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於蘇乩表示她有事兒要做,於是兩人就停了下來,等她離開後,玄奘正打算坐下休息時,遠處的小道上過來一個人影。


    那人穿著粗布的衣裳,看著隨意的很,不過五官俊美的極具侵略性,一頭紅發更顯張揚,他牽著一頭牛慢吞吞的走過來,看到玄奘,“咦”了一聲,一雙金色的眼睛熠熠生輝:


    “你這和尚,難不成是去往西天拜佛求經的那個?”


    玄奘:“……”


    一口被叫破真身,玄奘半點不慌,隻是抬頭將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後將視線落在他金色的仿佛會發光一樣的眸子裏,繼而鎮定自若迴道:“貧僧確係東土大唐而來,前往西天拜佛求經,不知施主如何得知?又有何見教?”


    青年聽他這麽說,眼睛登時就亮了一下,不過緊接著,他就以一種微妙又挑剔的目光將玄奘一陣掃視,複又確定了一遍:“當真?”


    玄奘:“出家人不打誑語。”


    青年於是就笑了起來,他湊到玄奘身邊,笑問他:“那你來時有沒有人說你這路上會收一個徒弟?”


    玄奘想了一下,道:“不曾有人說我會收一個徒弟。”


    青年睜大了眼睛,麵上顯出懷疑的神色,卻見玄奘又看著他,臉上露出一個微笑:“隻觀音大士曾言會有三個徒弟保護我。”


    青年:“……”


    青年:“………”


    青年:“…………”


    青年情不自禁再一次將玄奘上下打量了一番,萬萬沒有想到眼前這個看起來寶相莊嚴的和尚竟還會開這樣的玩笑。


    他哽了好一會兒,才找迴了語言係統,忍不住問他:“你向來都這樣?”


    玄奘思考了一下,搖頭:“並無。”


    青年:“……”


    見青年一臉的一言難盡,玄奘眨了眨眼睛,無辜的看著他:“可你不是我的徒弟麽?”


    “……”


    青年真是頓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詫異開口問他:“你竟願意收我為徒?”


    “願意。”


    “也不問緣由?”


    “不問緣由。”


    “……”


    青年以前脾氣並不好,且因為天生高人一等的天分資質讓他行事總是下意識倨傲的很——說的難聽一些便是有幾分不知天高地厚了。


    不過在這五行山中困了五百年,他由最開始的憤怒暴躁,到後來的平靜淡定,也不過是花了幾十年的時間而已。


    在五行山中他不能使用任何法術,除了身體強度超乎常人之外,他和山腳下偶爾會出現的樵夫也並沒有什麽差別。


    於是漸漸的,他學會了控製自己的脾氣,他學會了讀書識字,他學會了種田,他學會了如同任何一個普通的凡人一樣過著非常普通的生活。


    ——真的,普通的讓他在迴想起自己在花果山或者在天庭時候的日子,感覺就像一場虛幻的夢境一樣。


    青年深深地看了玄奘一看,低聲最後一次問道:“即便我是個罪人?”


    孫悟空對上玄奘的眼睛,真是沒有忍住問出了這樣一句話。


    他心裏其實並不覺得自己當真是個罪人,不過曾經也確實做錯了事,隻是不知道怎麽的,他就是想聽聽眼前這個法師——也許未來會是自己的師傅——會怎麽說。


    玄奘平靜的和他對視,好半晌,他勾了勾唇角,露出一個奇妙的、相當淡漠的微笑:“那真是好極了,你我天生合該一對師徒,做師傅的是個罪人,收的徒弟也是罪人。”


    孫悟空不覺渾身一震。


    他睜大眼睛看著玄奘,便是在五行山中不能使用法術,可身體方麵卻是不受影響的,他再是瞎,也不至於看不出眼前這和尚周身籠罩著的無上功德。


    ——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是個罪人呢。


    然而孫悟空卻又能真切的聽出來,眼前這個和尚,當真是發自真心的覺得,自己是個罪人的。


    孫悟空心中一哽,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好一會兒,他才慢慢開了口,麵上帶了笑,笑容卻並不真切,他問:“你們出家人,不是講究六根清淨麽,這樣也能是罪人?”


    玄奘垂眸,沒有再說話。隻是不期然的,他想起那個女人捧著自己的臉頰,說自己的名字起的很好的時候,那雙溫柔似乎下一秒就能哭出來一樣的眼睛,指尖驀然就緊了一下。


    氣氛一時之間安靜的隻能聽到偶爾的蟲鳴以及旁邊孫悟空牽過來的老牛無趣的低頭吃草的聲音。


    就在這安靜之中,蘇乩輕飄飄的從遠處過來,見著這兩人相顧無言的場麵,登時就笑了起來:“乩特意過去找你,卻不想你們倒提前見了。”


    孫悟空迴神看過去,麵上便露出幾分詫異的神色,繼而又有些欣喜,口中道:“真是許久不見,你怎地想起來過來五行山?”


    蘇乩“唔”了一聲,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剛剛那兩人之間的氣氛似乎有些不大對勁兒,遲疑了一下,卻並沒有深究,隻迴道:“乩陪著玄奘過來的。”


    孫悟空:“……”


    幾人坐下來交流了一番,孫悟空當著蘇乩的麵兒向玄奘磕頭拜了師,蘇乩在旁邊看著,就覺得眼前這個猴子真的是個記憶裏半點兒相似的地方都沒有。


    不過當她看著青年那雙金色的瞳仁的時候,卻又覺得,這猴子還是這樣,並沒有什麽變化。


    這會兒天色還早,孫悟空在五行山也能算的上半個主人,拜完師後就邀請蘇乩和玄奘去他的屋子裏坐一坐。


    實不相瞞,蘇乩感覺也是有些魔幻,放在五百年前,她真是萬萬也想不到眼前這猴子有一天會如同一個凡人一樣,住著自己搭建起來的屋子,院子裏自己開墾出來的田地種著些秫麥以及四季菜品。


    等到孫悟空相當熟練的從菜園子裏摘了些菜拿到廚房洗菜切菜炒菜出鍋一氣嗬成的時候,她表情都有些控製不住了。


    玄奘和她作為客人,被孫悟空趕出廚房讓在其他房間四處轉轉——雖然孫悟空的屋子是他一個人建的,但其實規模並不小,畢竟好幾百年的時間,他一天隻建一點點,日積月累的,山腰上這個隻有一個人住的屋子也是像模像樣五髒俱全。


    蘇乩和玄奘當真就在其他房間裏轉悠起來。


    孫悟空審美還行。而且大概是完全隨著自己心意建的,整個房間的構造很是特別,不拘一格的同時自有一番意趣在其中。


    等走到書房的時候,蘇乩再一次驚了一下,玄奘注視著三麵牆上擺放的整整齊齊的書籍,不期然開了口:“蘇檀越與悟空是舊識?”


    ——自拜了師之後孫悟空就自報了姓名,玄奘覺得悟空這個名字很好,就也沒有再賜予他別的法號,這會兒叫起來,也是自來熟的很。


    蘇乩聞言,“嗯”了一聲,道:“這猴子與乩一位弟弟是好友。”


    “猴子?”


    玄奘不覺挑了挑眉。


    他是能猜到他這個大徒弟應該不是個普通人,再不濟也應該是修道之人什麽的,卻沒有想到原來他的真身是一隻猴子。


    玄奘迴想著孫悟空十足張揚的容貌以及短暫相處中暴露出來的更偏向於儒雅的氣質,隻覺得可真是半點兒都不像。


    蘇乩大概能想到玄奘的想法,思考了一下,她道:“其實孫悟空原來並不是這樣的,隻不過大概是幾百年來書讀得多了罷。”


    玄奘:“……”


    幾百年……


    玄奘表示他一介普通人和他們這些神啊妖的,完全沒有什麽共同語言。


    蘇乩見玄奘這般反應,忍不住笑了一聲,也沒有再多說什麽,畢竟是孫悟空自己的事,他若是願意,玄奘早晚能知道的。


    兩人略轉了一會兒,又掐著時間迴了廚房——即使做飯的過程孫悟空不願意他們插手,但這樣堂而皇之的坐在那裏等著吃也太說不過去了些。


    畢竟兩個人都不是這種坐享其成的人,於是琢磨著大頭差不多的時候,兩個人不約而同選擇了進廚房,同孫悟空一起做了收尾工作。


    初次見麵,師徒兩人相處的相當融洽。


    孫悟空這會兒依舊不能出五行山,到一直到這會兒他都沒有提出來,隻是和玄奘相互了解了一番,吃飯的功夫更是添了幾分親近。


    完了幾人共同將廚具收拾好,這會兒已經是下午了,孫悟空想了想,就提議道:“這附近並沒有什麽能歇腳的地方,師傅和蘇仙尊不如就在這裏休息一晚吧。”


    玄奘尋思著,這樣也挺好的。


    而且他第一次收孫悟空這樣的徒弟,明明是個妖,卻過的跟個普通人似得,他心裏還是有幾分好奇的,留上一晚和徒弟相處相處聯絡聯絡感情,也未為不可。


    又孫悟空差不多和玄奘也是同樣的想法。


    原本五百年前的後,他就聽哪吒轉述過蘇乩的話說是讓他等五百年。


    孫悟空那會兒不知道這“等五百年”是個什麽意思,不過這五百年期間哪吒偶爾會來溜達,給他帶點兒人間的書或者什麽有趣的小玩意兒,以及一些消息,故而真要說起來,孫悟空對天庭的動態可能比蘇乩還要更了解一些。


    嗯。


    這個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前一段時間,觀音大士突然出現,跟他講不久之後有一個前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和尚路過,那和尚是他命中注定的師傅,會救他出五行山。


    孫悟空當時就:“……”


    實不相瞞,五百年修身養性下來,孫悟空覺得在這五行山待著,除了不能出去拜訪好友之外,其他一切都還挺好的。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哪吒來的頻率不穩定,他有的時候沒有新鮮(?)的書看,隻能將自己已經看過的書再重新番,這導致這麽多年下來,他將書房裏的書幾乎都看過好多遍了。


    想是這麽想,但實際上當著觀音大士的麵,孫悟空還是真心實意的表達了自己的感謝之情。


    他再是修身養性,不能離開五行山對任何一個人來說到底都是一個無形的枷鎖,在這裏待著他是能安然度日,但可以出來自然是更好。


    於是對觀音大士的感謝,孫悟空還是比較真情實感的。


    ——雖然他知道現如今天庭和西方好像在合作下一盤大棋,而他自己正是其中一顆重要的棋子。


    扯遠了。


    反正就孫悟空現如今所知道的,他這個玄奘師傅的真身應該是不簡單,而且未來他們應該會相處很長一段時間,或許是十幾年,或許是幾十年。


    在知道這個的前提下,孫悟空覺得他們很需要在這裏磨合一下,然後再上路。


    畢竟在五行山裏他們磨合過程中有了什麽矛盾還能坐下來好好溝通一下,但在路上的話就並不一定能這樣了。


    ——也許他們一個矛盾鬧的就會有什麽豺狼虎豹妖魔鬼怪趁虛而入,出了事可就來不及搶救了。


    最起碼五行山上安全比較有保障。


    孫悟空有些不確定的這麽想著。


    師徒兩人各自心裏的想法不少,麵上卻都和和氣氣。


    玄奘是在寺院裏習慣了對所有人都是一副悲天憫人的狀態,而孫悟空則是因為這幾百年的書讀得多了,下意識在初次見麵的時候就想做出最無害的姿態麵對一個理論上來說要相處很久的人。


    如此這般的,兩人相處的氛圍相當和諧,但卻也有些微妙了。


    兩個人都是聰明人,大概也能察覺到對方的態度,故而吃完飯的時候,孫悟空慣例去照看他的桃樹,玄奘想了想,就跟了上去。


    ——他們是要以年為基數相處的,眼前這樣的狀態顯然不是什麽長久之道,雖然說初次見麵就想一見如故有點兒不現實,但既然未來已經注定了,那中間試探的過程就完全沒有必要了。


    最起碼一次開誠布公的談話就很有必要,互相了解了之後才能夠更好的互相給與定位。


    兩個人都是聰明人。孫悟空提著桶去他的桃樹林,沒多長時間見玄奘法師獨自一人找了過來,當下就了然,將手中的水瓢放迴水桶,恭恭敬敬朝玄奘行了一禮。


    人間的書看多了,他自己也不自覺就按著人間的規矩走了,禮儀方麵也是做的麵麵俱到——這也是在蘇乩說開之前玄奘完全沒有想到這人的真身會是一隻猴子的原因。


    畢竟隻看外表的話,這個人真的太像是人間的世家公子了,唔,加個定於的話大概是已經隱居的世家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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