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熱的酷暑,悶熱的後廚。


    一個個汗流浹背。


    幹毛巾擦成了濕毛巾,一個中午下來,一幫大胖子,各個嚴重脫水。


    換衣間,王大海咕咚咕咚地喝著從家帶來的菊花冰糖茶,約麽兩升的大杯子,在一陣龍吸水之後,所剩無幾。


    “嗝!舒坦——”


    王大海打了個飽嗝,原本就不多的食欲,如今更是一點兒都不剩。


    “忙完了?”看見兒子進來,王大海隨口問道。


    “嗯,最後兩桌客人走了。”王小海點頭迴答,廚師最討厭的是那種點餐吃著點著,一頓飯能吃三四個小時的,拖得整個飯店不能下班,都準備躺下了,還要起來給客人做飯。


    最為費事!


    “你中午迴家不?”


    王大海問道,外麵實在是太熱了,離得遠的員工都留在飯店,不願去太陽下晾肉幹兒,去公交車蒸桑拿。


    “迴去,哦對了,爹,有件事我想跟你說。”


    王小海深吸了一口氣,還是決定先跟父親通通氣,透露一下飯店的事情,還有辭職的事情。


    尤其是開飯地,畢竟這件事不是小事,被人知道了是很不光彩的。


    就像是馮財胡同裏開飯店,羨慕的人不少,罵的人更多。


    沒有強大的心理,是扛不住壓力的,即使上麵是處於觀望態度,自己不行,也是開不下去的。


    “你是說飯店的事?”王大海像是早有預料兒子要跟自己說什麽,開口說道。


    “爹你知道?”王小海有些驚訝。


    “嗯,我聽你師伯說了,他說他已經去你們飯店看了,聽說挺像模像樣,你們幾個小子不聲不響,動靜倒是不小。”


    “那爹您有什麽想法嗎?”


    王小海問道,他其實想問父親介不介意,畢竟這件事不怎麽光彩,可能會對家裏造成影響。


    王大海卻像是沒聽到一樣,根本不接這一茬:


    “我的想法?我能有什麽想法,你想幹就幹唄,反正我現在一老頭子,說什麽你也未必願意聽。”


    “還不如不說。”


    畢竟是自己親兒子,王大海想了想還是提醒道。


    “不過,我覺得你們還是小心點兒,別讓人給舉報了,到時麻煩事兒一堆。”


    “不會,我們都已經打點好了,營業執照後續也會弄好,出不了大事。”王小海解釋道。


    營業執照確實很重要,他是一個名義上的東西,有了它和沒了它完全是兩碼事。


    “我也不多說,你們幾個心裏有譜就行。”


    見此王大海也不再多問,兒子很早就懂事了,這些年沒怎麽讓他操心過,有些事他雖然不是很理解,但也不想就此掐斷兒子的想法。


    “哦,對了,工作先別辭,我已經幫你給經理說好了,給你請小半年的假,真不行了,你再迴來跟著我炒菜。”


    “哦,我知道了。”王小海沒有拒絕,點頭同意。


    ......


    ......


    ......


    時間很快來到九月,


    天氣已經開始漸漸轉涼,京城的秋天綠意褪去,枯黃的落葉,漸漸成了主旋律。


    東城工商局,


    “營業執照批下來啦?”


    “之前不是說上麵不讓批嗎?現在怎麽突然可以了?”


    看到手中的蓋著紅戳子的營業執照,聽著工作人員口中的話,劉、郭夫婦十分意外。


    感覺一切來的太過突然。


    似乎有些太過輕鬆了。


    “這就通過了?”


    “嗯,通過了,上麵特批的。”


    “東西拿好了,你們這可是全國獨一份,弄丟了可是不好補辦的。”


    工作人員鄭重地提醒道。


    劉、郭夫婦都感覺有些難以置信。


    他們二人半年前下崗,劉原本是一名廚師,兩人下崗也才四十來歲,家裏上有老下有小,為了生活,自然不甘心天天在家待著。


    彼時聽說有人在胡同裏開小飯館,生意不錯,於是動了心思。


    但兩人都是老實人,遵紀守法,雖然迫於生活,但心裏還是有些怕的。


    劉以前曾給領導做過飯,就去向領導請教。


    ......


    夫妻倆走在胡同裏,手裏拿著營業執照,像是捧著一堆金子一樣小心翼翼。


    和來之前兩人還有些惴惴不安,形成鮮明對比。


    夫妻倆已經決定,迴家就弄個相框,把它掛在門口最顯眼的地方。


    “迴頭得好好感謝人家,要不是人家,這事兒可沒那麽容易......”


    “是啊......”


    ......


    兩人不知道的是,就在兩人離開的第二周,就有一個光頭大個子,拿走了第二張特批營業執照。


    ......


    開飯館是見不得光的事。


    但從1979年9月19日這天,一切開始變得漸漸有些不一樣。


    1979年4月,首次出恢複和發展個體經濟。


    1979年,9月19日,


    《京城晚報》在頭版正中間的位置刊登了一條大新聞,標題為:“本市城區第一家個體經營的悅賓飯館今天開業”。


    這個消息一時間轟動全城,並隨後向全國輻射,造成了不小的影響。


    第一家個體經營的飯館開業!


    這也標誌著,餐飲行業正式開始進入私有製時代,後世遍及大街小巷的餐館的是時代,自此拉開序幕。


    作為改開後第一家飯館——先吃螃蟹的的人——悅賓飯館的開業,自然也享受到了不一般的待遇,享受到了時代的紅利。


    首先是潑天的流量。


    在悅賓飯館開業前,《京城晚報》的記者接到通知,親自來到東城區翠花胡同采訪,拍照,為飯館免費在全京城打了一次廣告,也給餐館的之後的生意,狠狠帶來了一波流量。


    其次是全社會全方位的保駕護航,


    第一家飯館的意義,並不隻是飯館老板是否賠本的問題,還關乎著相當一部分人的顏麵,是隻許成功,不許失敗的。


    對於這全國第一家餐館,上麵是百般嗬護,各部門一路綠燈大開,銀行主動上門給貸款500元,國營賣冰箱的甘願主動打骨折,將1400元的冰箱,400元低價出售。


    全國的眼睛的都在了這一個個小小的餐館,任何一點錯都是不容許的。


    這一刻,翠花胡同這個隻有五六張桌子的小餐館,不再僅僅是一家餐館,它還意味著改開政策的落地。


    ......


    當然,有好的就有壞的,有支持的就有反對的,事情也不總是那麽一帆風順。


    悅賓飯館開業後,也遇到了很多問題。


    比如,最大的一個難題是,沒有客人上門。


    像後來媒體上描述的,“晚報新聞一刊登,舉城嘩然,無數好奇之人慕名而來,餐館一時間人滿為患。”這種情況事實上並沒有出現。


    真實情況是,不少人在門口徘徊,卻沒有路過,卻沒有一人敢進來的。


    手藝自然沒問題。


    究其原因,還是客人們有所顧忌,不敢上門。


    經曆了二十多年公有製的人們,麵對這個時代第一家私人飯館,就像是古代人看娼妓一樣,暗地裏可能很喜歡,但明麵上,都是一副正人君子,避之不及,看到了嘴上還要嫌厭地罵上兩句,以示清白。


    正常來說,如果一個飯館沒有客人肯定是開不下去的,但話又說迴來,悅賓飯館畢竟不僅僅是一家飯館,它還是一次偉大的嚐試,猶如兩千年前的商鞅立木為信一樣重要。


    這麽重要,沒有客人當然不行,沒人不就倒閉了嘛,於是下麵很多懂事的人就發揮主觀能動性。


    因此,在飯店開業的前幾天,雖然沒有客人,但靠大量的群演和便衣上門撐麵子,飯店終於還是度過了開業期,成功開了下去。


    除了沒有客人上門,悅賓飯館還遇到了其他問題,比如,受人排擠,被人唾罵。


    即使上麵大的會議已經開了好幾次,但對於普通人來說,二三十年的觀念是難以扭轉的、


    在以前,家裏種棵蔥都是要被懲罰的,現在居然有人公然開飯店,還上了報紙,這還了得?


    荒唐,豈止是荒唐!


    這跟前腳唿籲民眾抵製核汙水,不要食用腳盆海鮮,汙水已經擴散,預計今後......後腳又告訴民眾說,良好的檢測環境下,腳盆的海鮮大家可以放心使用。


    兩者沒有任何區別。


    民眾不知道其中的原因,隻看到了反複無常,其結果是,無論初心是好與壞,最終的結果都是消耗了公信力。


    當然,話又說迴來,市場經濟金錢主導一切,隻要經濟良好,所謂的公信力也影響不了什麽。


    可是,七九年的經濟情況恰恰並不好,就業問題,住房問題,飲食問題......各種問題交錯複雜,大家過得都不好,你充當馬前卒,背棄集體,過得瀟灑,大家怎麽看得過去。


    放到後世,就和某團外賣滬上單王三年102萬事件差不多。


    時代不同,說不好哪個是好的,哪個是壞的,但兩者遭受的境遇都差不多,都不過是棋子。


    劉、郭夫婦出門在外被人指指點點,子女上學被人笑罵,家裏被人扔磚頭,暗地裏被人警告......


    總之,錢是掙到了,但心裏承受的壓力也不小,可以說錢掙得是相當不容易。


    ......


    其他問題還有很多。


    但無論怎樣,九月,全城,乃至全國的許多目光都注視在這一家開在胡同裏的小餐館上麵。


    比起陳澤幾人還未開業的飯館,悅賓飯館可謂是一炮而紅,作為時代的象征,被高高地掛起來,成為一個準百年老店。


    飯館開業造成的影響也確實不小,立木為信的效果逐漸顯現。


    隨著餐館漸漸開下去,原本風平浪靜的京城,開始漸漸變得不太一樣。


    附近的人,看見每日都有人上門吃飯,便不再顧及,也好奇地走進去嚐嚐。


    城裏其他地方的人,開始聞訊而來,餐館的生意越來越好。


    大家對個體戶的接受度越來越高。


    而對於有些聰明,嗅覺靈敏的人,看到這一幕,漸漸覺得上麵這次是在玩真的,也紛紛開始了大膽的嚐試。


    光是東城區工商局,整個九月下半月便排滿了長隊。


    之後的一年裏,各種有牌照,沒牌照,有資質,沒資質的小推車,小作坊,開始如雨後春筍般湧現。


    平靜了數十年的環境,真的有了不一樣的變化,這也昭示著下一個時代的到來。


    ......


    ......


    ......


    東安門大街,相比起人家生意紅火,招財進寶,四兄弟飯店的裝修工作還未完成。


    三進的大院子,要改造的地方不少。


    首先,是要把院子之前蓋的亂七八糟的小房子給拆除。


    其次,是把各個屋子裏的騰空,換上采購來的桌椅板凳。


    最後,是在前院牆上開一個小門。


    這還隻是整體結構的改變,後續的設計還很多,比如說建個水池,養些金魚,搭個小亭子,種些花,栽些樹,提升一下逼格。


    整體的設計,陳澤幾人商量過後,最終的決議是,前院作為招待堂食,散客的地方,就像是其他餐館一樣,推出一些物美價廉的菜品,如大盤雞套餐,香酥鴨,八寶鴨,鹵肉......


    這些用來吸引一般客人,招攬生意。


    而中院和後院則被隔開,作為貴賓包間,提供另一份菜單,有泰豐樓的大廚親自下廚,開始可能隻是招待一些通過關係介紹來的客人,這個價格自然也會高一些。


    一切還都隻是初步計劃,詳細的方案還要等到開業後再做調整。


    不過,陳澤覺得,憑借自己前世的經驗,開這麽一個小小的飯店,屬於降維打擊,不應該會倒閉...吧......


    其實,對他來說,開飯店隻是一個過渡。


    目前的政策還不太明朗,不宜輕舉妄動。


    開飯店就是一個不錯的過渡,可以給家裏人一交待,也能弄個正經的身份。(畢竟他是有證的)


    不過,要想掙大錢,開飯店是不行的,


    飯店終究隻是小道,時代變化會越來越快,到了明年,後年,京城,魔都,尤其是南方,將會大變樣。


    到了那時,開飯店將會變成一個高投入,低收益的生意。


    這個賽道也會變得越來越擁擠。


    陳澤有空間在身,這麽一個金手指不用,開飯店絕對是浪費,陳澤也不過是借著開飯店的機會與時間,重新熟悉一下京城的環境,好為之後的計劃做打算。


    說到底,他開飯店就沒奔著掙大錢,有得賺就不錯,能多賺點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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