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作為防護陣法最後一部分的點靈犀放在石凳下,朝靈淵順勢坐下,接過照羽為他倒的那杯茶。


    茶湯微黃,紫葉盡舒,是天衣生緣崖特製的紫陌茶。


    茶香與花香恰到好處地調出安謐的氛圍。


    院牆梨花壓滿枝。


    “難得浮生貪閑,耽花眠茶,枕書消遣。”朝靈淵的目光落在抱著劍譜熟睡的小童身上。


    他們拒絕了玄清劍派的邀請,另外單獨租下一個院落作為起居處。這處院子靠近欺雪林,欺雪林的梨花開得茂盛,總是越牆而來。


    而院落的設計者也早早在重重疊疊的陣法裏留出梨花過牆的餘地。


    軟如脂膏的白色花瓣飄到了桌麵的擺盤。


    照羽捧著茶認真賞花,聞言道:“隻要不死,自然有朝朝暮暮可期。”


    熨帖的靈力流入肺腑,讓人心氣平和。朝靈淵輕輕一笑。


    “你也會說這些話嗎?”


    “什麽話?”


    “溫情有餘,不像你。”


    “溫情?”


    “既是朝暮可期,自然能稱一句溫情。人族多思,這話即便由你來說,也容易平添誤會。所以為了避免旁生枝節,你最好……慎言。”


    茶霧潤濕了朝靈淵長長的眼睫,也氤氳了他莫測神情。


    照羽所注視的那一片花瓣依舊沒有被風吹落,但結局並無不同。花瓣連帶著整朵花被路過的鬆鼠一爪拍下,印在黛青色的瓦上。


    他收迴目光,迴過頭看向朝靈淵,道:“不必暗示。”


    “哦?”


    “言語試探,舉止暗示。我並非完全不懂。”照羽如是道。


    “怎麽說呢?”


    “情愛之事,人間常有,我亦多見。然愛生憂怖,情多迷障,既然有心大道,何必蹉跎沉淪,自置險境?你並非癡愚之輩。”照羽一手端茶,一手支著頭,神色間流露幾分倦意。


    洞玄真火穩心脈,羲和真火固神識,紅蓮業火淬煉魂魄,讓他能夠擺脫天生殺心的影響。但他的體魄與精氣仍舊沒有恢複到尋常金丹該有的程度。


    縱使殺道之力無窮無盡,鋒芒太過便傷人傷己。在需要克製殺心的情況下,他格外容易陷入疲倦。


    初至天瀾的幹戈對他而言並非沒有影響。此時倦意染上眉梢,讓人疑心他在下一個瞬間就會沉沉睡去。隻是他依舊注視著朝靈淵,等待一個答複。


    “蹉跎嗎?人生一世,若不任性自在,從心而行,談何快意一生?”朝靈淵反問一句。


    “大道非你所求?”


    “人心貪婪,我已然離經叛道不求長生,但長生以外,大道與快意,我都想要。”朝靈淵答道,“大道三千,僅僅是斷情絕愛的就有無情道、絕情道,有太上忘情道,亦有三清仙道。但實際上,擇此道者少之又少,得道者更是寥寥無幾,屈指可數。”


    朝靈淵把握著茶盞。


    輕薄瓷盞上花影參差,一如天數人心錯綜複雜,隻因一念便可枝節旁生,但歸根結底,皆是隨描畫者心意。


    但描畫者,又是誰呢?


    “七情六欲,人之天性。”照羽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而你方才已有耽溺之態,便是有失分寸。”


    “分寸又是誰定呢?已是欺天之道,當是從心而行。”朝靈淵搖搖頭,“人生而有情,既是有情心,貪戀紅塵,沉淪愛欲,也是道。隻不過這些道與無情道相類,都過於極端,所以少有人修行。”


    “可寥寥非不曾有。曾經與你關係頗深的人中,便有一人修極情道,一人修無情道。她們皆有所得,有所終。而你也不曾製止她們的選擇。再聽你現在之言,可見你並不認可如今順天道中主流推崇,所謂‘修至道者需棄情絕愛’的理論。”


    “我求大道與快意,自然是從心而行。你知我求快意,也不在乎情與道的辯論,又何必要在此,問我一句‘何必’?”


    朝靈淵如是說道,字字皆似真心。讓人無可辯,不願駁。


    偏偏照羽不是這無可辯不願駁的一員。


    他的目光清清泠泠,如霜天雪光直指人心。


    “因為你並不快意,無論是你我重逢之刻,或者是今日。”


    “鯤鵬振翅圖南,水擊三千,扶搖九萬,當是酣暢。那日鯤鵬吟嘯,長尾拍浪,你的劍卻湮沒煙雲之間,不見清明,難識本心。”


    “你修雲水,並非修雲煙,否則不會需要蜃樓珠來中繼雲水。明知舊人舊事皆是虛妄,依舊放任煙雲障目,塵埃累身。放不下便是畫地為牢,你執念者非我,而是自己。這樣的你要如何得快意清明,從何處求大道本心?”


    “奇水大澤上你贏不了我。今時今日,即便我神識有所損耗,你依舊會輸。”


    “因勢利導是你所長,但若是心困困而不得自由,諸多布置皆是廢言。”


    “情愛既是虛妄,何必自囚?”


    此前種種被刻意忽略的暗流幾乎已經浮現天光之下,但照羽最後兩句話卻將話題繞迴了最初。


    縱使朝靈淵善辨人心,一時間也不明白他是真不懂又或者是懂得了迂迴。


    目光相接,誰都沒有退讓半分。院中氣氛漸漸凝滯。


    朝靈淵忽而一笑,打破了僵持。


    “這才是你的真心話?你認定我隻是你的手下敗將?”


    一如往昔,他先退了一步,將那些暗潮冰封進淵底。


    照羽道:“若你真心要戰,生死在未定之間。但你若尋不到你的快意,自然勝不過我。”


    生死與勝負,本就不能一概而論。


    朝靈淵卻道:“長篇大論那麽多,但你曾修逍遙道統,又得到逍遙了嗎?”


    照羽隻道:“大道如青天。”


    雪泥鴻爪,依稀目前。


    朝靈淵也沉默了。


    良久,睡醒的鬼童打破了這片靜謐。


    小遠指了指院落外麵,又歪了歪小腦袋,甚是天真可愛模樣:“我想去玩,要來嗎?”


    朝靈淵正要說什麽,卻見照羽道了一句“走吧”,已經率先起身向外走去。


    朝靈淵盯著他的背影,直到被小童扯著袖子向外走去方收斂了繁複心思。


    天瀾城是商城,也是花城。


    記載花草最完整的《珍瓏花譜》上的花,在這裏就能見到九成七。餘下的見不到的,便可向道緣城尋。若是連道緣城都難尋,天下間恐怕隻有諸如仙家寶庫,前塵遺境,幽渺絕地處,才能有那些珍稀罕見之花草。


    術法神通奧妙,木屬修士更是長久深研花草之道,花期不同的千花萬草此時此刻,皆盛開在這天瀾城中。


    十二花神像上靈光不絕,便是正在為整個天瀾城花木草卉提供最合適的環境。


    金盞離草燦爛,木樨幽蘭遠香,瑤芳爭豔閨客風流,即便是朝開暮落之花,也隻是暫時攏花歇息,猶可在天明時再放。


    天瀾城的花朝會,序幕是千花共開,落幕是萬草皆敗。此時仍值花會,這些花草便不會凋零。


    “十二花神像,十二時序陣,逆時改序之陣,與時道有關,卻用在花朝會,天瀾城當真是大手筆。”朝靈淵率先打破了他們之間的沉默。


    而天瀾城的大手筆,自然也不僅僅是因為城中愛花惜花人多,更在於以此震懾八方來客。畢竟是天下商會的中心,也是整個中州乃至修真界的中心,天瀾城必須固若金湯,必須強大穩定。


    但這些想法太複雜,而此時已經被照羽威懾過的天瀾城裏,隻有賞花人與試劍者,並沒有旁的東西。


    朝靈淵說這句話的時候,照羽正站在一片水仙花前。


    臨出門前朝靈淵遞給他一個鬥篷,遮住那張攝人心神的麵容,他們吸引來的目光便少了很多。


    照羽確實是在很認真地欣賞這些花,所以聽到朝靈淵這句話,他頭也不迴地直接拉起朝靈淵的手,拉到一朵花前。


    他說:“你聽。”


    朝靈淵一怔。


    他的手與這朵花並沒有真正的接觸,照羽此時也僅僅隻是撥動了空氣中一縷細微的元氣,讓這縷元氣搭在朝靈淵的手上,也搭在水仙花的花瓣上。


    但很奇妙的,通過這一縷好像非常尋常,隨處可見的元氣,他似乎接觸到了這朵花猶然懵懂的靈智。


    草木靈族是很難被培養出來的。絕大多數被人族氣息浸染的靈物,都隻能誕生最微弱的靈性,其實根本稱不上靈智。這是絕大多數人的理解,甚至很多醫修也是如此認為。


    而朝靈淵現在知道了,並不是如此。


    這朵花確實存在著靈智,隻不過尚且蒙昧,以至於不懂得生命與凋零。這樣的靈智,即便被頑劣的孩童碾碎磨滅,也不會產生任何因果。


    但它又切切實實地存在。幸得因緣,便開靈化智,悟得修行道。若如機緣,便待花落,凋零歸塵。


    而此時,它在笑。


    “為什麽?”朝靈淵問險些被自己掃了興致的照羽。


    這句話問得莫名,含義莫名,內容莫名。用書卷蓋住麵容假寐的攤主,也聽得莫名。


    但他確信照羽清楚他在問什麽。


    照羽依舊在注視這朵花:“大道溟涬,浮生刹那。春秋積蓄,得十二日花開,因何不喜?”


    花朝十二日,城中花開十二日。


    朝靈淵也看過去,目光卻是落在了根須隱沒的泥土:“開落不由己,何其可悲?”


    “何必如此複雜?它還不懂這些。它隻知道花開時最熱鬧,而在這裏,它可以一直熱鬧。”照羽根據一旁提示在凹槽中放下幾枚靈珠,從緩緩升起的案上拎起一壺靈泉。


    他將花澆塞到朝靈淵手裏:“它的聲音動人,你試試。”


    朱裳金線的衣袖,修長有力的手指,帶著不容拒絕的強硬。


    朝靈淵也沒有拒絕,他順著照羽的動作,也為這一簇花澆灌著修真界最常見最尋常的靈泉。


    軟白花葉沾染晶瑩的水珠,水仙抖了抖,依舊開得燦爛,仿佛什麽都沒有變化。但朝靈淵卻從纏繞指尖的元氣裏,感應到了一陣細微的顫動。


    一股純然無雜質的喜悅從這朵木槿花上傳來。


    朝靈淵閉上眼,來自水仙花的細微顫動在他的默許下,引起識海微瀾。


    孱弱的花,孱弱的靈性,孱弱的顫動,在淵海前渺若恆沙。


    但黑山白水的識海境裏,順著那一道細微顫動,他聽到了海浪的聲音。


    海麵上,淺藍色的尾露出一角。


    如得清明。


    他怔怔地睜開眼看向照羽,過了半響,才開口道:“這是你……這是靈族的具靈界?”


    上古時代,靈族修行飛升入具靈界。修真時代,具靈界因上界大戰而破碎,從此散落九天十地,有緣者得之。而這有緣者,若是靈族,便可得機緣造化,比如神通術,比如道蘊。


    但具靈界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外人並不清楚。最為昌盛和平的修真時代結束以後,更是無人得知。


    朝靈淵與靈族接觸不多,也隻能如此猜測。


    照羽正低著頭為小遠拿另一隻更小巧的花澆器。


    “今日不談修行,隻談花朝。”


    然後他拿出三封靈珠與一件逸品法寶擱在花架上,將這處水仙中開得最燦爛的那一支摘下,信手簪在朝靈淵的鬢邊。


    朝靈淵抬手碰了碰這柔軟的花,頓了頓,道:“這算不算殺死了你的同類?”


    照羽奇怪道:“一枝花而已,你總要想這麽多嗎?”


    “隻是覺得好奇,畢竟你取蘆葦做箭時,也隻是取水上浮葦。”


    “這也與修行有關,不該在今日談。”話是如此,但照羽看他疑惑,還是解釋道,“你求快意,我求隨心。箭是殺器,所以取死之物。花朝簪花是生者事,自然取生之境。”


    “若說同類,”照羽想了想,神色認真,“這世上隻有你我屬同類。”


    朝靈淵卻道:“你剛才讓我見它的生之喜,轉眼便折了花,這樣顯得有點不講道理。”


    “對於它而言,花開便是生死輪迴的開端,既然開端已啟,此後種種皆是造化,有何不講道理?”


    現在反而是照羽的臉上有了困惑。


    朝靈淵忽的莞爾:“是,沒有不講道理,是我失言。倒是它叫什麽名字,如此特殊的元氣波動,應當不是凡品。”


    “風露幽妍,”照羽道,“算是水仙異種,很適合你。”


    聽聞此言,本是假寐的攤主拿下書卷,看也不看那靈光流溢的法寶,驚訝地望向照羽:“閣下好眼力,我在此三日,往來嬌客仙子甚多,卻無人能喊出它的名字,隻以為是與風露幽妍相似的沉湘客。”


    風露幽妍與沉湘客皆屬水仙異種,外表極為相似,絕大多數人都難以辨別。


    “我這裏還有幾株絕品花卉的種子,可惜難以培育,連我也分不清它們的種類。不知閣下可願出手點撥一二?無論對錯,這攤上的花皆由兩、三位挑選,我絕對不收任何報酬。”攤主一改之前懶散,神色殷切。


    照羽卻是恍若未聞,已經向下一處走去了。


    朝靈淵也沒有理睬那攤主,哄著小遠將花澆擱下,快步追上照羽:“我以為你會有興趣。”


    方才那攤主的反應已經落入很多人眼中。此地皆是愛花惜花,或者是以賣花為生者,自然格外關注那些懂行的人。尤其照羽看起來出手很大方。


    而這些視線裏,有幾道特殊的氣息,引人興趣。


    “他是元嬰木修,他做不到的事尋我也無用。我並不會養花。”目光已經落在別處花木上的照羽漫不經心地答道。


    他也從不養花。


    朝靈淵笑了一聲:“喜歡卻不養嗎?”


    “以前是覺得浪費時間。”照羽道。


    “現在呢?”


    “無根花木不見春,何必勉強。”似是反問,也是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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