嘛,媽咪。走走走,你該下班了哦,收拾收拾我們迴去吧。我快餓死了呢。”


    “飛機上沒東西給你吃啊?”我問她。看看她,本來就是巴掌大的小臉,這幾個月變得越發的尖了。不禁有些心疼她,在外麵肯定是沒吃好沒睡好的。


    “哇,那飛機上的東西哪是給人吃的啊。媽咪你都不知道,那牛排居然給我全熟的,叫我怎麽往下吞。還不如給我吃粗糧呢。”這孩子,這叫什麽話。講究起來挑剔的要命,可不講究起來,天天的風餐露宿她都能接受。問她為什麽,她理所當然的道,因地製宜嘛。


    氣是消了大半了,我指指她,向其他人道,“我女兒。”


    “hi!叫我莊宇就好啦。”她揚起大大的笑容,衝周圍的人打招唿。


    “你,你好,我,我叫王競。”王競先迴過神來,怎麽居然講話都不利索了。


    其他的小護士也開始做自我介紹了。我退到一邊,笑著看宇兒從她那個大大的背囊裏拿出五顏六色的小盒子分給眾人,不知道是從哪個部落掏迴來小東西。我細細的打量著她,一件不對稱領口斜紋t恤配了條低腰牛仔褲,一雙黑色的方包頭複古鞋。好好一頭長發叫她給斜斜的塞到那頂puma的帽子裏去了。黑了,也瘦了。站在一群人中間,興高采烈,搖頭晃腦的比劃著。身邊圍著的小護士們不停的發出“哇、哇”的聲音。


    我搖著頭,看著四周,看見就隻有王競沒有走上去,反倒退到了一邊,如有所思的站著。我皺了皺眉,清了清嗓子,招唿女兒,“莊宇,看你把這醫院鬧成什麽樣子了。”


    宇兒衝我扮個鬼臉,對眾人擺擺手,“我先走啦,下次再找你們玩!拜啦!”說著跑到我身邊,“走吧媽咪。”


    坐上車,司機見了宇兒,詫異的叫道,“大小姐,您迴來了。”


    “哈哈,顧叔好。”宇兒道,“好久不見,顧叔又帥了呢。”


    “這這這,大小姐說笑了。”老實巴交的司機一下子就臉紅了。


    這孩子,跟誰都開玩笑。“這麽久沒迴來,我都快忘了高樓大廈長什麽樣子了。我去的那些地方,淨是些帳篷木屋的。”


    “哼,你就野吧。怎麽還想著迴來啊。”我想起來就生氣。


    “想媽咪了唄,”她把頭枕到我肩膀上,“而且這不是要過聖誕了嘛。嘿嘿,我還得跟莊楠好好計劃計劃,敲爸爸個大禮物。”她笑得一臉奸詐。


    我伸手指,在她頭上重重的彈了個奔兒。她趕緊縮了縮腦袋。


    到得莊園,她先跑下了車,對著迎上來的福慶和榮媽每人給了個大大的擁抱。還在榮媽臉上香了幾口。惹得榮媽是老淚縱橫,打著宇兒的手,說不出話來。福慶也是眼淚在眼眶裏打著轉。


    家裏一時間,此起彼伏的聲音全都是,“大小姐迴來了,大小姐好。”我跟在後麵進大廳,坐在沙發裏,好半天福慶才平息了激動,過來給我斟茶遞水。再看看榮媽,早就顫顫巍巍的進廚房去了。


    熱鬧的還在後麵,我們到家不一會兒,莊恆和楠兒也迴來了。宇兒哇哇的叫著,朝她愣在門口的父親跑了過去,摟住他的脖子,又蹦又跳的,“爸爸,爸爸,有沒有想我,有沒有想我?!哇賽,爸爸,你又帥了阿。來,親一個。”我暈,這話我怎麽聽著這麽耳熟啊。


    直到女兒響亮的啵了一個,莊恆才算是反應過來了。哭笑不得的上下看著女兒,那目光中是絕對的寵溺。莊恆疼女兒,這在整個圈子裏都是出了名的。宇兒上學那會兒,闖了什麽小禍,被老師給罰了,要請家長,那都是莊恆親自去辦的。她要是有點兒什麽小病小痛的,那最著急上火的肯定是莊恆。


    “過來,讓我看看。”莊恆很努力的想板臉,可任誰一看都知道他已經是樂不可支了。“什麽時候到的?迴來也不提前打個招唿。誰去接你的?看看你這孩子瘦的。”


    “才怪才怪,莊宇,你再肥可就嫁不出去了。”楠兒在一旁大搖其頭。


    “莊楠,你再給我說一遍!”宇兒跑過去撓楠兒的癢癢,楠兒邊笑邊躲,“本來就是,還有阿,你看你黑的,就快跟非洲人一樣了。”


    “胡說八道,我這叫健康懂不懂。”兩個人打鬧在一塊兒。這兩個孩子,從小到大就沒有不拌嘴的時候。楠兒就是不承認自己是弟弟,到處宣稱他是莊宇的哥哥。莊宇就仗著自己比莊楠早爬出來五分鍾,見天的逼著他叫姐姐。這兩個人的年齡之爭,從他們懂事起就一直爭到了現在。


    “健康什麽啊,網球場上就從來沒贏過我。”


    “你瞎說,走,咱們打兩局去?”


    “去就去,誰怕誰。讓你三個球怎麽樣?”


    “稀罕。”莊宇撇了撇小嘴,轉頭對我們道,“爸,媽,我們去玩兩手去。”


    “胡鬧,才剛迴來就打打鬧鬧的。去,洗洗手,一會兒就吃飯了。”我道。


    “噢。”他們倆一齊交換了個眼神,乖乖的點頭,離開大廳。


    莊恆鬆了鬆領帶坐到了我身邊,我們一起看著兩個孩子的背影。不知怎麽的,我的眼睛竟然被淚水給迷失了。


    榮媽擺了一桌子的菜,再加上宇兒那張不停的小嘴兒,這一頓飯吃的是熱鬧無比。莊恆的興致也尤其的高,叫他們去開了一瓶三十年陳釀茅台,和楠兒兩個人對飲。宇兒一邊吃著榮媽親自燒的茄汁幹鮑,鐵板牛仔骨,一邊誇張的感歎,“我在非洲的時候,最想的就是榮媽的菜了。”


    “我也是我也是。”楠兒隨聲附和。聽得榮媽眉開眼笑,聽得我不得不感慨,我生了兩個多麽會油嘴滑舌的孩子。


    吃了飯,莊恆先上樓去了。楠兒到外麵接電話。就剩下我和女兒在吃甜品的時候,宇兒跟我說。“對了媽媽,我今天在機場的時候好像看見小舅舅了。可等我追出來,他就不見人了。”


    “嗯?前兩天是聽說他要迴來。宇兒,等會兒給婆婆打個電話,她可一直惦記著你呢。”我道。


    “知道了。婆婆還住在大嶼山嗎?過兩天我去看她好了。”


    “嗯。”如果逸華迴來了,母親少不得也要搬迴施家大宅去。這些年也不知道是怎麽迴事,母親等閑都不肯住在家裏,一輩子不信佛的人到老來居然虔誠的要命。常住寺院不說,還常常上大陸去做功德。前兩個月,捐了一筆款子,在肇慶建了一座小佛堂。我每次去看母親,她總是像以往那樣柔柔的對我笑,可我總覺得那笑容越來越淒涼,越來越疏離。父親就更有意思,每個星期都要往大嶼山去個兩三次,可每次都不上岸,繞一圈就迴來。我開始還以為他們是鬧了什麽別扭,可總也打聽不出個所以然來。兩個都是固執的人,由他們去罷。


    “莊宇,紹然、韓津他們聽說你迴來了,鬧著要在文華給你接風。過去不?”楠兒走過來問。


    “媽?”宇兒征詢般的問我。都是些一起長大的世家子弟。


    “去吧。別玩兒太晚了。”我一笑,揮了揮手。


    “哈哈,謝謝媽咪。莊楠你等我一下,我去換件衣服。”宇兒蹬蹬蹬的往樓上跑。


    “我在外麵車上等你。”楠兒衝她喊。順手拿過車鑰匙,俯身親了我一下,“媽咪,我們出去了。”


    “我也想到花園裏走走去。”我拍拍腿站了起來。“好。”兒子伸手攬過了我的腰,扶著我慢慢走出去。


    看著他們嘻嘻哈哈的上車,楠兒發動他的那部寶馬750。我不放心得對他道,“慢點兒開,聽到了沒有。”他倆一齊點頭,揮揮手,“媽,你也早點進去吧。外麵風大。”莊園的大門開啟又緩緩關閉。


    我這才緩緩的往迴走。恍然間,正廳噴水池前的七彩霓燈已經亮了起來,花園裏一盞盞愛神裝扮得花燈也亮了起來。我一步步的走著。這樣的景,這樣的夜,這樣的孩子,這樣的家,到底是不是我要用生命來守護的?我自己又能守護些什麽?這十幾年來我又真正守護了什麽?我一直覺得自己的愛情早已在歲月的流逝中消磨的所剩無幾,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習慣,一份委曲求全的責任。我一直以為自己很大度,我一直以為自己很堅強,我一直以為自己付出了很多。可當今天駱清玨第一次出現在我麵前,第一次公然向我宣戰的時候,我竟然有了離開的想法。在那一瞬間的懦弱中,我突然發現原來一直在堅持著這段婚姻,這個家的人也許不是我。


    站在花園中央,有些迷惘的看著眼前的這一切,這我一直以來都覺得是理所當然的一切,我承認,我的心亂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幹什麽,究竟要幹什麽。夜裏的風怎麽這麽涼?我打著冷顫抱緊了雙臂。直到有人把一件大風衣披到了我的肩上。是福慶。“太太,外麵冷,咱們迴去了吧。”


    我點點頭,迴神笑道,“你還出來找我,我還能走丟了不成。”


    “先生說您站在這裏好一會兒了,要我過來給您加件衣服。”


    我迷惑的抬頭,哦,莊恆的書房正對著這片花園。從下往上望,隻看得見窗簾擺動。


    “太太,後天就是聖誕了,咱們今年怎麽布置布置?”福慶問。


    “叫宇兒去折騰吧。”我笑了。這丫頭最喜歡弄這些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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