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香氣越發濃烈。


    朝靈淵冷靜後開始推敲布局,照羽此番行動既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外。已經如此,他就需要改變某些關鍵節點,以更好地達成目的。


    首先,北州之行取消。按照原本的計劃,他需要照羽前往寒江關。


    但機緣巧合。天道將千墨衣的力量施加在他的身上,而照羽引渡囚龍之力,反而喚醒部分鳳凰真火。史君在預料之內隕落,天道越過虛空限製,過早地將人族損失一位陽神強者的訊息傳遞給了其他族類。


    魔族與鬼族必定蠢蠢欲動。


    海族也不會安分。


    七殺劍主的出現是容許的意外,以此換來的羈羽劍主再次揚名,就是意外帶來的迴報。朝靈淵對這個階段的照羽能贏過紫極乾榜前五的把握隻在五五之數,勝則揚名,敗,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七殺劍域的特殊性在於附帶部分輪迴之力,其他幾個能夠被那些有心人利用來到此地阻止照羽的人選,同樣各有各的特殊之處。


    他自然是留下了對應的手段。


    散魂重聚是魔族手段,仙道之人不恥,但不可否認它很好用。天瀾城內的仙宗之人不在少數,照羽以一半魂力救他,倒是那些人的幸運。


    照羽果真是變數。


    但照羽能做出這個選擇,便代表寒江關不需要去了。真火收集的速度要加快。


    願織城一行,雖然得到了紅蓮業火,但南明火仍舊是一無所獲。當年天山傾覆涉及的人大多都已經隕落,隻有東州還存在有最後的關鍵人物。但天道既然注意到了照羽的存在,這件事反而是交給其他人辦更好。


    而他們該去的地方,既非北州,也非東州。


    南州,鬼族聚居之地,又毗鄰南海。


    “你不睡?”不知何時醒來的照羽如是問道。


    朝靈淵一怔,對上這雙恢複成青藍與赤霞異色的眼睛,意識到自己竟然完全沒有察覺對方已經醒來多久,又觀察他多久。


    照羽那一半魂力帶來的後遺症,果然是雙方的。


    照羽道:“不喜歡便不用理會,人情我會還。”


    聞言,朝靈淵心中鬆了一口氣,某種程度上,他還是希望照羽認為他們的故事停留在機緣巧合,與陰差陽錯上。


    “本就是你來還。易靈犀身上‘刹那’之毒,解法不難,但需要《扶桑九曲》裏的《須臾》一卷。你這幾日若是無事可以迴憶迴憶《扶桑九曲》,默一份出來。除了給易靈犀她們,也正好也可以給小遠學。他在樂道很有天賦。”


    “嗯。”這種事照羽不需要猶豫就能答應。


    朝靈淵便問道:“方才不是睡了,怎麽忽然醒來?”


    “氣息太亂。”


    照羽簡單迴道,隨即天瀾城中,天瀾劍域幾不可見地一動。


    朝靈淵不需要抬頭也知道他們兩人已經迴到了餘音院。梨花香氣與桃花香氣融合在一起,讓人更加昏昏欲醉。


    他動了動手指,便聽照羽道:“天瀾劍域還沒有關閉,消息送不出去。”


    朝靈淵眨了眨眼睛。


    他心中微妙,索性支起身俯視著照羽:“你好像什麽都知道?”


    饒是被居高臨下的注視,照羽依舊坦然自若:“你與素鯉、天瀾城主皆有因果,何況來的路上你一直在借簫聲傳遞訊息,很好猜。”


    “因果之眼,嘖,這算犯規嗎?”


    “你沒有隱瞞。”


    “我還以為你不會在意這些小事。”朝靈淵幽幽說道。


    “我困了。”照羽罕見地沒有迴複這句話,他閉上眼,“你不睡?”


    落在朝靈淵眼中,便是格外有意思的反應。


    其實那些信息被照羽知道並不要緊,他們站在同一條陣線上,絕大多數信息都能夠互通共享。他不希望照羽知道,隻是他的私心。


    但他主動告知與照羽主動探尋,就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了。


    朝靈淵定定地看著他,最後笑起來:“我睡很久了,現在沒有睡意。不過若是你需要有人陪你,我也不是不能答應。”


    “嗯。”


    “嗯?你該說清楚你的意思。”


    照羽忽然摟住朝靈淵的腰翻了個身,頓時主導權易手。他一手扣住朝靈淵的手,一手蓋住朝靈淵的眼睛。衣袖與環佩摩擦碰撞,在靜謐的春日裏帶來春水融冰的泠聲。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一片羽毛撩在朝靈淵的心上。


    “陪我睡會兒。”


    朝靈淵沒反抗,隻是也放輕了聲音:“我的意識境還有一重,到了合適的時機,要來看看嗎?”


    “嗯。”


    這一聲應得昏昏沉沉,尾音也落進了夢裏。


    朝靈淵格外清醒。


    當真是意外收獲,他的一次死局逢生,倒是讓照羽有了這麽大的改變。


    天道算得到已經變成人心的草木心嗎?若是讓天道知曉照羽的變化,恐怕會後悔借史君之手置他於死地了。


    說到底,照羽對天道的反感都是來自於照北極對人族,對五族的共情。這種共情是很危險的,畢竟照羽的跟腳並非是人,他的感情也並非如此穩定。若是天道能夠及時喚醒照北極誕生的初心,即便是朝靈淵已經尋迴所有的力量,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贏過照羽。


    北州寒江關之行的一半目的,就在於加強人世的砝碼。


    人世與天道是照羽的天平兩邊。


    但現在,照羽已經開始學會做選擇了。


    天瀾城果真是福地啊。朝靈淵閉上眼前如是想道。


    當年如此,今日亦如此。


    在照羽身上的桃花異香疏淡到能夠被梨花香掩蓋的時候,他終於踏出了餘音院。


    前幾日院門口熙攘之聲不絕於耳,但這兩日格外安靜。


    因為一個人。


    身披袈裟,麵帶慈悲,懷中卻是一柄猩紅血劍。


    七殺劍主,古靜生。


    他的存在,足夠讓很多想來拜訪四方劍會新任魁首的人望而卻步。畢竟如今四方劍會已經結束,滄瀾劍域自發消失,但羈羽劍主依舊沒有再露麵的意思。在這種不知道正主何時出現的情況下,還總是和七殺劍主出現在一個地方,太容易被他身上那種詭譎的血腥氣所形象了。未免得不償失。


    連劍宗的劍修來了兩日後都已經忙自己的去了。


    同樣是來拜訪的人心中猜測這位七殺劍主是不忿之前的戰敗。畢竟當時隻比了劍,若是比實力,僅僅金丹修為的羈羽劍主怕是會輸。


    也有人以己心度人,以為他是來論劍。


    當然也有人多想了幾步,認為他是來找茬。


    不過這些猜測自然是不入古靜生之耳。


    無論是天瀾城主,淩滄州,綺夜合這些本就成名的人,還是素鯉,湛東流這些在這次劍會上大出風頭的劍修,更或者是修行功法特殊如殊連城,以及他身邊遮掩麵容的劍修;再或者族類特殊的鬼族靈族之流。這些接二連三前來拜訪的人物各有默契,皆是錯開前來,但依舊讓旁觀者心中嘖嘖,感慨修真界當真是實力為尊,一個橫空出世的羈羽劍主,幾乎讓天瀾城已存的強者皆把目光匯聚於此。


    而這些也同樣不入古靜生的眼。


    他來這裏隻有一個目的,也隻要見一個人。


    而現在,他終於等到了。


    他睜開眼,看向麵前人。


    照羽態度直接:“何事?”


    “有所求而來。”古靜生開口道。隨著他出聲,此前無意識彌漫而出的血腥氣盡數收斂。他做出了謙卑的姿態。


    “我為求紅蓮業火而來。”


    此話一出,旁觀者皆是驚詫。


    須知古靜生所走的乃是獨一無二的七殺劍道,以劍為道,以殺證道。若要承載紅蓮業火,必定要經受遠超乎常人想象的痛苦。


    他莫非要重歸佛脈修途?但他已經是修真界最強的幾人之一,何必要改道易轍去修那從未出過六境的佛修之路?


    照羽沒有那麽多猜測,他隻是想到日前古靜生的阻攔:“我拒絕,你可以離開了。”


    他轉身就要閉門。


    “我有冥靈木。”古靜生道。


    照羽停下腳步。


    冥靈木,逸品五階靈物,出自鬼淵,是養魂至寶。若是經過處理,可以成為替命之物。


    “是以三千三百份心血孕養而成的千年冥靈木,自鬼淵而得,尚未經過祭煉。”古靜生道,“你有洞玄真火,此物對你身邊之人應當有用。”


    照羽看向他:“紅蓮業火可以給你,我還需要鬼淵的地圖。”


    古靜生沒有猶豫,直接將一份卷軸與一截散發怨魂血氣的黑色鬼木交出。


    照羽收下後心念一動,就見如榴花豔麗的業火無聲無息地在古靜生身上燃燒。將這位方才拿出鬼木的修者,襯托得更像是魑魅鬼物,墮落神佛。


    謎樣的劍者留下一句承蒙此情。


    便又如出現在天瀾城時的悄然無聲,轉眼也消失無蹤。


    向來吝嗇與人打交道的七殺劍主的人情,很難說份量幾何,眾人隻知道這位羈羽劍主本身所代表的意義又多添了一份。


    而照羽本來已經打算進門,卻又察覺到了一種氣息。


    他看向人群。


    “鬼族?”


    此前已經來過一次,但在淩滄州出現後就消失蹤影的鬼族修士緩緩走出人群。他並不意外這位羈羽劍主的靈覺敏銳程度。


    “在下鬼族苦吟,受吾主之名,前來物歸原主。”


    說罷,他取出一個長匣,向照羽打開後又雙手奉上。


    “吾主之名,殷九吟。”


    他的腰上懸掛著一枚刻著九種樂器的令牌。


    鬼族曾有三大鬼王,一主戰,一主和,一中立。中立的那位鬼王態度一直搖擺不定,此前鬼族內亂也造成了鬼族局勢大變。


    但鬼王殷九吟,則是至始至終的主和者。他曾是仙道隱世強者,為救南州而意外入鬼,從此統帥鬼族中的鬼修與部分追隨他的鬼族,與主戰派的鬼王聆楓落分庭抗禮。南州的局勢能一直處於較為穩定的狀態,一方麵是仙宗的高壓手段,一方麵便是因為殷九吟。


    這也是這位鬼族能出現在天瀾城,且有立足之地的原因。


    縱使匣中劍鏽跡斑斑,殘破不堪。其上靈光黯淡,鋒芒盡失。


    但照羽仍舊認出了這柄劍。


    修真時代劍道巨擘,青霄劍派的至寶之一,白虹劍。


    劍下壓著一張圖。


    “吾主命在下為劍主帶一句話。”


    “一劍之諾,不負所托。”


    有些年紀大的修士恍惚迴憶起一件事。


    殷九吟成為鬼族之前,曾在玄清劍派客居,乃是彼時羈羽劍主寥寥幾位好友之一。


    照羽接過長匣,看著匣中地圖與殘劍,依稀憶起此為何物。


    修真時代的十年尾聲裏,身為仙道十宗之一,劍道巨擘的青霄劍派是在一日之內消失無蹤,以至於多年以後的修真界一直不解其中之謎。


    而照北極,曾研究過這個秘密。


    “多謝。”照羽對苦吟道。


    在苦吟離開之後,很多方勢力借此機會一擁而上,送出大量價值珍貴的禮物。但照羽直接閉門謝客,包括代表修盟的實力也被拒之門外。


    寢居內。


    天瀾城昨夜下了一場大雨,被打落的梨花落滿窗扉門徑。


    朝靈淵本身沒有什麽睡意,但或許是受照羽的影響,也是睡了幾日。意外無夢,醒來時正值日暮。橘紅色的霞光將窗紙映成綺麗的紅,在春日裏也不讓人覺得峭寒。


    照羽不在身邊,但有絲絲縷縷的桃花異香從門縫窗隙間鑽來,讓人錯覺仍舊在海心孤島的那個懷抱裏。


    朝靈淵起身換一套煙藍色的衣袍。近乎沉鬱的衣著在他身上卻沒有帶來本該有的沉寂感。琉璃鏡能將人照得纖毫畢現,鏡中人轉眄流精,光潤玉顏,不複此前蒼白顏色。


    任是誰見到此時此刻的朝靈淵,都不會將他與日前病榻上堪堪魂散的人聯想到一起。


    木主生發。他們並未雙修,但識海交會一遭,遠比尋常雙修之法更加親密有效。


    再加上照羽半數魂力補充他的消耗,重臨此世,他第一次擺脫處處受製的虛弱感。


    朝靈淵麵前浮現月曜。


    東方仍舊沉在山海之下的月遙遙唿應,散發出常人難見的光華,向四麵八方傳出需要傳出的訊息。


    暖日明霞光爛,天上浮雲,地上流水,皆是交相輝映的橘紅。


    朝靈淵推開門,看見照羽坐在石桌上端詳一張圖。


    霞光流麗,比不上神人抬眸一眼,攝人心魂。


    “鬼族送來的東西,你要看看嗎?”可惜人還是不解風情的人。


    朝靈淵微微一笑,走近照羽身邊坐下。


    目光落到紙上時微微一凝。


    “西海七域之一,山澤域的海圖。鬼族為何要送來此物?”


    “你認識?”照羽道,“當年青霄劍派的琨瑤境懸浮在天上,有境界之隔,無人知曉琨瑤境對應的西海位置究竟在何處。如果鬼族殷九吟沒有找錯位置,青霄劍派的下落就在此地。”


    “青霄劍派?怎麽突然提起這個名字?”


    “沒有完全想起,但有感覺,青霄劍派或許是修真時代唯一沒有覆滅的宗門。”照羽按了按頭,語氣帶著不確定。


    朝靈淵倏然握緊照羽的手。


    萬古碧潭空界,一點青霄明月。


    青霄劍派,修真時代仙道十宗之一,是修真界劍道聖地,也是如今玄清劍派劍脈傳承的淵源。


    其宗門位於中州與西洲之間的浮空群島之上。而這浮空群島原名琨瑤境,是上古劍仙的劍域所化,是介於修真界與域外虛空之間的特殊空間。


    想要上浮空群島,需要先過通天劍路。


    青霄劍派中隻有兩種存在,劍修與劍靈。劍修以十二劍位為首,每一個人的修為都不下於洞虛——對應靈寂時代的陽神。劍靈出自劍池與劍塚,皆是名劍之靈,有不下於最後一任劍主的實力。


    青霄劍派將劍修與劍靈的數量加起來也不過隻有幾百,但青霄劍派始終是修真界最強的宗門之一。單獨隻看十二劍位,能同時擁有至少十二個照北極級別的劍道強者,可想而知他們的實力有多恐怖。


    如果它沒有覆滅,而能為他們所用……


    朝靈淵凝視著兀自迴憶記憶碎片的照羽,眼中情緒複雜難明。


    那麽這條路上,有很多人都不必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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