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陳平安還能有今天的際遇嗎?


    屋內,陳平安望著那個老人,“哪怕是齊先生想要我做的,但隻要我覺得做不到的,我還是會不答應。就像有些事情,我認真想過了,覺得還是錯了,那麽哪怕有人拿著刀子,架在我脖子上,我一樣會告訴他,不管他是誰,這就是錯的。”


    少年的語氣很平穩。


    陳平安最後說道:“我根本就不是那種能夠把一門學問做到很遠的人。讀書識字對我來說,就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就是為了能夠自己寫春聯,張貼在家門口,以後可以給我爹娘寫墓碑,最多就是讀出一些做人的道理,絕對沒有太多的想法。所以,老先生,我不會做你的弟子。”


    崔瀺聽得臉色蒼白,汗流浹背。


    就連李寶瓶都覺得事情不妙,偷偷摸摸從桌麵拿起那方印章,準備拿它拍人了,至於是壞蛋崔瀺,還是先生的先生,她才不管,天底下小師叔最大。


    老人隻是和顏悅色問道:“這是你現在的想法對不對?如果以後你覺得以前,是錯的,會不會改變主意,反過頭來求我收你做弟子?”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當然!但是如果到時候你不願意收我做學生,我也不會強求,後悔,大概會有,但肯定不多。”


    老人一臉奇怪,“我堂堂文聖,曾經神位排在儒家文廟最前邊幾個的聖人,想要收你做閉門弟子,多大的福氣,好東西大機緣,突然砸在你頭上,難道不是趕緊收起來,先落袋為安才對嘛?萬一有問題,反正有自家先生頂在前邊,你怕什麽?怎麽看都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事。”


    陳平安突然說了一句話,“有些違心的事情,一步都不要走出去。”


    老人喟然長歎,“既然時機未到,我就不強人所難了。”


    老人轉而一笑,“做不成師徒,我這個老家夥很失望,不過想必齊靜春卻是一點也不失望,這樣的陳平安,強得很,像極了齊靜春少年時候,恐怕這才是他當初在小巷裏,願意對你作揖還禮的原因吧。”


    陳平安聽得莫名其妙。


    老秀才已經緩緩起身,看著三個孩子,“坐而論道,是很好的事情。”


    老秀才笑道:“但是別忘了,起而行之,則更重要,否則一切道德文章就沒了立身之處。”


    老秀才驀然開始自得其樂,笑逐顏開,雙手負後,搖頭晃腦地走出屋子,嘖嘖道:“老先生坐而論道,少年郎起而行之,善,大善!”


    李寶瓶怒道:“隻有少年郎,我呢?!”


    老人打開屋門,爽朗笑道:“對對對,還有寶瓶洲的小姑娘李寶瓶!”


    陳平安心想:“坐而論道起而行之。這個道理說得好,我得記下來。”


    少年崔瀺呆呆坐在原地,突然打了個激靈,迴過神後猛然起身作揖,對陳平安說道:“先生!”


    陳平安無奈道:“你怎麽還來?”


    崔瀺嬉皮笑臉打趣道:“先生之前想殺我,是不是存心不想還錢啊?好幾千兩銀子呢。”


    陳平安心平氣和道:“如果你今夜被我殺了,我陳平安以後隻要有了銀子,就肯定會幫你建造一座價值兩千兩銀子的墳墓。”


    崔瀺臉色尷尬,最後隻憋出一句話來,“我謝謝你啊。”...


    崔瀺從老水井那邊走迴止步亭,在亭子外站著不動,由於秋蘆客棧不希望有人擅自探究水井,所以亭子隻有西邊一條進出通道,站在東邊的崔瀺有些發愣,怔怔出神,最後咬咬牙,雙手攀住涼亭欄杆,使出吃奶的勁頭才爬上去,翻入亭內長椅,躺在上邊大口喘氣。


    於祿和謝謝有些警惕,隻當是大驪國師在耍詐找樂子,必須小心掉入陷阱。


    說句難聽的,就算崔瀺拿把刀交給這對少年少女,站著不動讓他們往身上剁,兩人都不敢動手,連刀都不會接。


    在謝謝看來,陳平安之所以能夠對崔瀺不以為意,那是陳平安無知使然,因為他根本就沒有領略過真正的山上風光,不知道沙場廝殺、廟堂捭闔、證道長生這些說法的含義。


    昔年文聖首徒,十二境巔峰的練氣士,大驪國師,隨便哪個身份單獨拎出來,都是一座巍峨山嶽,能夠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如今體魄脆弱不堪的崔瀺躺在長椅上,累得像一條狗,伸手抹去額頭汗水,“如你們所見,我這會兒不但慘遭橫禍,害得我修為盡失,變得手無縛雞之力,還連累我連方寸物都用不上,成了手無寸鐵的窮光蛋。所以你們兩個若是對我心懷怨懟,現在動手,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


    說到這裏,崔瀺轉頭望向千山萬水之外的大驪版圖,有氣無力地罵娘道:“福你享,鍋我背,你大爺的大驪國師,哦,還是我自己大爺……”


    崔瀺自顧自嘀嘀咕咕,罵罵咧咧,不管如何,一路行來,雖然未曾成功拜師學藝,但是跟李槐相處久了,罵起人來確實順溜了許多,這不連自己都罵上了。


    少年少女習慣了大驪國師的神神道道,非但沒有覺得崔瀺腦子壞了,反而愈發如履薄冰。


    崔瀺坐起身,背靠圍欄,雙手橫放在欄杆上,於祿和謝謝剛好一左一右。


    崔瀺歎了口氣,“你們覺得陳平安不知山有多高,水有多深,所以對我一點都不害怕,這是……”


    崔瀺稍作停頓,哈哈笑道:“對的。”


    崔瀺繼續道:“但是呢,你們隻想到了一半,無知者無畏嘛。不過你們比不上陳平安的地方,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們兩個,一個莫名其妙讀書讀出來的第六境武夫,山河破碎,忍辱負重,一個是驚才絕豔卻身負血海深仇的練氣士,總覺得未來還很長,所以陳平安敢說殺我就殺我,你們呢,猶猶豫豫,忐忐忑忑,我這麽說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嫌疑,畢竟我是崔瀺,你們能夠活著都得謝我。”


    崔瀺揉了揉腰,愁眉苦臉道:“其實我腰疼得很。”


    崔瀺看著於祿,“你們以後就死心塌地跟著我混吧,咋樣?”


    於祿微笑道:“從遺民刑徒隊伍裏走出來,我就跟著國師大人混了,而且感覺不錯,這一路遠遊求學,也很精彩,比起在東宮假裝書呆子,每天聽那些之乎者也,有趣多了。如果國師大人能夠有空的時候,給我講解一些經義難題,我會覺得人生很圓滿。”


    崔瀺伸出手指點了點高大少年,“人家陳平安謹小慎微和不苟言笑,是井底之蛙突然跳出了水井,看見什麽都要擔驚受怕,你於祿真的是城府深沉,一臉奸人相貌,我有些時候真想一拳打扁你的這張笑臉。”


    於祿無奈道:“我跟陳平安相比,好到哪裏去了?不一樣是井底之蛙嗎?”


    崔瀺隨口道:“富貴燒身火,磨難清涼散。這句聖人的警世名言,白送給你了,拿去好好琢磨。”


    早早就熟讀萬卷書的於祿好奇道:“是文廟哪位聖賢的教誨?”


    崔瀺指了指自己,“我啊。”


    於祿更加無奈。


    崔瀺從袖子裏掏出一粒石子,輕輕砸向簷下鐵馬,一次不中,兩次不中,三次仍是不中。


    崔瀺瞥了眼少女謝謝,扯了扯嘴角,道:“真想把你丟出去,鈴鐺肯定能響。”


    少女像一尊泥菩薩杵在那邊,麵無表情。


    崔瀺笑道:“你呢,是真想殺我,但覺得機會隻有一次,一定要有個萬全之策,舍不得白白死掉。於祿呢,比你聰明,覺得殺不殺我,意義都不大。”


    崔瀺歎了口氣,“陳平安,李寶瓶,李槐,林守一,四個人。於祿你心中的好感程度,從好到壞,應該是林守一,李寶瓶,陳平安,李槐。”


    “至於謝謝姑娘啊,應該是李寶瓶,李槐,陳平安,林守一。”


    崔瀺最後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呢,則是李槐,李寶瓶,林守一,陳平安。最喜歡傻人有傻福的李槐,因為對我最沒有威脅。李寶瓶這樣陽光燦爛的靈氣小姑娘,尤其像我這種一肚子壞水的家夥,怎麽可能討厭?看著她就暖洋洋的,心裏頭舒服。林守一,不是不好,隻是這類天才,我見過實在太多,提不起興致了。”


    崔瀺眯眼笑道:“於祿最不喜歡李槐,是因為厭惡那種混吃等死的性格,覺得天底下怎麽可以有這種得過且過的懶鬼,當然了,還有邋遢,不愛幹淨。最喜歡林守一,是因為你潛意識裏把自己當做盧氏王朝的太子殿下,一個國家的興盛,就需要林守一這樣的積極向上的棟梁之才。謝謝看似與林守一很熟,經常下棋,但其實都快嫉妒得發狂了,同樣是修道的天才,為何人家林守一順風順水,自己卻要遭此劫難,極有可能就此大道阻絕,無望長生?”


    於祿默不作聲。


    謝謝臉色難堪至極。


    崔瀺大笑道:“那麽為什麽我們都不喜歡陳平安呢?但是為何李寶瓶他們三個初出茅廬的孩子,跟我們三個心智成熟的大小狐狸恰恰相反,反而又最喜歡陳平安?是不是很有嚼頭?於祿,謝謝,你們誰給出我心目中的正確答案,我就給你們一件用得著的好東西。”


    謝謝緩緩道:“因為他們三人,習慣了每當遇到坎坷和抉擇的時候,下意識都會看向陳平安,他們覺得陳平安做事情最公道,而且願意付出。而陳平安對我們三人來說,拋開國師大人你的私人謀求不說,這種看似容易相處、願意與人為善的凡夫俗子,實在不值一提。”


    於祿搖頭道:“陳平安,沒那麽好相處。”


    崔瀺嘖嘖道:“你們兩個半斤八兩,真是愚蠢得可愛啊。不然我幹脆讓你們兩個婚配,郎才女貌……哦不對,暫時是郎貌女才,如何?”


    於祿和謝謝都沒有搭話,因為都知道這就是個笑話。


    崔瀺雙指撫摸著腰間的一枚玉墜,“你們根本就不知道,陳平安是一麵鏡子,會讓身邊的人,比平時更清楚看到自己的不好。所以跟他朝夕相處的話,隻要本身心境有問題的人,就會出現問題。曾經就有一個叫朱鹿的蠢丫頭,給活活逼上了絕路。說她蠢,是因為蠢而不自知,做了壞事,心裏還迷糊,這就叫又蠢又壞了。同樣是女子,比起我們大驪那位娘娘,差了太遠,咱們那位娘娘啊,最聰明的地方就在於,‘你以為我做了什麽壞事,我自己心裏沒數嗎’,當年正是這句無心之語,讓我決定跟她合作。”


    崔瀺指向自己,“按照道家某位大真人的隱蔽說法,人皆有兩根心弦,一善一惡,就懸掛在我們心頭。就像陳平安所認為的那樣,有些事情,對的,它就是對的,而錯的就是錯的,任你是誰來做,誰來幫忙辯解,都改變不了。”


    “有意思的是,世事之艱難,就在於為了做成一個大的好事,你難免要做許多小的錯事。儒家門生,不願違心,可能連官場待不住,甚至連學宮書院都未必爬得高,到最後那就隻好躲在書齋裏研究學問,閉門造車,對於外邊一直在滾滾前行的世道,是極少裨益的。有些家夥,在書齋裏待久了,一身迂腐陳腐氣息,見不得別人有任何道德瑕疵,動輒指摘貶斥,反而對於那些壞得徹底的廟堂人物,反而束手無策,到最後,就隻能是世風日下、禮樂崩壞了。”


    崔瀺不去看兩個若有所思的家夥,伸出一隻手掌,在身前一抹,換了一隻手掌,在低處又一抹,“上為善下為惡,人心兩根線,我崔瀺的善線,極高,幾乎等天,所以我眼中看不到幾個好人,我崔瀺的惡線,極低,所以對我而言,皆可交往和利用,沒有任何心理負擔。你們兩個,比不得我這麽懸殊,但是兩根線之間的距離,同樣不會小。”


    崔瀺收起左手,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間,留出一小段空隙,低頭眯眼看著那兩根手指,“陳平安的善線,很低,所以做好事對他而言,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這就是他被當做爛好人的根源,但是你們要知道,善線低,可不代表他就是真的好說話啊。因為陳平安的惡線,距離善線很近,所以他認定了一點事情,決定了要去做的時候,陳平安會極其果決,比如……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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