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天思愣愣看著持弓者,被遮掩了很久的天空重新清亮起來,陰雲散去一角,微白色的光灑落在清晨的村尾。


    卷起的風輕薄溫柔,拂去風塵。


    鬼氣已經相當稀薄,餘火如川流匯海,迴到了持弓者的身邊。


    四處的桃樹一掃之前萎靡模樣,並未被天火所擾,正抖擻著僅存的花葉,發出簌簌之聲。花落如雨,溫潤香氣掩蓋頹朽,依稀是餘天思所熟悉的舊時光景。


    餘天思並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卻知道正是那個本來被他以為是個大鬼的紅衣人做的。


    他才平靜下來的心跳頓時又劇烈起來,巨大的狂喜充斥了他的腦海,扣著地板的手痙攣一般抽搐著。被困太久,獨自被這些時時刻刻威脅著生命的鬼怪圍繞,而家人生死不知,他的精神已經到崩潰邊緣。


    驟然放鬆之後,積壓多日的恐懼,後怕,寒冷,饑餓,疲憊,猛地一下爆發。他渾身疲軟趴在那裏,就著別扭的姿勢,臉上露出虛弱的笑。


    餘天思直到被帶到了地上都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他情緒激動,從幾丈高的地方往下跳時都不覺得害怕,隻兀自沉浸在那種狂喜中。照羽將將落地的時候才想到他會害怕會受傷的可能性,後知後覺地托了餘天思一把。他行動間還有幾分旁人難察覺的滯澀,不過自然也無大礙。


    餘天思張口欲言,卻因久未進水而聲音嘶啞。


    他身體太虛弱,甫一落地,便難以支撐,隻能就地坐下。


    照羽的袖袍垂落在他的身前,雖是襤褸,依舊豔麗張揚,在黃土黑灰間格外華異。也讓餘天思覺得此情此景分外不真實。本以為死關在前,從此無緣再見家人,卻柳暗花明逃出生天。


    餘天思神情恍惚,猶在夢裏。


    餘天思怔怔地出神,目光在虛無落點。忽然他覺得頭頂被輕輕一敲,有一股暖流匯入,恍神間,是恩公一手擺出奇異的手勢,不疾不徐,卻別有韻味藏在其中。


    這是術法中的引靈導氣,已經到達如意自轉的境界。如果餘天思認識的那位杜非白在此,會如此解釋。


    隨著手勢變化,已被火焰灼燒的桃木弓上竟還有未綻放的花苞。


    這把隻在方才引出的火焰中煆燒一次的單體弓上出現一道相當明顯的裂痕,便是餘天思也在被它敲過一次頭之後注意到這個變化。但是弓柄上幼葉翠綠,鮮嫩欲滴,充斥一股磅礴生機,令人見之心悅。


    而那股溫流自百會穴而下,自發運走,轉入經絡肺腑,溫養精神。餘天思眉心一熱,似乎在片刻間知道了很多不屬於桃源村的東西。


    “玄真妙訣·禦靈生發,可助你恢複。”平靜的聲音響起,餘天思久久才迴神這是恩公在解釋自己的舉動。


    好似一股溫水流淌體內,綿綿無盡,蘊養精魄。這便是神仙術法嗎?


    他心中崇慕,忽而想若是母親也受此仙人眷顧,便無需忍受病痛之苦,隨即又想到母親如今生死不知,心中愧怍惶惶,又生出焦急來。


    但他抬頭看向照羽,觸及那雙似乎有火焰灼燒的眼睛,又忙不迭地低下頭去,心中敬畏。


    方才不覺,此時近距離去看,目光觸碰到恩公,他便覺眼睛生出一陣刺痛,好似直視烈日,閉上眼仍舊有一片茫茫白光。


    恩公絕對不是凡人,他戰戰兢兢地想道。一時間又不敢開口求照羽救人了。


    禦靈生發術,借木靈轉化生氣,不傷受術者根本,可調和人體五氣,養精蓄元。又因為施術之物乃是桃木,用在桃源村出身的餘天思身上,除卻生發之力,還可消磨掉其體內累積陰寒鬼氣,彌補虧損,更有意外效用,比如說啟發靈覺。


    照羽施術完畢,在餘天思消化新開靈覺的時候,若有所感地張開掌心。他能夠禦火,但這具身體並不能。就在他射出那一箭的時候,金色火焰也灼傷了他的手心。此刻,其上的傷痕已經被術法拂去,但照羽能夠感覺到這具身體失去了一些東西。


    相師為了觀測命軌,有時會選擇觀察手相。但照羽的手相相比於人族,更像是一張樹皮上的紋路,象征著變軌的命運。而在使用過這種金色火焰之後,他注意到手心紋路變淺了。


    這種變化相當輕微,輕微到讓人以為是一種錯覺。


    忽然注意到餘天思難掩蓋的畏懼,照羽後知後覺地收斂身上那若有似無的金色火焰。


    餘天思並無靈根,久受鬼氣浸染,又被禦靈升法術開啟靈覺,出現鬼眼異狀並不意外。


    並沒有多花心思在自己身上,照羽將手按在一棵枯死的桃樹上,調動靈識順著樹幹下延,很快就通過樹根連通整個桃源村的地脈。


    五行之道,乃天一生水,地二生火,即以水一、火二、木三、金四、土五次第列之。


    此地靈脈斷裂,地氣凝滯,五行不濟,以至於四時失序。


    唯獨木生靈中,不滅不死。


    這般情勢非一朝一夕可形成,有違天地循環之理,卻長久未受天意幹擾,直至今日方有劫難。是此地結界造成,也是此地結界庇護。


    萬桃山的另一麵是峭壁罡風,與隔絕元氣的無形界線同樣屬於結界的一部分。這道結界上可蒙蔽天道感知,下可阻絕元氣外泄,又能維持一地生靈生機不滅,並非尋常之能。但力量已經衰減,以至於難以阻擋陰氣匯聚。


    此地以連根同心桃木為界限,一者靈鎖土下,一者是靈蘊木中。


    地下靈脈早已碎裂,融入一草一木之間,一部分流向不知名的方向,一部分催生出喜愛吞食靈氣的桃木。桃木飲靈而生,卻因五行失衡,不生靈智,難成靈族。除去靈脈斷裂之前便蘊生靈智的桃木與藤蘿這對伴生精怪,並未誕生任何靈族精怪。


    那些飲靈而生的桃木,本能掠奪遊離四散的無根靈氣,又受結界阻礙,元氣塞閉,難以流通。久而久之,木中蘊靈,天生靈材。


    雖然因桃木飲靈而生,此間桃木可讓尋常鬼族心生三分畏懼。可若非此地桃木飲靈,使靈脈難生,從而違逆天理,也不會招致劫難。


    一場因果循環。


    結界雖然有隱蔽天機的作用,但隨著時序流轉,這結界的效果已經無比微弱。天道開始注意此地。


    桃源村倘若無法渡過此劫,便會淪為沉陰之地,生靈俱滅。


    生靈之劫應在“鬼”字,又與祈天禱神此類特殊道術關聯,是外來人插手,引來天道矚目。


    照羽能從陰氣流動和元氣走向感應到這桃源村中有陣法運作,但無靈之地何來陣法引鬼?桃木辟鬼,鬼族便是想作亂,也不該選擇這等天然不利的環境。


    祈天禱神雖然也有凡人可以進行,但能吸納轉化桃木與藤蘿兩位靈族的草木菁華,至少也需要元嬰修為。若有元嬰修為,此地鬼劫也不足為懼。


    是道子血祭。


    照羽沉思不語,餘天思的眼睛恢複少許後又惶惑地望向他,猛地跪在照羽麵前,“恩公,請您大發慈悲救救我娘,救救我們桃源村!”


    鬼怪與恩公皆是形貌也異於常人,但是餘天思意識到恩公是來救人的,分明更像神靈,更像桃源村古老傳說裏庇護桃源的仙人,同那些惡鬼截然不同。


    昊天高陽,凡人看一眼覺得目中茫茫,神威難侵,不是很正常的嗎?他隔著紗布直視太陽,也會造成這樣的後果。但若是不接觸恩公的眼睛,恩公給他的感覺又變成一種奇異的親近感,就好像是年幼時睡著在樹枝上做的夢,夢裏老桃樹溫和包容的懷抱。


    這親近感讓他下意識對這個素昧平生的人飽含信賴。


    何況恩公是真的救了他的命。都到現在的地步了,難道他還有什麽可怕的嗎?


    在冷靜後,餘天思發現那些讓他懼怕的黑色霧氣又開始逐漸出現,卻在遇到恩公的時候,就像雪塊掉進滾鍋裏一樣飛快地消融,甚至隱約有滋滋作響的聲音。


    讓他痛苦掙紮的鬼怪,在恩公麵前卻不堪一擊,這讓他敬畏,又讓他生出心安。


    “站起來,我會救他們,”照羽看向村子的中央,那處是引鬼陣的中心,陰氣濃度已經達到濃鬱若水的程度,“可能走路?”


    陰氣中有斷帛灰燼的聲音,是魍魎死去時的哀嚎。


    魍魎便是鬼族的前身,由陰氣凝聚而生,初生為魍魎,繼而化魑魅,再而修成鬼族,開啟靈智,正是步入修行。


    照羽一箭並沒有直接對準鬼氣源頭的陣法,如今此地的陰氣已經不足一層,不過若是不徹底滅除根源,不過三日又會恢複到方才的程度。


    “可以,可以!”已經恢複許多的餘天思在照羽的話裏不由自主地就站直了身體。照羽見他已經無大礙,便直接問道:“可知是何人引來鬼族?”


    餘天思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滿溢的擔憂恐懼和後怕。那些不知生死的家人朋友還陷在鬼怪的包圍之中。而這件事,除了方才真的以為自己將死之時,他從不敢去細想。怨怒幾乎冒頭,但又被他勉強控製不在恩公麵前怒火中燒。


    “杜非白!一定是杜非白!”他恨恨罵道,“恩公,定是那杜非白害我們!”


    “杜非白?鬼修?隻他一人?”


    餘天思愣了愣,想起杜非白過去的話語:“是的恩公,隻有他一個。他說他是個道士,但我看他就是話本裏的妖道!”說著說著他又憤怒起來。


    照羽聞言,目光落到了餘天思手中道符所折的蓮燈。


    三清符燈,金丹修為。祈天禱神,道脈秘法。


    隻有一個該殺的修士,事情便很簡單。


    照羽手中托起一團金色火焰,對餘天思道:“給我一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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