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翎傳信速度極快,朝靈淵一劍破十七飛仙玉函陣的同時,靈翎已經來到山城。


    願織城城主端坐在高堂,周身散發的可怖氣息,象征他已經達到了元嬰圓滿的境界。


    元嬰之上,每破一個小境界都會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元嬰圓滿在整個修真界都已經能排上名號。


    願織城城主之名少有人知,但若是提到他曾經的名字,也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人物。昔年一劍毀半座天山,紫極榜名列十二的五境劍修,悲死劍主鍾知明。


    但除卻他手邊擱置的悲死劍,即便是他曾經的知己好友昔花竹再世,也很難認出他就是當年的那個悲死劍主。


    悲死劍主是形容憔悴身量瘦削的青年人,悲死劍意影響著他的肉身。但願織城城主是個麵頰圓潤體態豐滿的中年人,因為方才從閉關中被屬下喚醒,就聽聞轉燭燈海被破的緣故,滿身皆是矛盾的檀香與死氣,但麵上卻是笑容和藹。


    骨瘦如柴的副城主汲永年坐在下首,緊緊盯著城主的手,貪婪嗜欲的目光讓他全然不似仙道修仙者。但他身上又切切實實流露出清聖佛氣,代表著他不僅僅是仙道中人,更是佛脈居士。


    城主手中轉著一串白檀念珠,正饒有興致地接住靈翎,用靈識讀取了訊息。


    “鶴雲仙樓?”城主眼中閃過一絲驚訝,複又笑得開懷,“我記得範思湧手下的書理,就是出身鶴雲仙樓?”


    書理與整個願織城格格不入,倒是和他的副城主有幾分相似。


    汲永年默念清心咒,勉強壓下自己躁鬱的情緒,迴答了城主的話:“書理,真名理清操,曾是鶴雲仙樓長生峰季錯音的真傳弟子。因背師叛道被逐出師門,季錯音雖留他一命,但也勒令他不準再入鶴雲仙樓轄地。南州無他容身之地,在七十二年前受綠衣引渡使季桑榆指引,來到城中,後因為琴道造詣高超,為範思湧所吸納,成為十七天織衛之一。”


    鶴雲仙樓,掌握著靈寂之前,那個輝煌燦爛的修真時代最正統的傳承,是南方修真界最強大的宗門,以劍道與道術聞名天下,主修長生道,乃是道脈正宗,被尊稱為仙宗。雖與東州之首飄渺仙樓有名號之爭,但從未將東州放在眼中。


    與中北修真界魁首玄清劍派齊名,正是逍遙與長生兩種道統之爭的主導者。


    鶴雲仙樓最特殊之處,在於其中劍修皆有劍侶。劍侶並非道侶,但往往出入同行,坐道同修,心意相通,劫難與共,生死相隨。同心共命的劍契烙下,便極難解除,所以絕大多數劍侶最終都會發展成道侶。雙劍合擊之力,往往會形成大於三的效果。


    鶴雲仙樓分鶴、雲、仙三脈,鶴脈不問世事隻修長生,雲脈把持宗門勢力,仙脈自七百年前南溟尊上出世而主修劍道,掌握生殺之權。長生峰雖然名為長生,卻是仙脈主峰,其現任峰主,明月不見愁劍主蕭棠,正是紫極乾榜第三人,也就是劍界第三人。


    而季錯音正是蕭棠的大師兄,蕭棠不曾收徒,季錯音的弟子便是未來的長生峰之主。


    理清操是鶴雲仙樓天賦最好的道修,因季錯音由鶴脈轉入仙脈,成為季錯音門下弟子。


    汲永年有條不紊地將關於理清操的情報一一告知。


    說來巧合,理清操當年便是因為季桑榆的姓氏而應允往願織城一行。如今理清操在願織城擔任有守城職責的天織衛,季桑榆反而站在願織城的對麵。


    當日褚蘭舟之死,果真引起季桑榆的叛心。


    這些被季桑榆引來的闖入者,雖然汲永年同樣懷疑是鶴雲仙樓之人,但這裏是中州,消失幾個鶴雲仙樓的人,隻要處理幹淨,沒多少人會追究。


    誰知道鶴雲仙樓的人,是死在旁人手中,還是死在它的宿仇玄清劍派手裏?


    汲永年本是燃葉七亭負責俗物的韋陀僧,來到願織城後也擔任了同樣的職務。隻不過在燃葉七亭管理俗物是為了煉心,來願織城後,則是用罪業之火淬心。


    他對生死已經淡漠。


    “理清操已經經曆三次伐罪與九次洗業,但他心魔深種,難破滯礙,不堪大用。”


    話是如此,因為理清操的來曆,汲永年依舊盡職盡責地把他列入重點關注的範疇。


    “雖不是蕭棠的弟子,但季錯音也算入流。”


    “入我願織城七十二年,也是時候發揮作用了。”


    城主漫不經心地捏死靈翎,靈翎上的施術者靈識在傳達完命令後也隨著靈翎一同消散。汲永年沉默地看著那一縷靈識無聲無息地湮滅,動身想要離開,卻被城主的一句話留住。


    “今日不需要我為你洗罪嗎?”忽然溫和的聲音像風拂過汲永年的耳畔。


    刀鋒割耳,鮮紅的血滴在肩膀上,暈開一朵血花。


    罪血散發濃鬱的檀香。


    汲永年再也壓抑不住本能,跪倒在城主的腳下,張開嘴接住白檀念珠上滴落的淺金色液滴。


    他始終緊繃的情緒在淺金色液滴入口之後倏然緩和,枯槁的形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舒展,逐漸恢複年輕的姿容。芙蓉玉麵,豔若桃李。


    而在苦槐山下。


    朝靈淵笑盈盈地看著麵前被威壓與無邊劍氣逼得跪下的眾人:“真的不考慮一下嗎?帶我們入城,你們或許還會有翻盤的機會。但在這裏僵持,你們都會失去性命。”


    “性命如此寶貴,你們千辛萬苦入了願織城,莫非甘願就此葬送嗎?”


    “我並非好殺之人,但你們若是遲遲不作出決定,我身邊這位恐怕會不耐煩。”


    願織城修士心中一動。


    滿身業障作孽,為修真界所不容,既不願意就此墮魔,也不願赴死,哪怕隱姓埋名躲藏在願織城從此不再現身修真界。這樣的一群人,當然畏懼死亡。


    但願織城掌握洗業伐罪的力量,沒有願織城,他們又能向哪裏去?今日引這些人入城,萬一願織城城破,他們當真要往西州在魔族收下做個魔修嗎?


    可是……這兩人如此強大,他們有反抗的餘地嗎?六境威壓,實實在在的六境威壓。修真界修行境界能到六境——哪怕不是真正的六境陽神,也不過寥寥幾人。城主雖然強大,但能從這些人手中,救下忠心的他們嗎?


    眾人倍感屈辱又遲疑之刻,忽然從靈識構成的織網中接到來自城主的傳訊。


    麵麵相覷後,他們一起看向抱琴的金丹修士。


    願織城中竟然有鶴雲仙樓的人?!


    書理,或者該稱為理清操,他苦笑一聲,歎了一口氣,緩緩站起身。


    麵對眾人驚訝、好奇、探究、嘲弄種種目光,他抱緊懷中的琴,態度恭謹地走到靈舟前。


    他終究是鶴雲仙樓出身,哪怕不再用鶴雲仙樓的功法,對於禦水之道的理解依舊讓他能在朝靈淵的主場裏掌握起碼的踏波而行的能力。


    願織城能夠洗業伐罪,他離不開這裏,便隻能按照此地主人的意願做事。


    何況,沉淪永遠比站起來要簡單。


    他斂去心狠的神情,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禮。靈衛法衣在方才就已經破碎,露出其下五色雲織就的錦衣,讓他像一隻折翼的彩鳥:“晚輩理清操,曾是鶴雲仙樓弟子,代願織城主請前輩一行入城。”


    聽到他的來曆,朝靈淵微不可見地一怔,引來照羽的留意。


    朝靈淵自然知道到這群人中有擅長禦水的修士,但天下禦水法門何其多?這裏是天瀾城以北的地界,他便默認那隻是巧合。


    倒沒想到真的是鶴雲仙樓的人。


    鶴雲仙樓的人出現在願織城這等地方……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帶路吧。”朝靈淵淡淡道。


    見他做了決定,照羽沒有多問,抬起手收攏四散在江麵的殺念極絲。細若遊絲的殺念如蜉蝣漂浮在江麵,此時全部被照羽收攏,也不過隻是尋常蚌珠大小的一團黑色。


    願織城之人眼見殺念極絲從身邊無聲無息地掠過,意識到剛才自己等人已經有數次與死亡擦肩而過,頓覺毛骨悚然。


    這等殺道境界,莫非是鶴雲仙樓的蕭棠親臨?但若是明月不見愁在此,書理怎麽會不認識?又怎麽敢暴露自己的身份?


    鶴雲仙樓最難容忍的便是叛徒。


    照羽為免再動殺心,索性將目光停駐在朝靈淵身上,自然也不會特意解釋這是願織城眾人自己的殺意。


    這具軀體對他確實有很大的限製。但殺道迴歸,境界壓製的優勢雖然並不能讓他無視修為靈力的差距,但足夠讓他掠奪旁人的殺意為己用。


    所以在這些人動殺心的時候,殺念極絲便成形了。


    說來,殺念極絲倒是很適合作為弓弦,用來激發少許骨劍留在水玉中的劍意。這劍意與照羽截然相反,但日前他與朝靈淵之戰,足夠他學會運用這種飄渺如煙的劍意。


    朝靈淵迴身,光影交錯中,他微微一恍神。


    他拉起黑色的兜帽,將麵容掩藏在陰影中。忽然聽到照羽開口問他:“你會使弓嗎?”


    波光粼粼的江麵,仙姿佚貌的同行者收斂鋒芒,語氣溫和,神情堪稱一句溫柔。


    語氣和問題都讓人意外。


    朝靈淵目光一閃,如實迴答:“不曾學過,但上手不難。”到了他這種境界,除了最擅長的劍道以外,萬兵於他並無差別。但也僅僅是粗通。


    照羽遂將玉弓遞出。


    朝靈淵露出疑問的神情:“你不說清楚,我不懂你的意思。”


    “逐浪之箭,由你來更好。”照羽道。


    “單論弓道造詣,我遠不及你。”觸類旁通對他而言不難,但畢竟稱不得一句專精。朝靈淵更擅長禦水之道,但弓道不精。這一支逐浪之箭在照羽或者是他手中,本質上沒有區別。


    照羽並不認為這是問題,接道:“我會教你。”


    很親昵的態度。


    同境界的修士之間輕言說教傳授,若非是關係親密,便是刻意挑釁。


    “道友,我可不是你撿的小東西。”朝靈淵似笑非笑地看著照羽,“傳道解惑不適合你我之間。”


    他的語氣裏是微妙的慍怒。哪怕他知道照羽並無惡意。


    朝靈淵的情緒並沒有遮掩,照羽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你在生氣?”


    生氣?


    當然該生氣。


    照羽不懂人情世故,朝靈淵也不能對他動怒。


    理所當然隻能自己生氣。


    朝靈淵勾起一抹冷笑,這道幻影大概是如此以為。


    可惜假的終究是假的。在他麵前用心障幻術,看來理清操並不與其他人一樣,認為他是鶴雲仙樓的人。


    朝靈淵沒有接弓,在“照羽”困惑的神情中,他莞爾一笑。


    青藍色的火焰躍然而起,朝靈淵也將洞簫抵在唇邊,簫聲起,正是《洞清》曲第三節,有破障之用。


    光影交錯間,“照羽”已經消失。而真正的照羽依舊站在船頭的位置,正靜靜地注視他。


    眼神相接,迷霧廓清。


    簫聲婉轉,帶著洞玄真火中的清氣,傳入每個人的耳中,滌蕩心神。


    江上的願織城眾人恍然驚覺不知何時而起的琴音如幻似霧,將江麵之人全部引入了迷障。


    引動心魔的琴音挑起在場者心底最深處的魔障和猶疑。滿身罪業的願織城修士甚至已經開始自相殘殺,猩紅的血把江水染成赤霞之色,散發著詭譎的檀香,更加重了幻覺的效果。


    若非清氣可洗七情六欲,願織城修士沒有死在敵人的手裏,已經先一步淪亡於同伴之手。


    方才照羽與朝靈淵出手並非真正傷人性命,但眼下慘烈情景何其可悲?


    滿江血色中願織城修士對理清操露出怨憤。


    “鶴雲仙樓。”琴音不斷,簫聲便乘清氣不絕。朝靈淵的神色被兜帽籠罩,旁人難以窺測他的情緒。


    隻聽到他狀似讚歎的聲音:“好一個鶴雲仙樓,好一個願織城。”


    “仙琴動魔音,鶴雲仙樓隻教了你這種手段?”


    盤坐江麵撥弦的理清操指尖鮮血淋漓,周身靈力成漩渦,他已經停不下這一支禁曲。


    神逸妙能,逸品魔曲能夠讓強大如朝靈淵這等修士陷入迷障,但已經遠遠超出他的能力範疇。他終究隻是個金丹。


    壽元正在飛速地燃燒,烏發染雪,死關在前。


    靈寂時代的修士,都有著不同於修真時代的狠。這狠是對別人,也是對自己。


    如今寄人籬下,既然他不願意離開願織城,便隻能遵從願織城話語人的意願。哪怕他根本阻止不了這些人上山,也必須要做個不清醒的飛蛾以示忠誠和留下的價值。


    理清操本打算在上山路中借苦槐山那處歸雁傳音台的地利施展這一禁區,但他能注意到當自己提及鶴雲仙樓的時候,這位疑似鶴雲仙樓故人的前輩露出了一刹那的心神破綻。


    他抓住了這一瞬間的破綻。


    用那一夜,他從季錯音夢裏盜來的琴曲。


    他知道這支曲子沒辦法困住他們太久,但依舊沒想到竟有人能絲毫不受天魔琴譜的影響。


    甚至並非是吹簫的前輩先勘破,而是那個身無修為的人根本沒有陷入魔障。當真有人純粹凜冽如陽春雪,不曾有心魔困擾嗎?


    理清操並不信,但無人迴答他的問題。


    照羽見朝靈淵已經迴神,才將目光轉向其他人。他不曾聽過天魔琴曲。但琴有相通,既然是魔音,無非是放大欲望催生魔念的效果。


    洞玄真火既出,想到朝靈淵要留這些人的性命,照羽索性將在場之人全部困住,也終止了這場自相殘殺的鬧劇。


    而理清操也被青藍焰火籠罩,七情六欲受到遏製,天魔琴曲效果全失。


    鶴雲仙樓被尊稱為仙宗,原因之一便是因為它掌握著最正統的道脈道統。即便是與之齊名的玄清劍派,在七百年多前劍尊名揚天下那一刻,道統便偏離其道,成為如今的劍宗。


    長生峰弟子是鶴雲仙樓嫡脈中的嫡脈。所以作為曾經長生峰這一代弟子裏天賦最出眾的人,理清操的軀體對清氣沒有任何抵抗力。


    在情緒被衝洗的那一刻,他迴顧了此生種種。


    “一步錯,步步錯。”


    弦斷音絕,化作飛灰的最後一眼裏,他看見一道雪青色的仙姿麗影。


    飄渺如煙,遙不可及。


    終究是迴不到曾經。


    斷弦崩裂之音帶著一生難解愁怨,險些讓眾修士再次入魔。照羽袖袍一揚,平波息浪,碾碎魔音。


    “不留?”照羽問道。方才他便要殺,隻是朝靈淵要留這些人性命,他才暫時留手。


    而朝靈淵以簫聲引導洞玄真火,直接毀了理清操的道基與道元,令其為魔曲反噬,灰飛煙滅。


    以朝靈淵的能力,毀琴而不殺人,並不難。


    他們的距離很近,一個兜帽並不能阻擋照羽的視線。此時此刻朝靈淵的臉上正流露清晰的厭惡神情。


    “仙道正統,行差踏錯。你厭惡修士倒行逆施,我厭惡鶴雲仙樓弟子助紂為虐,不可嗎?”朝靈淵冷漠地看著逐漸飄落的灰燼。


    “都是該死之人,並無差別。”照羽並不理會這句情緒未平複下的幼稚挑釁,“剩下的人,你要殺要留?”


    沉溺於所謂洗業之火的願織城修士清楚地聽到照羽他們的對話。自從來到願織城,他們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般冷靜。魔音引動欲望,而清氣將雜念洗去,他們最執念的東西暴露無遺。


    他們想活下去。珍饈玉食,美人歌舞,富貴名利,大道長生。隻有活下去才能享受。


    他們已經意識到,從範思湧受傷後那些充滿鼓動意味的話開始,願織城已經把他們當成了棄子。


    方才來自城主的命令,理清操的行為,無疑是讓他們用性命攔住這幾個外來者。


    他們已經被舍棄了。哪怕他們還沒有背叛。


    既然如此,當然要狠狠地反擊——最好是兩敗俱傷,他們才有生路。


    “殺?為什麽要殺?”朝靈淵反問了一句,隨即望向願織城修士。


    “你們就算再蠢,現在也該知道願織城的人並不打算救你們的命。麵對背棄爾等之人,你們現在最該做的,就是毀掉這座城。”


    “罪火燒掉了你們的腦子,現在有洞玄清氣,你們該清醒了。”


    “現在告訴我,願織城主該死嗎?”


    殘灰融在血紅色的江水中。


    朝靈淵的聲音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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