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侍衛原本拒絕的堅定,說法師肯放我們離去已經是天大的恩德了,怎麽還能再要銀子什麽的,不過聽著他又說有事托付,當下就高興起來,拍著胸脯表示就算不給銀子他們也一定會將法師的事兒辦的妥妥當當。


    玄奘見著兩個小夥子這般誠摯的模樣,當下就很是有些想笑。


    他自己其實也就是十八九歲的年紀,並沒有多大,可是因著過往的經曆,看著眼前這十五六歲的小夥子這樣生機勃勃的模樣,恍然就感覺和自己差了輩兒一樣。


    他笑了一聲,道:“貧僧想請你們去洪福寺中與我徒弟傳個話兒。”


    侍衛互相對視一眼,神情肅然道:“法師請說。”


    ——洪福寺因為玄奘的緣故,現如今也是個名寺了,他們兩個本應該護送玄奘的人出現在那裏,並不是什麽容易的事兒。


    萬一被人發現了,便是欺君之罪死路一條,可因著法師的恩德,他們也願意為法師傳這一句話。


    玄奘看著他們沒有半點兒猶豫就應承了,心中不覺也軟了一下,低聲道:“請你們告訴我的徒弟,但看那山門裏鬆枝頭向東,我即迴來;不然,斷不迴矣。”


    這話說的很有些#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意思,兩個侍衛聽了,麵上不禁露出悲意。


    然而看著玄奘法師堅定的目光,他們還是應了,隻是臨走時忍不住跪在地上,深深的朝玄奘法師叩了三叩。


    玄奘原本想攔著,可對上兩個半大小子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一樣的表情,他怔了一下,就沒攔住。


    一番拜別,三人依依不舍的惜別,玄奘牽著白馬,馬背上還馱著行禮,站在原地深深的向長安城的方向的看了一眼,又直接叩首下去,繼而便頭也不迴的向著西邊走去了。


    蘇乩將這個過程看了個全,心裏是個什麽想法這會兒也說不清,隻是不可否認的,她微妙的對這個看起來寶相莊嚴的和尚驀然產生了一絲好奇心。


    說起來玄奘法師於她來說也能算得上一位舊人,具體來說,應該是玄奘之前的某一世和蘇乩還能算得上好友。


    因著這等淵源,蘇乩一開始就對這和尚有一分在意,又跟了他一會兒,這因為舊識而生出的一分在意就變成了三分。


    她想了想,直接在玄奘麵前現了身。


    玄奘看見她,愣了一下,繼而又合掌笑了一聲:“貧僧自出城就覺得似乎有一種被人注視著的感覺,原來果真有位女檀越。”


    蘇乩“唔”了一聲,玄奘就又笑:“不知怎麽的,貧僧瞧著檀越,心裏總覺得熟悉的很,就好像以前在哪裏見過一般。”


    蘇乩:“……”


    因為本朝對女子並無諸多苛刻,故而蘇乩這一迴是做的女子打扮。


    她本就生的極美,反正以玄奘的眼光來看便是先前現身於眾並且身上還有特效的觀音菩薩都比不得這位檀越能讓人心生愉悅。


    ——這話聽著過於大不敬了,但玄奘還真心就是這麽想的。


    以及話說出口之後,玄奘意識到周圍的環境,頓時就:“……”


    和第一次見麵的女施主這麽說話,聽著是不是唐突過頭了?


    玄奘冷靜了一下,耳朵有些泛紅,趕緊低下頭念了一聲佛號向蘇乩道歉,說了聲唐突。


    蘇乩:“……”


    ——等等,這個畫風是不是不大對?


    她思考了一下,倒也沒因為玄奘先前那段話而生氣,畢竟她自己知道玄奘還真不是那種和尚。


    於是一邊態度非常自然和玄奘一起並肩向前走,一邊口中問他:“你是不是不願意前往西天?”


    玄奘見她行事這般自若,不覺鬆了一口氣,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歡喜的意味,轉頭看了蘇乩一眼,也抬腳往前走,氣氛熟稔的就仿佛他們倆並不是第一次見麵,而是已經相識已久一般。


    不過在聽到蘇乩問的這句話的時候,玄奘腳步微微頓了一下,下一秒又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並不直接迴答蘇乩的問題,隻垂眸道:“我已發了弘誓大願,不取真經,永墮沉淪地獄。”


    他說著,又兀自笑了起來:“大抵是受王恩寵,不得不盡忠以報國耳。”


    蘇乩:“……”


    蘇乩戳了智腦一下:“這和尚這一聲笑是嘲諷沒錯吧?”


    智腦不出意外迴了聲“是”,蘇乩再看向玄奘的目光就相當的一言難盡了。


    怎麽說呢,這個人,不論是在水陸大會當講師(?)還是那會兒領了皇帝的命令主動說去西天,亦或者今兒早上在城牆上被帝王以及眾朝臣送別的時候,都是一副高嶺之花深愛佛法,渾身上下寫滿了“取不到真經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這樣一句話的樣子。


    然而先前讓那兩個侍衛走不說,這會兒又說出這樣意味微妙的話,實在是不能不讓人多想。


    玄奘將這話說了,一方麵是覺得蘇乩不會害他,另一方麵卻也是因為,他說出口,便不怕人聽的。


    實際上,他確實從小就頗具慧根,對佛法也比較喜愛,曾經在寺院裏他做的最多的就是鑽在藏經閣裏研究佛法。


    他自小無父無母,僥幸被師傅撿到並養著,但即使是在寺院之中,也並不乏因為嫉妒他得了方丈的青眼而欺負他的小沙彌。


    有的時候小孩子欺負起人來,比大人們更殘忍一些。因為大人們隻要不是真的喪心病狂,他們做事的時候總是會考慮到後果,並下意識會將這後果控製在一個自己能夠承受的範圍之中。


    但小孩子完全不一樣。


    他們的天真讓他們不會考慮到自己的行為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他們隻是會覺得,大家都是一樣的人,憑什麽這個人無父無母都能被人撿到還對他那般好,而自己即便是有父有母卻隻能被用來換錢甚至白送到寺院裏當苦力。


    所以他們會嫉妒,心裏會不平衡,於是欺負也就順理成章,他們或者是刻意孤立同樣還是個小孩子的玄奘和尚,或者是吃飯的時候故意弄掉玄奘的食物,或者是睡覺的時候不管外麵是盛夏還是寒冬都將玄奘關在房門外麵不讓他進來……


    欺負人的法子層出不窮,但玄奘其實對這些並不在乎。


    被孤立對他來說剛好不被人打擾的聽大師傅講禪,食物被人故意撞掉了之後他總是能不經意的撿到熟透的果子,被關在門外的時候盛夏他並不覺得熱寒冬他也並不覺得冷……


    玄奘知道這很不對勁兒,但那又怎麽樣呢?


    打小兒開始,他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將藏經閣裏的梵文經書看完,然後做一個普羅大眾眼中的得道高僧行善積德。


    至於原因——因為這是師傅所希望的。


    師傅希望他學習佛經,他就學了,師傅希望他收徒弟,他就收了,師傅希望他行善積德,他就這樣做了。


    在玄奘心裏,這個世界上的人大概是可以分為兩類的,一類是他和師傅,另一類就是除了他們之外的所有人。


    玄奘原本以為這樣按部就班的生活會一直生活下去,直到他十八歲的時候。


    十八歲對玄奘來說就好像是個分水嶺一樣。


    十八歲的時候,他的師傅坐化了。十八歲的時候,他有爹娘了。十八歲的時候,他的娘被他的爹逼死了……


    得知母親自縊身亡的時候,玄奘很長時間都沒有反應過來。


    他的身世被爆出來之後,他見過母親兩次,第一次那個穿著綾羅卻滿臉憔悴的女人捧著他的臉,叫了他的名字。


    她說:“江流兒,這個名字挺好的。”


    玄奘那會兒沒說話,他當時隻覺得心情非常的奇妙,被女人捧著臉的感覺有些陌生,但並不壞。


    女人的目光非常溫柔,看著自己的時候臉上是笑的,眼睛卻是在哭的,玄奘想起小時候被同齡的小和尚嘲諷“天煞孤星”的時候,他不是很懂女人為什麽是這樣一副表情,但他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麽。


    於是他幫女人擦了擦眼淚,並安慰了她——明明平時和別人論禪的時候他總能說的頭頭是道,可不知道為什麽安慰這個女人的時候他就覺得很是有些別扭又笨拙。


    但女人還是很高興。


    女人最後離開的時候,玄奘看著她的背影,覺得自己沒有發揮好,下一次見麵一定要好好發揮。


    然而玄奘並沒有想到下一次見她的時候就是訣別了。


    那天女人的侍女形色匆匆的避著人來找他,說是母親想見他,玄奘有些高興,他將自己看起來最有氣質的一套衣服穿上了——連師傅都說他穿這件看著就跟羅漢轉世似得。


    羅漢轉世什麽的玄奘並不在意,不過這套衣服確實好看是事實,於是玄奘整理好衣服,便要跟著這侍女走,隻是沒想到侍女看著他,突然跪在低聲哭著求他救她。


    玄奘聽她說話,一瞬間好像什麽都沒聽懂,又好像其實什麽都懂了。


    他見到女人的時候,女人看起來沒有任何異樣,甚至比上一次見到時氣色還要更好一些,她摸著玄奘的臉頰,絮絮叨叨的跟他講說他這樣很好,六根清淨,不染凡俗。


    玄奘聽她這麽說,就很認真的告訴她,說我並沒有斬斷凡俗,我有母親。


    於是女人就哭了,哭完了又笑。


    玄奘知道,他應該做些什麽,但他什麽都沒有做,他靜靜看著女人抓著他的手說了許多話,然後靜靜地離開,最後靜靜地聽陳府的下人過來傳了那個女人的死訊。


    女人死後的第二天,他生身父親來找了他,他說你母親還算識大體,知道曾委身於賊人會影響你的名聲,這番去了也好,你便趁此機會還俗迴陳府,你年紀尚小,守孝三年再行科舉也正合適。


    陳府的老爺也說了許多話,他具體說了什麽玄奘其實都有些記不清了,反正他就記得自己站在那個男人麵前,一字一句的說他已經皈依我佛,說他已經斬斷凡俗六根清淨。


    男人最後氣急敗壞的走了。


    玄奘坐在佛堂裏,手裏捏著師傅的舍利子,心如止水。


    之後水陸大會的整個過程,玄奘覺得自己似乎是分成了兩個人,其中一個被眾人推著做了壇主,又按部就班的講經、受封、謝恩,另外一個就一直冷眼旁觀。


    直到那天,那兩個癩頭和尚出現在道場裏,不知道為什麽,玄奘心中突然就生出一股子憤怒。


    那憤怒來的那樣突兀,卻又那樣強烈,熾熱的就仿佛一瞬間要將他整個人燃燒成灰燼一般。


    索性他向來極能忍,所以他忍住了,可後來那兩個癩頭和尚當著所有人的麵化出真身,玄奘突然就覺得特別可笑。


    他想,真是好一個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啊。


    後來的發展有些混亂,被人推出來並不在玄奘的設想之中,不過站在皇帝麵前頂著他殷切目光的時候,他又覺得無所謂了。


    即便是九死一生,即便有去無迴,也無所謂了。


    ……


    玄奘晃神了很久,久到蘇乩看著他,心中竟莫名生出些許不忍。


    好半晌,蘇乩看著他,歎了一聲:“你不該是這樣的。”


    玄奘迴神,抬眸看他,目光溫和的沒有絲毫破綻:“不,我就應該是這樣的。”


    蘇乩:“……”


    蘇乩聽懂了他的意思,心裏忍不住有些難過。


    玄奘的上一世也是一個和尚,但那個和尚整日裏瘋瘋癲癲,灑脫的很,身邊總是有諸多好友,人也罷,妖也罷,他們很多受過他的恩,便對他心懷感激。


    可如今眼前這和尚,卻帶著這般溫和端莊的笑,說他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


    ——然而到底是他本來就該是這樣,還是有人希望他是這樣的呢。


    蘇乩怔了一會兒,並沒有得出什麽答案。


    她默默的陪著玄奘走了很長一段路,因為有她在,這路上倒也並沒有什麽波折,直到兩人到了一處鬱鬱蔥蔥的山林之中。


    蘇乩將周圍一番打量,尋思著這地兒看著有幾分眼熟不過滄海桑田,人間的地方一段時間不見變化常常非常大,還是在智腦的提醒下她才想起來,這裏是關著很久之前那隻破猴子的五行山。


    “唔……”


    蘇乩想起來哪吒小朋友和這破猴子關係向來不錯,她既然路過,去看看那猴子也是好的。


    順便——


    好像她以前在這猴子被關押之後看過他的命運線,顯示五百年後會有變化。


    唔,說起來,現在是過去了多少年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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