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間,無名氏覺得自己在這裏的存在宛如虛無。他向後退了幾步,隨後在擁擠喧鬧的人群中看見了韻美的身影。她也同自己一樣,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無名氏想到了那天晚上,她對自己說的那番話……他沒有去叫她,自己一個人繞到了書店的後麵,穿過那條走廊,來到了外麵的那片平和靜謐的花園中。


    花園中,淚水仍然低落融化。蒸汽從泉池中升起,混雜著苔蘚、泥土和腐殖質的氣息。空中懸掛著的溫暖『迷』霧,為樹木披上了深『色』長袍,令它們看起來像是高大哨兵。太陽出來以後,這裏或許會有夏日的鳥語花香,鶯歌燕舞。但現在時間還早,四周無聲。這裏隻屬於席英睿一人。


    一片孤單的落葉飄零而下,掃過額頭,落進水池。是光芒嗎……他跪在地上,看著清澈池水中自己的倒影,似乎不如先前那般憔悴了。隻是,他臉上的那抹笑容依舊是這麽苦澀。不過,即便是苦笑,也好歹是笑容……是光芒啊……


    他突然感受到了溫暖。但是他很害怕,在感受這短暫的溫暖之後,他又要承受多大的痛苦來當作代價呢?曇花一現的溫暖,是他不敢奢求的……因為在溫暖過後,等待他的一定是更加絕望的寒冷——席俊哲大人給他的印象已經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海中。


    但就在這一刻,他真的非常享受那須臾瞬間的短暫溫暖。這份在花園中殘存下來的光芒,能夠驅散他生命中所有的絕冷……哪怕要為此付出更可怕的代價,他也想要擁有光芒。


    突然,他身後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無名氏立刻從地上站了起來,撣掉破爛的褲腿上沾染的灰塵。然後,他看見幾名亞魔士兵出現在了他的麵前。“這不是稻妻大人收留的流浪兒嗎?你在這裏做什麽?”一名亞魔狐疑地問他,然而就在無名氏迴答它之前,另一名亞魔卻突然指著他開口了:“不對!他是想要逃跑!”


    “什麽?我沒有……”無名氏的心猛的一顫,他現在最害怕又有人認為自己想要逃跑,在經過上一次悲慘的刑法之後,他確實已經不敢再逃跑了……然而,那名亞魔卻根本不相信他:“你聽我說,別被他裝出的這副虛弱的樣子給騙了!他一直都是稻妻大人的仆人,可是一直都對稻妻大人以及身為大人的部下的我們心存不滿,所以昨天晚上死掉的那兩個亞魔弟兄,很可能就是他所犯下的謀殺!我們要立刻逮捕他!”


    無名氏膽戰心驚,立刻下意識地向後退去,然而他的這個動作立刻就讓麵前的這些亞魔認為他是想要逃跑。無名氏知道他現在百口莫辯,而且這些亞魔先入為主的觀念,已經讓他根本沒有任何解釋的機會了……隻要這些亞魔斷定是他犯下的謀殺,不管他怎麽辯解都沒有用——更別提他現在在那些亞魔士兵的眼中,都被認為是一個可憐又惡心的髒兮兮的流浪兒,沒人知道他和席俊哲大人是父子關係,在所有士兵的眼中,他沒有任何身份,低微卑賤連蟲豸都不如。因此,無名氏直接放棄了抵抗。但是他知道,自己現在還絕對不能死……一旦被抓住,又是謀殺組織成員的罪名,稻妻大人一定會把他折磨致死。我還沒有贖清我身上的罪孽……還不能就這麽死啊!


    “抓住他!”先前指認他的那個亞魔大聲下令道,其他的亞魔也都紛紛亮出了各自的兵器,朝無名氏衝來。無名氏已無退路,身後就是那棵高大蒼老的古木。他望向那棵樹木,“求你幫幫我吧……虹翼啊……幫幫我……”仿佛他能夠從那棵樹中汲取到力量,又仿佛是這次虹翼真的迴應了他。


    一陣夏風吹過,颯颯枝葉低語著。他望向頭頂又茂盛的枝葉構成的蒼穹呐喊,“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要堅強。”


    他突然可以確信,剛才的那一瞬間,確實有人迴應了自己。仿佛正是出現在他夢中的那個金『色』鎧甲人的聲音……他轉過身,望向那些正朝自己衝來的亞魔士兵,然後咬了咬牙,用自己那隻殘缺不全的手抓起一大把地上的碎石塊,朝它們丟了過去。在稍稍阻礙到它們的那一瞬間,他立刻轉身逃跑。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體能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好了,可能真的是因為,這次他已經被『逼』到了絕境吧……他隻知道,自己絕對不能在現在就死去。


    拜托……掙點氣……一定要逃迴去……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兒。他完全跟隨自己的意識行動。他衝迴到了那家書店中,明明那裏全是組織的人員……在奔跑的過程中,他覺得自己似乎又找迴了力量,找迴了當年還在南宮附中的力量……媽的,那時候在學校裏跑一千米,他媽還從來沒人能跑過我呢!他的速度終於又迴到了那個時候,身體殘破到如此情況下,他也仍然快似一陣旋風,在書店中的人都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直接衝上了樓,然後來到了那間閣樓前。他覺得自己好像依稀看見了樓下韻美錯愕又欣喜的目光……


    就在下一秒,書店中的那些組織士兵們全都反應過來了。他們立刻上樓朝他衝來,他趕緊躲到了門背後,用那隻不完整的右手將門反鎖,然後將一台台家具堵到了門背後,試圖阻攔住門外那些拚命衝撞大門的士兵們的步伐。這樣應該就可以拖住他們一會兒了……可是接下來,我又該怎麽辦?


    果然亞魔就是亞魔,隻是一群怪物。該死,它們為什麽就不肯用它們那小得可憐的腦袋瓜子好好想一想呢?我他媽都已經虛弱成這個樣子了,還能完成謀殺嗎?門外傳來士兵們的叫喊聲,他才意識到自己現在首先應該考慮的是自己究竟該如何脫身。他知道,就算自己現在擋住了門,也肯定防不了他們一輩子,他們肯定會衝破的,到時候他一樣要玩完……


    他轉過身去。突然一陣清風吹過,他的心被觸動了。他緩緩走到窗邊,窗外陽光明媚,晴空萬裏,澄澈無雲。在遠處的廣場上,他看到一群中老年『婦』女正在那裏跳著廣場舞。聲音的吵鬧,甚至連他在這裏都能聽見,讓他心煩意『亂』。“那是一個秋天,風兒那麽纏綿,讓我想起他們,那雙無助的眼,就在那美麗風景相伴的地方,我聽到一聲巨響震徹山穀……”


    那些亞魔顯然就是想要用這種莫須有的罪名來折磨他,這些日子,他都是在這樣痛苦的折磨中度過了,他原以為這次自己也隻會選擇默默忍受屈辱,但是……


    要堅強。這間閣樓中處處鬼魂,亞魔的鬼魂,虹翼的鬼魂,店長的鬼魂,母親的鬼魂……還有他自己的,他自己也是街上的遊魂。所有他知道的地方,所有他讀到過或夢想過的地方,統統逝去,統統走到了時間盡頭。隻有這家書店孤立其中,形影相吊。而他被困在閣樓裏,與鬼魂為伍。


    當他將這裏真正的主人舒翰才店長騙出去以後,他就已經死了。他環顧這間閣樓,虹翼是不是也曾經在這裏住過呢?這是虹翼用過的寫字台,這是他曾經睡過的床,牆上或許以前還掛著他的照片……然而這間房間中,再也看不見虹翼曾經待在這裏過的痕跡。


    他很喜歡店長,從來沒有動過要害他的念頭……但後來,我做了什麽?當虹翼『自殺』的時候,我又在哪裏?我當時應該陪在他身邊的。我應該和他一起死的。但是,虹翼死了,他卻活了下來,活得沒有絲毫尊嚴,純粹是一個卑賤的懦夫,連『自殺』的勇氣都沒有。


    在遠處的廣場上,依舊在播放著那首歌曲。他抬起頭,眼淚流淌而下,淌過雙頰,正猶如漫長不覺的冰冷呢喃,音樂聲透出,那是一首溫柔傷感的歌,卻又不失希望。霎那間,幾乎令他平和下來。“這是一個夜晚,天上宿星點點,我在夢裏看見,我的媽媽,一個人在世上,要學會堅強,你不要離開,不要傷害……”


    他就這麽靜靜地站著,一瞬間,他的心中任何思緒都沒有了。即便他知道門外的那些士兵依舊在拚命地衝進來,但他依舊能聽見歌聲:“我願為他建造一個美麗的花園,我想要緊緊抓住他的手,媽媽告訴我希望還會有,看到太陽出來,他們笑了,天亮了……”那歌聲就猶如遙遠的悶雷,從四麵八方席卷而來。


    那家夥以前好像和我說過……在這閣樓上冬天寒冷,夏天悶熱……在這裏的夏天沒有風,他卻看見雨滴從清澈冰冷的長天垂直墜落,窗口外麵樹木的葉子卻沙沙響,似乎在一遍又一遍訴說他的名字。“席英睿,”他們低聲唿喚,“席英睿。”


    這是亡靈的唿喚啊,他心想,他們認識我。他們知道我的名字。我是席英睿,曾是虹翼的好朋友。“求求你們,”他猛然跪倒在地,“給我勇氣……我隻要這個。讓我身為席英睿而死,而不是無名氏。”熱淚滾下臉頰,溫暖得難以置信。“我是席英睿,是南宮附中的學生,是……是虹翼曾經最好的朋友。”


    “……虹翼。”那些樹葉呐呐低語。


    他們知道,街上的遊魂真的知道,他們目睹了我的所作所為。在那奇妙的瞬間,英睿仿佛看到虹翼的臉出現在了自己的麵前,與那個金『色』的鎧甲人融為一體。鎧甲人正用他的雙眼俯視他,目光已經通曉世事但卻飽含憂傷。虹翼的鬼魂附在鎧甲上,他心想,可這太瘋狂了……虹翼為何要纏著他不放?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傷害他的養父。“我必須要完成我父親交給我的任務,否則大家會嘲諷我……取笑我……他們會……”


    他看著湛藍的天空。如果虹翼真的能夠看見他的話……如果那個鎧甲人是真實存在的話……起碼此刻,他身為席英睿。


    風傳來的聲音,就好像是虹翼給了他迴應。他從地上站了起來。我的名字是席英睿。


    他想到了當年店長曾經送給過他一本叫做《名有名字的人》的書。他想起了那本書中的一句話:“人必須自知其名。”他知道他的名字。他終於找迴了自己的名字。他是席英睿。


    房門終於被撞開了。士兵們衝了進來。“小鬼,你一個人自言自語什麽呢?”


    席英睿轉過身來,朝他們『露』出一抹微笑。然後,他迎麵向他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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