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內議事還在繼續,李存勖進去之後,似乎又激烈了幾分。


    就在此時,先前肖俞從高金涵手中借去的十名侍衛之一快步走來,分別向高金涵和肖俞施禮,而後說道:“按照肖副尉吩咐,我們已經找到了那家胭脂水粉鋪子,就在永興坊。但今天未開門。我們打聽到老板的住處,過去一查訪,家中無人。鄰居說,昨天下午老板匆匆迴來,說是要出趟遠門,收拾了一個小包袱就走了。”


    肖俞以手撫著下巴,沉思了片刻,看向高金涵。


    高金涵道:“要走便走,我不攔你。反正王爺也沒看到你迴來。”


    肖俞咧嘴一笑,道:“多謝高兄!”拉著那名侍衛一溜小跑出了王府。


    侍衛帶著肖俞來到南市永興坊的一條小街,這裏距西坊聽琴館隔了足足三四裏地。侍衛遠遠指著一見並不起眼的胭脂小鋪對肖俞道:“肖副尉您看,就在那邊。斜對麵酒樓上有三名兄弟假裝喝酒,暗中盯著呢。”


    肖俞心念急轉。


    早上在縣衙問話時,水黛的丫鬟想起一件不起眼的事,數月前某日幫水黛收拾房間時,看到一盒品質並不上佳的胭脂,盒子是打開的,胭脂並未使用。問了一聲自己姑娘,姑娘說是外出閑逛時順手買的,但見不合心意,便沒有使用,並囑咐丫鬟拿去丟掉。丫鬟當時隻是奇怪,因為姑娘從不在外麵買胭脂水粉之類的東西,向來都是西坊最大的那幾家商號上門供姑娘們選購。肖俞當時便問丫鬟可還記得胭脂盒上是有沒有商家字號,丫鬟本就識字不多,又過去了數月,隻想起盒子上似乎有個“月”字,這還是筆畫簡單才認識的。肖俞便讓侍衛們滿晉陽城去找帶“月”字的胭脂水粉鋪子。可巧,字號裏帶“月”字且經營胭脂水粉的,就這麽一家。肖俞不禁有些沾沾自喜,自己的運氣還是一如既往地好啊。這裏距西坊並不算近,水黛在這裏買一盒胭脂就顯得更加可疑,多半是掩人耳目傳遞什麽消息。


    店鋪老板昨天下午就匆匆離去,極有可能是接應受傷行動不便的水黛,甚至那具李代桃僵的屍體便是這位老板的手筆。這家鋪子已經在城裏開了五年多,顯然是天行苑放的一條長線。自己原本判斷接應水黛的人會藏在西坊,沒想到西坊隻是水黛自己的落腳之處,而接應之人則藏在另一處,天行苑的布局當真是謹慎之極。自己昨天能那麽容易逼出水黛,說到底還是運氣不錯啊。


    肖俞最終放棄了到店裏查探的念頭,這裏畢竟隻是一處掩護,以天行苑的謹慎,斷不會在此留有破綻。當下便讓侍衛帶路到了老板住處。


    這位老板明麵的上的身家也很清白,早年從範陽逃難來,妻兒都死在亂軍之中,在晉陽落腳後,因為有點手藝在身,便開了家胭脂水粉鋪子,一直老實本分,雖是鰥居,卻連青樓都沒去過一次,與鄰居相處得也好。總之,是個最不像刺客的人。肖俞心中暗道,以後這倒是辨識天行苑暗樁的法門——誰最不像,誰就是!


    肖俞見四下無人,縱身一躍進了小院。正房門已上鎖,這自然也難不住肖俞,去囊中取出一根極細的鹿筋,挽個結,三兩下便捅開了門鎖。


    房內陳設簡單,向陽的窗下擺著一張大桌案,上麵堆滿了製作胭脂香粉的原料。唿吸間香氣撲鼻。


    肖俞正要舉步上前,忽然心生警兆,深吸一口氣,飛身躍出門外。緊接著,一柄烏黑的短劍如毒蛇般從梁上飛掠而下,來勢比肖俞倉促間的退勢還快了三分。肖俞足尖點地,身形折向一旁,短劍如附骨之蛆,隨之轉向。肖俞又轉了幾次,劍尖總是不離身前,相去不過一尺,肖俞已經能感受到劍身凜冽的寒氣。用劍之人眼神更是冰冷如狼,直如要擇人而噬。肖俞心知並非對方預判了自己的方位,實乃對手修習的一門偏門劍術,氣機牽引之下,等於是自己把短劍往身上引。躲是沒法再躲了,肖俞低喝一聲,行路難已鏗然出鞘。


    一刀寒光十九州。


    行路難斜斜上挑,以刀背磕向短劍。


    對手應變神速,並不與肖俞硬碰硬,短劍一縮,左手前伸,射出一點寒芒。張承業早先便對肖俞說過刺殺李克用的刺客瀕死時的一擊,因此肖俞早就防著暗器。見寒芒襲來,將刀身立在身前,“叮”地一聲,隔開了飛針。


    肖俞欺身上前,就勢一刀劈下。


    這一刀出手,其實也是有些勉強。自對方現身,肖俞一直是被動挨打,在小小院落內幾次轉折身形,看似步法精妙,實則氣息消耗極大。勉強轉守為攻,便是要掙得一口換氣的時機。


    對方卻沒給他這個機會,腳步詭異地一側身,瞬間移到一旁,再跨半步,已到了肖俞側後,短劍再度刺出,直取肖俞右脅。


    肖俞見迴刀格擋已是不及,隻得往前跨出一步,指望著迅速拉開距離。對方短劍再度跟上,又成了方才甩之不脫的局麵。肖俞一咬牙,團身就地一滾,往旁邊滾出數尺,堪堪擺脫對方劍勢的籠罩。也不著急起身,單膝跪地,雙手握刀,舉在耳旁,警惕地看著對方,同時又深吸一口氣,體內氣機開始快速流轉。


    那人兩度出劍未曾建功,似乎又有些意外,低低哼了一聲,短劍前指,蓄勢又要上前。


    此時院外等候的侍衛已聽到打鬥聲,招唿上暗中觀察的幾名兄弟撞破院門衝了進來,見二人對峙,忙各自抽刀圍住殺手。


    那殺手並不驚慌,多了幾名身手平平的侍衛,不過是多了一些小小幹擾,他仍是有信心將這幾人擊殺在這僻靜小院。冰冷的眼神掃視半圈,殺手緩緩挪步,調整了一下站立的角度,下一擊便要閃電出手,先將這幾個礙事的一並打發了。


    肖俞沉聲道:“幾位兄弟退開些,這人劍太快。”


    幾名侍衛雖心下一凜,知道眼前這點子紮手,但王府侍衛何曾有臨敵退縮的道理,就算血濺當場,也不能讓上官幫自己保命。隻是各自調整了一下位置,臨時組成一個小小陣形,並未後退半步。


    肖俞心中一歎,道:“去一人找高統領!”見離門最近的一人拱手離開,便身形前傾,刀法施展開來,使出一套地趟刀。這是他外出遊曆時拜入江南刀法世家韓家學來的一套外門刀法,纏頭掄斬翻,裹腦撩點摔,刀勢與滾摔之勢渾然一體,頗有出其不意攻敵必救的效用。


    殺手輕輕躍起,以足尖迎向刀身,每一腳踢出,均能點在橫刀身側。出腳力道十足,震得肖俞虎口隱隱發麻。


    肖俞再退,身形暴起,虛空連砍數刀,閃出一片刀光,隨著刀身橫掃,一陣淩烈的鋒芒破空而出,襲向殺手周身。這次用的卻是代北大豪“破風十八刀”劉萬山的成名絕技。


    殺手短劍在身前連連點出,無形劍氣與刀鋒相撞,爆出一陣陣低鳴。


    肖俞再度變招,使出偷學自蜀中刀皇柳南風的“亂披風”刀法,掃、劈、斬、突一氣嗬成,直如狂風席卷,瞬間籠罩住殺手身形。


    幾名侍衛見是個便宜,互相遞個眼色,也不發喊,各自挺刀前刺。


    殺手未料到肖俞所學這般駁雜,關鍵時刻幾名侍衛又見縫插針地恰到好處,若是陷入纏鬥,對自己的是大大不利。方才的自信開始動搖,便要急攻一陣,逼退眾人再抽身退走。


    肖俞何等精細之人,見殺手出招便敏銳地感知其心中所想。心道這人身法詭異,硬留是留不住的,不如示之以弱。可對方招式也是著實狠辣,自己盡力應付也不敢說能全身而退,又如何能拿捏得好這中間的分寸。


    這電光火石間的踟躕也被殺手捕捉,他雖然不知肖俞為何忽然招式變緩,但得勢從不饒人,短劍突刺,勢如破竹,從肖俞招式的空隙中奔如。


    肖俞心一橫,身子隻稍微側開,讓過要害之處,行路難劃了半個弧,斜斜刺向殺手小腹,竟是用上了兩敗俱傷的打法。


    殺手自然不願在這危機重重晉陽城與肖俞以傷換傷,間不容發之際,橫身便要躲開。肖俞一股氣勢未衰,和身撲上,仍是要和對方拚命。殺手短劍脫手,直射肖俞麵門,竟是將兵器當了暗器。


    肖俞舉刀一撩,磕開短劍,前進之勢未稍減減退,短劍擦著腦袋飛過,劃斷一縷頭發。


    殺手反足踢開一名侍衛,借力騰身而起,下一刻已身在房頂,肖俞縱身趕上。


    殺手輕身功夫猶在肖俞之上,幾個起落已拉開了距離。肖俞知道光憑腳力是趕不上的,眼見出了小街到了鬧市,便邊追邊喊:“抓刺客,抓刺客,王府懸賞抓刺客啦。”


    一時間街市上的路人紛紛駐足張望,零星經過的巡城衛隊也大聲唿喝,向殺手投擲兵器。這點小小阻礙自然傷不到殺手,但足以產生瞬息遲滯。肖俞見狀,越發大聲喊了起來。


    忽然遠處傳來一聲暴喝:“小賊那裏逃!”隨即一股雄渾無匹的氣息向著殺手迎了上來。


    殺手麵色大變,正待轉向,前方已有幾隻勁弩射來,竟是轉身不得。隻得高高躍起躲避弩箭。


    隨即肖俞見被殺手躲過的弩箭直奔自己而來,暗罵來了一聲,伸手抄起名副其實已是“強弩之末”一枝弩箭,見殺手身在半空,不由大喜,算準了殺手的下墜之勢,口中“嘿”地一聲,以袖箭手法擲出短弩,去勢竟不比弩箭來時慢多少。


    殺手雖聽到身後勁風傳來,但苦於身在半空無從借力,又要防備身前未見其人已聞其聲的強敵,反應不免慢了三分,躲閃不及,悶哼一聲,已被射中後臀。落在房頂是已是站立不穩,正待跳下地麵,肖俞已經趕上,重重一腳踏在短弩露在外麵的尾部,這一來痛上加痛,趴伏倒下。肖俞怕他口中也有毒囊,隨即俯下身去捏住殺手下頜,“哢吧”一聲,扭脫了臼。又防他自斷心脈,出手如電,封住他周身幾處大穴,殺手當即癱軟不起。


    肖俞鬆了口氣,一腳死死踩住殺手後腰,起身向前往去,隻見數道人影疾掠而來,當先一人氣機渾厚,想來便是方才那出聲之人,身後數人各執弩機,肖俞剛才借用的短弩自然便是發射自這幾人之手。


    肖俞見來人穿著緝捕司的公服,領先者頭戴烏金交腳襆頭,身著紫袍,腰懸金魚符,那裏不知來者何人,忙叉手施禮道:“振威副尉肖俞,見過郭帥,多謝郭帥援手之德。”


    來者正是河東緝捕司的掌門人,緝捕使臣郭崇韜,晉王麾下赫赫有名的緝盜高手。


    郭崇韜站在一丈之外,冷冷道:“肖俞?這名字生得很。”


    肖俞道:“在下新補副尉之職才數日。”沒好意思說“才第二天”。


    郭崇韜道:“我瞧你身手還行,可願意到我緝捕司效力?”


    肖俞心中暗道,哪有這麽直截了當挖人的,也不問問小爺我是誰的人。麵上卻恭恭敬敬:“郭帥抬愛了,隻是在下眼下在王府效力???”


    郭崇韜微一皺眉,似是有些懊惱自己問得孟浪了。也是難怪,一般振威副尉之類職銜都是散官,並無具體職司。郭崇韜隻當肖俞是哪位名家子弟,被城衛營或刺史府臨時請來緝拿刺客。見他身手不凡,故而起了招納之心。哪知道這是張承業精心培養出來的苗子。


    郭崇韜指了指肖俞腳下的殺手,道:“這人數日前在定州殺了我手下幾名兄弟,被緝捕司一路追蹤到烈石山,丟了蹤跡。誰知竟偷偷進了城。方才也不是助你,捉拿此人本就是我緝捕司分內之事。”


    肖俞心中一沉,心道,你這喊了一嗓子,射了幾枝弩箭,便要來搶功勞啊?你一堂堂三品大員和我一個六品小官搶什麽搶,要不要臉!但情知此時自己說什麽前因後果都是無用,即便真是自己獨力大戰三百迴合拿下了這殺手,郭崇韜一開口也變成了是自己配合緝捕司拿人。


    幸好此時另一道聲音從街上傳來:“喲,這不是郭使臣嗎,什麽時候配合我侍衛所辦差成了您的分內事了,高某可是擔不起啊,哈哈,哈哈,哈哈哈。”聲音裏透著說不出的快意。


    肖俞嘴角微微抿起,心道還好高金涵來得及時,要不自己今日就隻好空手而歸了。


    郭崇韜居高臨下望著街心叉腰大笑的高金涵,聲音不帶絲毫波動:“高統領,此人是緝捕司追蹤多日的要犯。”


    高金涵笑容一收,正要開口,忽然覺著自己仰著脖子和郭崇韜說話氣勢上有些吃虧,便助跑幾步也躍上房頂,指著肖俞道:“郭使臣貴人事忙,有所不知。肖兄弟是新補的王爺親衛,監軍舉薦的。而他腳下這人,和前日行刺晉王的刺客乃是同黨,我們已經掌握了重要線索,正待收網,有些細節,就不便和郭使臣細說了。”


    郭崇韜聽到“王爺親衛”、“監軍舉薦”等語,心中已知不妥,再聽到是事關這兩日傳的沸沸揚揚的王府行刺案,雖然不滿高金涵將此事進展捂得嚴嚴實實不肯和緝捕司通報案情,但此時插手確有搶功之嫌。不如做個順水人情,便道:“既然這樣,肖副尉請自便。“然後又深深看了肖俞一眼:”果然英雄出少年。“再也不肯多說一個字,帶著幾名緝捕官轉身離去,當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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