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掌櫃的是個四十左右歲的中年胖子,看那體態麵相竟和鑫來源客棧的於大錢有著七八分的相似,不同之處是這掌櫃的神色裏多了幾分忠厚與淳樸。


    十三原想出言確認但見掌櫃的一臉誠懇,所幸暗自一笑,伸手掏出一錠銀子,道:“兩間客房,一桌酒菜,速度要快。”


    掌櫃的接過銀子,向十三身後望了望,一臉費解的道:“客官,您孤身一人,兩間客房,這個是不是——”


    十三道:“照辦就是,一會兒還有人來。”


    老板一聽立時滿麵歡喜的引著十三上了二樓的甲子號房,轉身剛想下樓就見門口處突的閃出一個巨大的金黃蟒頭,蛇信吞吐,正要破門而入,駭得他大叫一聲,撒手丟了銀子,來迴揉搓雙目,待再看時,就見門前一陣風卷殘葉,入門冰寒,那裏站的卻是一個衣袂飄飄的漂亮女子,哪還有半點蛇影子。


    掌櫃的俯身拾起銀子,望著門口的魔格野盯了半晌,戰戰兢兢的下了樓,然後神色謹慎的道:“客官,住店?”


    魔格野背著手,四處打量,道:“住店!不過,剛剛可有一位白發青袍的公子前來投宿?”


    掌櫃的一聽,迴首一指二樓的甲子房,道:“樓上,一人二房。莫非,您——”


    魔格野咯咯一笑,道:“同路。”


    掌櫃的點點頭,不過仍時不時的側眼向門外偷望,生怕那蟒頭再次出現。


    魔格野不等掌櫃的指引,一路快步上了樓,待到二樓時她手扶欄杆向下衝掌櫃的道:“店家,不用看了,那蛇不過是一個障眼法,嚇唬人的,你趕緊弄些酒菜,我們都餓了。”


    掌櫃的將信將疑的應了幾聲,去了。


    進入房間,魔格野立時倒了一杯茶,大口的喝了下去,然後道:“十三哥哥,你到底跑哪裏去了?害的人家追得好慘,若不是小黃身強體壯,恐怕此時還在路上。”


    十三道:“你不是還有金龍嗎?為何不乘?她多快啊?”


    魔格野一聽如夢方醒,慢悠悠的坐了下來,拍著腦門道:“是啊,為何不乘龍呢?”


    恰在此時,門外一陣冷風鼓進,緊跟著,掌櫃的一聲驚叫,十三道:“這掌櫃的今夜要被你嚇慘。”


    魔格野吐了吐舌頭,笑的花枝爛顫。此時,金龍翼月乘風到了二樓之上幻做人形,邁步進了屋子,用手指著十三道:“你這壞人,著實討厭,野兒,你莫要理他。”


    魔格野漸漸止了笑聲,道:“翼月,你為何要說十三哥哥是個壞人?”


    翼月瞪了一眼十三,慢慢走到魔格野身旁道:“他就是個壞人,討厭的壞人。”話音一落縱身變作金龍鐲,纏繞在魔格野的皓腕之上,金燦生光。


    風,漸漸起勢,亂卷殘葉,唿號有聲。蒼穹處,滾卷洶湧的壓頂烏雲越加的墨染了黑夜,令這小鎮之上驀然彌漫起一股陰煞可怖的詭異之氣。


    不過,店外的風景無論如何都影響不到屋內大快朵頤的十三二人。半日勞累,一頓美餐下肚,更有一番說不盡的舒坦,可那倦意也便隨之而來。


    用餐過後,魔格野被十三推勸著迴到了隔壁屋,二人相約,明日一早再繼續登程趕路。


    樓下,偌大的客棧裏,空蕩如海,一盞昏燈,搖曳如豆。


    掌櫃的抱著胳膊蹲坐在櫃台後的竹椅之上,半眯著眼,死死的望著門外,窺看著那來來往往、渾然無序的夜風。


    或許,他想看到的還不止這些。


    樓上,十三因為勞累,身子一碰床榻便沉沉睡去。而隔壁房的魔格野卻遲遲沒有睡意,她百無聊賴的躺在床上,翹著腿,雙手食指舉在胸前,來來迴迴的轉著圈子,腦海裏飄來蕩去的竟是一些煩心、雜亂的、似是而非的瑣事——生死未卜的王兄、深情厚愛的師伯、顛倒暖心的師傅以及外冷心熱的十三,當然還有摯寵新亡的屠瑟雅、四大異人的重組等等。


    魔格野越想越清醒,越想越難入眠,最終,一張英武帥氣的臉龐定格在了腦海之中,再難移去。


    魔格野癡癡的笑出了聲,她忽的想起了日間小小子變幻他的模樣所作出的卑躬屈膝的窘態,她又想起了他贈予的那顆蘋果。


    不自覺間,蘋果捧在手心,溫暖圓滑、熾熱如電,她又怎忍心將它吃下?


    睡夢中的十三悵然若失,他像一團破敗的柳絮,飛蕩在一片茫然無際的虛無之中,渾然不知去處。


    漸漸的,一股鑽心的疼痛刺入心海,猶若萬箭穿心,痛的人支離破碎。


    十三感到自己開始無可抑製的放聲痛哭,那疼、那痛看似毫無來由卻又銘心刻骨。他失魂落魄、淚眼婆娑的凝望著四周,終於,漫無邊際的白雪漸漸霸占了他所能看到的一切,孤冷而又悲涼。


    十三終於赤腳踏在了那白雪之上,出乎意料,沒有一絲冰涼。


    驀地。


    一座小山自遠處雪白之中疾疾飛來,又驟然退去,像一團烏雲又似一場夢魘,詭異而又令人費解。


    十三惶惑的盯著小山,心中雖然忐忑卻不肯退卻半步,他固執的向前走著,千辛萬苦。


    奪眶而去的淚雨落在身後,相繼化成漫天飛舞的紫色飛花,帶著他心底纏綿難忘的愛與相思,四方飄搖,極盡美麗。


    詭異的小山去而複返,在十三眼前兩丈遠的地方霧化消散又急速凝結,最後影影綽綽的變作了一個人形。


    望著那人形,十三頓覺心中傷痛再如刀割,他雙膝跪地,嘴裏發了瘋的唿喊著她的名字,“風華?風華?是你嗎?”


    無盡的淚水恍如潰堤的大河,一發不可收拾,漫天盤旋的淚雨飛花越來越多。漸漸地,它把十三和風華之間隔上了一道飄忽浮動的紫色花牆,使得二人就在那屏障的兩端淚眼淒淒的凝望著、唿喊著,傷心著,無可奈何又傷心欲絕。


    “風華?風華?”


    十三發了瘋似的呐喊著,跪爬著,一次次試圖衝破那花牆去拉風華,可是,那花牆不斷的向後退著,閃避著,連同那一端的風華一起,決然的疏離著十三,令他傷心欲絕,泣不成聲。


    十三跪爬在厚厚的白雪之中苦聲哀求,“風華,你怎麽了?難道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你的十三啊?”


    風華止了悲淒卻默不迴應,那彌漫雪海的淚雨飛花漸漸變成了無數赤豔的血絲,飛舞糾纏,慢慢網住了十三,也網住了麵容悄然冷峻的風華。


    二人一世界,漸行漸遠卻也越來越近,彼此凝望卻又無可擁有,旋轉在那麻木淒涼的慘白世界,十三驀地笑了,絕望而又憤怒。


    “你是誰?為何要變成風華的模樣前來哄我?”


    十三一腳蹬飛風華,聲嘶力竭的指著她叱問著,一雙虎目之中於射出了駭人心魄的寒光。


    陰風驟起,瞬間絞碎糾纏盤繞的血絲、飛花。


    風華懸在空中抖肩獰笑,道:“十三鐵劍,聞名遐邇,人中翹楚。隻可惜,一世英名葬於情海,我是該稱讚你呢還是該鄙視你?”


    一陣詭笑激蕩八方,陰森入耳,不盡不絕。


    十三聽著笑聲突覺心情激蕩,滿心驚詫的道:“你是·······”


    那人不待十三講完,搶著道:“任你逍遙不羈,任你福厚緣深,但你終究還不是活的生不如死?終究還是進到了我的夢境之中,哈哈······”


    那人說到後來,語聲悲淒,無盡落寞盡在聲聲苦笑之中化成絕望。繼而,那一張美若青蓮的容顏塊塊剝落,血肉模糊的紛落在刺眼的雪白之中,赤豔醒目。


    鮮血淋漓的骷髏頭、吞吐血泡的牙齒,渾身透著森寒的骨架,那是一個猙獰的惡魔,帶著血腥的可怕惡魔。


    十三掙脫最後一縷血絲糾纏,慢步趨近‘惡魔’眼眶裏的淚痕再次洶湧澎湃,可這一遭卻決然不再為了舍身忘我的情愛,因為,除了愛,他還有友情,為數不多的,幾近於親情的友情。


    “十哥,是你嗎?”


    十三哭聲問道,語氣裏充滿了期許與悲傷。


    鐵劍十三,是江湖,是世人皆知的江湖,是他一次次逃離焚魔城而生生闖下的名號,當然也是為了不甘背負而悖逆強行的逆賊標簽。


    他原以為,經曆一場情愛,心死如他,至於名姓早如草芥,不值一提。


    假若不是眼前的一句‘十三鐵劍’他或許真的忘了,自己還有這麽一個稱謂,雖然‘鐵劍十三’與‘十三鐵劍’之間僅有順序的不同,可卻暗藏了一份難得的兄弟情。這情幽深,僅有他二人知曉,也僅有他二人珍惜與守護。


    那人名叫落天罡,十字落天罡,是一個在大漠晚霞漫天的落日前取下的名字,那時的十三還執意要給自己取名叫兇猛的大黃狗,而那十字落天罡卻非要取笑他叫酒鬼大黃狗,就像取笑他有一個常常醉的像死狗一樣的師父似的,充滿戲謔與鄙棄。


    隻是,十三決然不會在意落天罡對他的取笑,因為在這世上,僅有一個人可以這樣待他,因為他是十哥,是十三在大漠焚魔城裏唯一一個可以傾訴全部心腸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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