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羽慢吞吞地走在悄無聲息出現的山路上。他行動滯緩,步伐虛浮,身與魂隱有隔閡。無風而生的金色火焰躍動在他的發梢,在破曉前的山林裏照亮了前路。


    草木葳蕤,試圖勾住垂落的衣袍袖角。


    露水的痕跡很快就消失了。


    一刻鍾前,萬桃山頂。


    風聲曠遠,星子寥落三兩粒。老桃樹身上的藤蘿顫顫巍巍地遞出一枚銅錢。


    銅錢落在倚樹而坐的人手中,光潔鋥亮,內蘊清氣,不似精怪靈族所有。其上衍生出兩條因果線,一者鏈接老桃樹精,一者來自被桃花迷霧掩蓋的另一端。


    人間五族,靈族尤以壽元見長。而此地的桃木與藤蘿本是命契靈族,卻在盛年時已現垂暮氣息,便是因為這枚銅錢。


    祈天禱神。


    承接信物者,需要響應施展祈天禱神之人的心中所求。如桃木與藤蘿,便是以自身草木菁華轉化為施術者所需的至純清氣。術法持續至少七日有餘,菁華既竭,它們已經無力支撐。


    萬桃山不算是有名的高山。因為精怪之故,凡人並未在山上棲息,山路也無跡可尋。但山林桃木皆是老桃木精的子孫,自發自覺便在照羽的麵前開出一條道路。


    越遠離山頂,靈氣便越稀薄,與之相反,一種陰屬元氣漸漸活躍。


    照羽走得慢,但在繞過造型特殊的連根同心桃木後,便也看到山腳處,老桃樹精所言的桃源村。


    陰氣之匯易生鬼祟。


    落入眼中的桃源村被鬼氣籠罩。陰雲鬼風盤旋,腥惡濃臭撲麵而來,盡是腐爛死氣,熏得附近林木枯黃葉落,萎靡不振。


    這便是人間?


    天光蒙昧,鬼怪橫行。


    這便是人間,是老桃樹精所希望能夠改變的桃源之“劫”。


    照羽將藤蘿纏在弓柄上。


    他走在濃鬱的鬼霧中,嗜好吞食生氣的鬼氣卻不能接近。也有蒙昧鬼物試圖靠近,連聲音都沒來得及發出,就悄然湮沒在接觸到他的一瞬間,隻留下一縷嫋嫋青煙。


    桃源村的村尾有一座十二丈高台。


    高台上鬼影縱橫來去,鬼聲尖嘯刺耳,掀翻一地狼藉,時有東西墜落。唯有一盞蓮花形狀的紙燈在陰風中散發柔和安定的光芒。


    三清之術,道法靈光。這便是此地亟需大量清氣的原因。


    蓮燈光輝與鬼氣互有往來,光影時有閃爍。獠牙惡鬼環繞著高台,發出嘶吼的聲音,它們張牙舞爪,兇惡可怖,但被那明滅不定的光牢牢地擋在持燈人周身一丈之外。


    符燈鎮鬼,燈下人性命無虞,但鬼氣陰寒損人精氣,久處其中,輕則折壽,重則有性命之危。


    隻是這些鬼族舉止木訥,雖有力量卻不知變通,故而蓮燈一方可與之形成僵持。


    依這些鬼族的行為推測,多半是新生鬼族,才脫離魍魎階段不久,不過是魑魅之流,靈智蒙昧混沌,隻有嗜生飲血的本能。


    但這些鬼族的弱小隻是對修士而言,對於無法動用法術靈力的凡人,依舊是莫大威脅。清氣是克鬼之物,可暫時保持燈人性命無虞,但距離脫困仍舊不夠。


    照羽的目光移向桃源村上空。


    天地元氣紊亂,八方陰氣受外力牽引,不斷地向桃源村所在穀地凝聚。此地雖然有結界隔絕內外,但結界之力衰微,隻能阻攔元氣外泄,無力阻止陰氣匯聚。有進無出之下,結界包裹的萬桃山區域內,除卻桃木藤蘿雙靈所在之地,元氣已經徹底失衡。


    在桃源村核心處,陰氣濃鬱如水,匯聚速度漸緩。照此情形,再過七日此地便會成為無可逆轉的沉陰之地,從此成為鬼族修煉之地,生人避走。


    除非是……照羽看了眼肩膀上因為陰氣而萎靡的金色火焰。


    鬼氣屬陰,沉於地,凡人觸之即病。清氣可以有效庇佑凡身。


    桃木鎮鬼,也可以緩慢地吸收鬼氣。餘天思能以凡人之身在鬼族圍繞下存活至今,半是依靠蓮燈,半是依靠桃木。他心裏知道自己唯有依靠蓮燈可以保命,所以在嚇跑鬼之後,立刻將蓮燈抱迴懷裏,生怕它被那些石塊樹枝砸到。


    他心裏的恐懼已經到了近乎麻木的地步,求生的本能讓他還能去判斷鬼的動向,人卻渾渾噩噩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麽。唯有被蓮燈光芒照在臉上,他才能從空洞的麻木裏掙到一絲對生死不知的家人的擔憂情緒。


    正值清晨,晨光雖然不能破陰雲而來,但引得天地之間陽氣初升,間接地讓這些於人族領地上放肆妄為的鬼怪稍有退卻。早已經熟悉這些鬼怪行動規律的餘天思趁著這空隙,不抱任何希望地於高處向下張望,試圖尋找到什麽逃生的路子,或者看到有人來救他。


    他本以為會像之前那樣看到一群鬼坐在地上盯著自己流口水,卻意外看到樓下或趴或坐姿勢扭曲詭異的鬼不像之前那樣四處遊動,而是安安穩穩地呆在一個地方不動。在詭異不作聲響的鬼怪身邊,有一道若隱若現的紅影停留在其中。


    餘天思早已經是驚弓之鳥,登時驚恐欲絕,蒼白臉孔上豆大的汗珠滾落。


    鋪天蓋地的黑霧裏突顯的紅光,對於幾乎絕望的他而言,便是黃泉死路近在眼前。心慌意亂下,蓮燈險些被他揉成一團。靈光銳減,餘天思眼見猛地撲近的惡鬼猙獰麵目,正在咫尺距離中衝著他嘶吼咆哮,本能地抓住蓮燈在麵前一揮。鬼礙於蓮燈威力,隻能恨恨地止步在光影之交界。


    可是桃源村無處不在的馥鬱花香夾雜著肮髒的臭味,讓餘天思早已空蕩蕩的胃裏又翻出陣陣惡心的感覺。


    嘔吐的欲望與喉間的腫脹感讓他痛不欲生。我要死了,他的腦海裏閃過這個念頭。他抱著頭,通紅的眼睛圓睜,全身僵硬,蜷縮在蓮燈撐起的光亮中。碎石枯枝砸到頭上也沒有任何反應,隻是直愣愣盯著那盞紙燈,唯有細細密密的汗冒了一層又一層。


    濕透的衣襟凍得他臉色青白。


    黑霧紅影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僵在那裏,腦中一片空白。


    惡鬼是怎麽吃人的?是一口吞掉,還是互相搶食?就像狗群爭奪一塊帶肉的骨頭,腥臭的口水滴在食物上麵,然後食物被四分五裂,扯成碎末。他的家人是不是早就被吃了,所以那麽多天都沒有人來救他。他死了會變成鬼嗎?會變成吃人的惡鬼嗎?看到家人的時候,是不是也隻會和這些鬼一樣呲牙咧嘴舉著爪子想撕下一片肉?


    多日以來累計恐懼和饑寒徹底湧來,餘天思的腦子亂成一團。或許是過了很久,或者是隻過了幾個唿吸的時間。他恍恍惚惚地發現沒有鬼物撲上,唯有唿嘯風聲,風聲中有哭嚎尖嘯。


    狂風大作,鬼聲尖利刺耳,而他麵前黃紙燈卻不受絲毫影響。


    其上柔和光芒一反常態,竟是穩定下來,卻黯淡了很多——不,不是黯淡了。餘天思見過紙燈黯淡的樣子,整盞燈都會灰敗破舊,好似陳舊之物。


    不是黯淡,是被更亮的光芒映襯。


    他猛然抬頭,驚愕與狂喜出現在他憔悴的臉上。竟然是天上陰雲被狂風卷動,生生破開了一角,漏泄幾縷天光。


    稍縱即逝的朝陽之輝清淡柔和,但足夠讓久不見天日的人心一振,生出希冀。


    餘天思稍微冷靜了一些,他摸了摸掛在脖子上的小木牌,想到家人,用力向自己的腿錘去,將陰寒僵硬之感錘散。他心身俱疲,無力站起,隻得扣住木板,抓住圍欄,向那狂風中心竭力望去。


    天上的鬼氣已經很稀薄,而地上滿是混沌扭曲的黑霧。


    他看見諸鬼猙獰,草木枯竭,生機荒蕪。


    他看見耀眼奪目的金色火焰,霸道洶湧,明明煌煌,一如寒夜篝火,嚴冬暖陽,是那惡道士杜非白故事裏渾身燃燒著不滅火焰的神鳥,卻又更像是桃源村古老故事裏窮盡言語難以描繪的傳說。


    瑰麗奇景出現在他的麵前。


    他恍惚看見流焰披身的神鳥向他投來目光。


    照羽於山溪處以水濯麵時,曾看見自己的眼睛。烏火流金,雙色異瞳,不似人族,卻也不似木靈之屬。


    他不記得自己的來曆,不清楚自己為何醒來,也不知道這雙眼睛代表著什麽。但這雙眼睛令他能洞破虛妄陰祟,見到幢幢鬼影中那張驚懼的臉。


    麵青眼白,陰氣入體,命火衰微。


    照羽不解,他冷靜而清醒地想,不該如此。


    這個世界理應歌舞升平,和樂安詳。為何會有鬼怪肆虐,為何會有凡人毫無保護地暴露在惡鬼麵前?


    他不解,於是他要射出第二箭。


    他抬眼,飄渺的雲水之氣轉瞬消失在烈焰帷幕之間,他能察覺到在他出手之時,此方天地的結界正在加速崩潰。


    桃木硬度有餘韌性不足,然在烈火灼燒下可塑形,又有青黑藤蘿做弦,自然也算是一把弓。


    沒有箭矢也無妨。


    照羽指尖彈出一滴殷紅的血,血珠渾圓,飛速拉長變成一道纖細的血絲。而血絲在空氣中蜿蜒,盤桓,收束,最後縛住一縷正在照羽周身躍動的金色流焰。


    於是長弓舒張,流焰化箭,血絲做信,射破陰霾,引渡天光。


    層層陰雲被破開一個大洞,鬼氣驟變雲散,無法填補這宛如天痕的空缺。玄之又玄中,結界震動,有靈氣隨著漫漫天光從蛛網般斑駁裂隙中傾瀉,以助箭鏃火勢。由虛而實的火焰,極剛至陽,霸道無匹,頃刻化為火海傾覆,掃去一切鬼物陰霾。


    天火墜地,鬼物滅誅。


    不留飛灰,不見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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