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法家就取了一個捷徑門路,將道德禮儀拉到最低的一條線,在這裏,隻有這麽高,不能再低了。”


    老人說到這裏,伸出一隻手,在桌麵以下劃出一條線來。


    “當然這些律法,如我先前所說,存在著惡法的可能性,在這裏,我不做衍生開展,否則三天三夜都很難講完。所以歸根結底,法律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律法無人執行,更是死得不能再死,故而仍是要往上去求解。”


    說到這裏,老秀才又伸出手,往屋頂指了指。


    老人轉頭望著崔瀺,“知道為什麽當時你提出那個問題,我迴答得那麽快嗎?”


    哪壺不開提哪壺。


    崔瀺憤憤道:“因為你更喜歡也更器重齊靜春,覺得我崔瀺的學問,都是垃圾簍裏的廢紙團,要你這位文聖大人揉開攤平了,都嫌棄髒手!”


    老人搖頭道:“因為你那個問題,我在你之前,就已經思考了很多年。當時不管我如何推演,隻有一個結論:千裏之堤毀於蟻穴,洪水泛濫,到頭來一發不可收拾。因為不但治標不治本,而且你在學問地基不夠堅實的前提上,這門初衷極好的學問,反而會有大問題。如一棟高樓大廈,你建造得越高大越華美,一旦地基不穩,大風一吹便坍塌,傷人害人更多。”


    崔瀺愣在當場,可仍然有些不服氣。


    老人歎了口氣,無奈道:“你們要知道,我們儒家道統是有病症的,並非盡善盡美,那麽多規矩,隨著世間的推移,並非能夠一勞永逸,萬世不易。這也正常,若是道理都是最早之人,說得最對最好,後人怎麽辦?求學為什麽?”


    “至聖先師給出的法子,最籠統也最醇正,所以溫和且裨益,是百利而無一害的食補,但是食補的前提,是建立在所有人都吃儒家這份糧食,對不對?”


    “但是有些時候,就像一個人,隨著身體機能的衰減,或是風吹日曬的關係,就會有生病的時候,食補既無法立竿見影,又無法救命治人。這就需要藥補。”


    “但是用藥三分毒,需要慎之又慎。遠古聖人尚且隻敢在嚐百草之後,才敢說哪些草木是藥,哪些是毒。”


    “你崔瀺這種急性子,當真願意花這份心思?你的師弟齊靜春早就提醒過你很多次,你崔瀺太聰明了,心比天高,從來不喜歡在低處做功夫,這怎麽行?你要是孩子打鬧,隻想做個書院山主學宮大祭酒,那麽你開鑿出來的河道,哪怕堤壩事實上千瘡百孔,到最後洪水決堤,有人救得了。但是你的學問,一旦在儒家道統成為主流,出了問題,誰來救?我?還是禮聖,還是至聖先師?就算這幾位出手相救,可你崔瀺又如何確定,到時候釋道兩教的聖人,不添亂?不將這座浩然天下,變成推廣他們兩教教義的天下?”


    崔瀺猶然不願服輸。


    老秀才有些疲憊,“你這門事功學問,雖是我更早想到,但是你潛心其中,之後比我想得更遠一些。最後我也有所意動,覺得是不是可以試一試,所以那場躲在台麵下的真正三四之爭,是在中土神洲的兩大王朝,各自推廣禮樂與事功,然後看六十年之後,各自勝負優劣,當然,結局如何,天下皆知,是我輸了,所以不得不自囚於功德林。”


    崔瀺滿臉匪夷所思,突然站起時,“你騙人!”


    老人淡然道:“又忘了?與人辯論爭執,自己的心態要中正平和,不可意氣用事。”


    崔瀺失魂落魄地頹然坐迴凳子,喃喃道:“你怎麽可能會賭這個,我怎麽可能會輸……”


    老秀才轉頭望向院子那邊,“注意啊,千萬千萬別不當迴事啊。”


    高大女子慵懶迴答:“知道啦。”


    老秀才這才喝了一大口酒,自嘲道:“借酒澆愁也是,酒壯慫人膽更是啊。”


    老秀才放下酒壺,正了正衣襟,緩緩道:“禮聖在我們這座正氣天下,寫滿了兩個字。崔瀺,作何解?”


    崔瀺根本就是下意識迴答道:“秩序!”


    脫口而出之後,崔瀺就充滿懊惱後悔。


    老人神情肅穆莊重,點頭沉聲道:“對,禮儀規矩,即是秩序。我儒家道統之內的第二聖人,禮聖,他追求的是一個秩序,世間萬物井然有序,規規矩矩,這些規矩都是禮聖千辛萬苦從大道那邊,一橫一豎一條一條搶迴來的,這才搭建起一座他老人家自嘲的破茅廬,為蒼生百姓遮擋風雨,茅廬很大,大到幾乎所有人窮其一生,學問的最深處,都走不到牆壁那邊,大到所有修行之人的修為再高,都碰不到屋頂。所以這就是眾生的自由和安穩。”


    崔瀺冷笑道:“那齊靜春呢,他的學問就碰到了屋頂,阿良呢,他的修為就撞到了牆壁,這個時候該如何是好?這些人該怎麽辦?這些人間的天之驕子,憑什麽不可以走出自己的道路,打開那扇禮聖老爺打造的屋門,去往別處另外建造一棟嶄新的茅廬?!”


    說到這裏,崔瀺下意識伸手指向這間屋子的房門。


    白衣少年此時此刻,滿臉鋒芒,氣勢逼人。


    由此可見,崔瀺已經不由自主地全身心投入其中,甚至有可能不單單是少年崔瀺的想法,同樣帶著神魂深處最完整崔瀺的潛意識。


    老人笑道:“追求你們心中的絕對自由?可以啊,但是你有什麽把握,可以確保你們最後走的是那扇門,而不是一拳打爛了牆壁,一頭撞破了屋頂?使得原本幫你們遮蔽風雨、成長到最後那個高度的這棟茅廬,一下子變得風雨飄搖,四麵漏風?”


    崔瀺大笑道:“老頭子你自己都說是絕對的自由了,還管這些作甚?!你又憑什麽決定我們打破舊茅屋後,建造起來的新屋子,不會比之前更廣大更穩固?”


    老人笑了笑,“哦?豈不是迴到了我的大道原點?你崔瀺連我的窠臼都不曾打破,還想打破禮聖的秩序?”


    崔瀺怒道:“這如何就是人性本惡了?老頭子你胡說八道!”老人淡然道:“這問題別問我,我對你網開一麵,借此神魂完整、千載難逢的機會,問你自己本心去。”


    崔瀺呆若木雞。


    最後,仿佛天地之間,隻剩下老秀才和陳平安兩個人,一老一小,相對而坐。


    老人微笑道:“禮聖要秩序,所有人都懂規矩,希望所有人都講規矩,之後散播學問的遊士,當遊士成為世族,就有了帝王師學,後來又有了科舉,廣收寒庶,有教無類,提供了鯉魚跳龍門的可能性,寒門不再無貴子。規矩啊,麵麵俱到,勞心勞力,而且越往後,人心浮動,越吃力不討好。人性本惡嘛,吃飽肚子就放下筷子罵娘的人,人世間何其多哉。”


    老人抬頭望向少年,“所以我呢,如今在找兩個字,順序。”


    老人自言自語,“我隻想將世間萬物萬事,捋清楚一個順序。比如那可恨可憐,問題症結在何處,就在於禮聖已經教會世人足夠多可恨、可憐的判定標準,但是世人卻不夠懂得一個先後之分。你連可恨都沒有捋清楚,就跑去關心可憐了,怎麽行?對吧?”


    陳平安點了點頭。


    老人笑問道:“單單聽上去的話,順序二字,是不是比秩序這個說法差遠了?”


    陳平安眉頭緊皺。


    老人哈哈大笑,也不管少年能想通多少,自得其樂,喝了口酒,“如果這兩個字放在禮聖的破茅屋之內,當然就隻能算是縫縫補補,我撐死了就是個道德禮樂的縫補匠罷了,但是如果將這兩個字放入更遠大寬廣的一個地方,那可就了不得嘍。”


    陳平安問道:“哪裏?”


    老人將酒壺提起,放在桌子中央,然後攤開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抹,“如此看來,酒壺這棟破茅屋,不過是光陰長河畔的一個歇腳地方而已。但是。”


    老人略作停頓,微笑道:“這條光陰長河是何等形勢,關鍵得看河床,雖說兩者相輔相成,但是同時又的的確確存在著有為法。世間有諸多說法,順流而下,順勢而為,所以我想要試試看。”


    陳平安問道:“禮聖是要人在規矩之內,安安穩穩而活,有些時候,不得不犧牲了一小部分人的……絕對自由?而老先生你是希望所有人都按照你的順序,在你畫出的大道之上,往前走?”


    老人笑著補充道:“別覺得我是在指手畫腳,我的順序,是不會過猶不及的,隻是在大道源頭之上付出功力,之後水流分岔,各自入海,或是在中途匯合,成為湖泊也好,繼續流淌也罷,皆是各自的自由。”


    老人身體前傾,拿出酒壺,喝了一口酒,笑問道:“陳平安,你覺得如何?願不願意按照齊靜春的安排,當我的弟子?”


    陳平安第二次出現欲言又止的模樣。


    老人神色微笑,和藹可親,又一次重複道:“隻需要說你想到的,不用管錯對,這裏沒有外人。”


    少年深唿吸一口氣,挺直腰杆,雙拳撐在膝蓋上,一板一眼道:“因為我沒真正讀過書,禮聖老爺的秩序到底是什麽,我不清楚,老先生的順序,我更是領會不到其中的精髓。”


    老人微笑道:“繼續,大膽說便是。我生前見過天底下很壞的人,很糟糕的事情,脾氣已經磨礪得很好啦。”


    陳平安眼神愈發明亮,“在小鎮上,我為了自己殺蔡金簡,我為了朋友劉羨陽去跟搬山猿拚命,後來答應齊先生,護送李寶瓶他們去求學,再後來,答應神仙姐姐要成為練氣士,這些事情,我做得很安心,點頭了,去做就行了,根本不需要多想什麽。”


    陳平安繼續道:“之前老先生你說了很多,我一直在認真聽,有些想過了之後,我覺得很有道理,比如可恨可憐那個地方,我就覺得很對,順序不能錯,所以當時我就想說,那個嫁衣女鬼,我當時就很想殺,現在更想殺她,以後一定會殺她,我想告訴她,你自己有再大的委屈,也不是你將痛苦轉嫁給無辜之人的理由,我想親口告訴她,你有你的可憐之處,但是你該死!”


    這個一向給人感覺性情溫和的泥瓶巷少年,此時此刻,銳氣無匹。


    陳平安語氣愈發堅定,緩緩道:“可那些我想不明白的事情,甚至可能一輩子都想不到那麽遠的事情,我就不會去拿到自己手裏,因為如果連我自己都覺得做不到,為什麽還要答應別人?就因為不好意思嗎?因為不答應讓別人失望嗎?可問題的答案,很簡單啊,你答應了,一直沒有信心去做,以後如果做不到,別人不是更加失望嗎?”


    老秀才收斂笑意,滿臉正色,思量片刻後微微失神,習慣性伸出兩根手指,像是從菜碟裏撚起一粒花生米。


    小院內,高大女子眯眼而笑。


    先前她故意擺出幽怨傷心的姿態,少年不一樣義正言辭地拒絕自己?


    若是換作馬苦玄或是謝實曹曦之流?


    為了一個已經遠在天邊、相識不過一月的少女,就去冒險惹惱一位存活萬年、以後需要相依為命的劍靈?


    這是小事嗎?


    是小事。


    但又絕對不是小事。


    大道之爭,歲月漫長,有些細微處的捫心而問,太恐怖了,這才是最不可預測的險惡之地。


    每當一名練氣士的修為越高,距離天幕越近,他心境之上的瑕疵,就會被無限放大,打個比方,若是道祖的一點瑕疵,不過芥子大小,一旦轉為實像,恐怕被黃河洞天被一劍戳破的缺口還要巨大。


    比如在那段看似雞毛蒜皮的光陰長河之中,若是那個泥瓶巷的小孩子,當初在攤販的“善意”邀請下,孩子選擇了那串不要錢的糖葫蘆,接過手去,開開心心吃了,然後蹦蹦跳跳迴到泥瓶巷祖宅,糖葫蘆吃得幹幹淨淨,竹簽隨手一丟,看似什麽都沒有發生,但真的什麽都沒有發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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