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真從客棧逃走之後,十分狼狽。


    左肩的傷口一直沒再止血,血染了半身,素白的衣裳成了豔紅,再加上半張臉的血汙,行走在夜裏簡直就是鬼魂夜行。


    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容真背著陸思,扶著牆艱難前行,每走一步便有血滴落在地。


    這樣無疑會讓姽落和墨姝循跡追來,可她已經管不了那麽多了。


    喘息聲漸漸粗重,容真感覺自己身體裏的力氣要被抽幹了,雙腿漸漸抬不起來,那輪照亮前路的月也躲到了雲後。


    力竭的容真最終還是倒下了,她將陸思丟到一邊,狼狽地靠著一處陰暗牆角,唿吸聲很急,也很輕,時隔幾十萬年,她再一次感受到死亡在向自己逼近。


    就像曾經拚了命在荒原上狂奔,身後是餓極了的狼群,是被撕成碎片的父母,她不敢迴頭,隻能不顧一切地往前跑,直到力竭摔進泥潭裏,那一瞬的窒息,讓她看見了漫天鬼火的冥界。


    可那樣的冥界,真美啊。


    繁星裝飾天空,鬼火飄搖在無盡的花海上,各式各樣的魂魄沿著河川走,走向不知名的地方。


    正如同此時此刻,容真被黑暗包裹在這方角落裏,仰望墨一般濃重的夜色,她卻仿佛見到了冥界的景色。


    “真美啊。”她歎息著感歎。


    她緩緩閉上眼,仿佛認命了似的,抱緊了自己那副染血的身軀。


    一直在暗處跟著她的人見狀不忍,正欲上前,卻見她又睜開了眼。


    那雙眼裏滿是桀驁和不屈,哪有半點尋死的意思。


    “可我這樣的人,哪去得了那麽美好的地方。”她自嘲一笑,盤腿而坐,開始運氣檢查傷勢。


    藏在暗處的人鬆了口氣,退了迴去。


    *


    客棧裏,墨姝一邊幫姽落處理傷口,一邊告訴她這段時間自己經曆的事。


    運氣療傷的姽落時常睜眼,好奇地問東問西,好幾次被墨姝敲頭。


    “運氣不可分心,也不可隨意打斷,你這幾千歲的小妖王,真是白活了。”


    聽墨姝滿口嫌棄,姽落不自省倒罷了,反而笑得愈發燦爛。


    “墨姝,我覺得梵蓁姐姐做的沒錯,你這次迴來,的確有點人味兒了。”


    “我自認從前對你不錯,你是白眼狼嗎?”


    姽落大笑,剛包紮好的傷口便又裂開了,血沁出紗布被墨姝看見,墨姝氣得頭疼,眼見著拳頭就要落在姽落的頭頂,那丫頭竟十分機靈地閃開了。


    “你還敢躲?!”


    “不躲?難道等著你打我嗎?”


    姽落伸手將掛在架子上的衣裳一撈,長臂一伸,便開始係腰間的緞帶。


    “依你所言,容真並非九尾狐族,她遊走於各界之間隻是為了完成九尾的遺願,可她如今做了這麽多不講道義的事,是為什麽呢?”


    墨姝正用濕布擦拭手上的血跡,目光微垂,仿佛將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凝固於掌紋中的血汙上。


    “你是梨凰大人的後代,依你所見,九尾大人的遺願是什麽?”


    姽落“切”了一聲,十分不屑道,“別說我是梨凰的後代了,就算我是九尾的後代,也不可能弄清死了幾十萬年的人心裏在想什麽。”


    墨姝把沒用了的濕布砸向她。


    “好歹是你的祖宗,毫無敬意。”


    姽落輕鬆接住濕布,還在指尖轉了個圈。


    “祖宗的事歸祖宗管,現在容真借祖宗的名義害我,我才不管那麽多,不扒了她的狐狸皮,這妖王我就不做了!”


    她眼中閃過一抹很厲,容真間接害死陸歸心,又害她在水牢中被囚幾百年的仇她一輩子都不會忘。


    墨姝懶洋洋地瞥了一眼,並不放在心上。


    細數過去種種,這位小妖王放下的狠話不知多少,至於這妖王之位嘛,也不是她想做就做,想不做就不做的。


    與其在這裏與她做無謂的爭論,不如弄清楚容真的目的來的實在。


    “容真為何拚了命也要帶走那名青合弟子,你知道嗎?”


    “陸思?”姽落扭頭看去,眉頭微蹙,“陸思來曆不凡。”


    “我知道他來曆不凡。”墨姝好歹是一直跟在梵蓁身邊的人。


    當初梵蓁從陸塵心處拿走幽靜之魂,梵蓁耗損了大量的靈力才使一魂能夠轉生,彼時墨姝覺得自家主子太傻,明明自己對陸塵心有意,卻出力撮合陸塵心與燁鳥,這是什麽無私奉獻的配角戲碼。


    可時至今日,她若還這麽想,便是蠢了。


    “容真奉主子之命辦事,帶走那青合弟子想必是要往北去交到主子手裏的,可若主子需要幽精神魂,當初又為何送出去呢?”


    “不止幽精。”姽落難得正經,語調微沉,“還有胎光神魂。”


    墨姝一愕,“胎光?!”


    三魂之中,以胎光為首,可梵蓁找了這麽多年,六界都快翻遍了,卻始終沒有找到胎光神魂。


    “胎光一直藏於雲壑之中,直到燁鳥在鎖妖塔中重生方現世,梵蓁姐姐將我送到青合蠱惑了燁鳥,陸思迴山,以為我對青合有害,後來容真做出攻山假象,陸思前往雲壑取出胎光神魂,容真故技重施,以伶仃草使我失去法力,逼陸思拚死相救,幽精便與胎光融合了。”


    墨姝的眉頭漸漸皺緊。


    “這麽說來,主子要的是胎光神魂。”


    “梵蓁姐姐難道還沒有放棄嗎?”


    人皆有所求,哪怕梵蓁高高在上,世間隻要她想要的東西,無不輕而易舉,但在相伴了幾千年的墨姝和姽落眼中,她一直沒有放棄神幽。


    幽精與爽靈早已現世,梵蓁從來沒有停止過尋找胎光神魂,隻是一直未果。


    “她做所有的這些,難道隻是為了讓神幽再次臨世嗎?”這段日子以來的一幕幕在墨姝腦海中浮現,她突然搖頭否認了自己的結論,“不,不對,主子這盤棋太大了,絕非隻是為了神幽一人所設。”


    姽落在青合山上待了很長一段日子,基本處於消息閉塞的狀態,因此對墨姝的話並不太明白。


    “梵蓁姐姐在做什麽很可怕的事嗎?”


    墨姝難得瞪了她一眼,“她都派容真去攻打青合山了,還不夠可怕嗎?”


    “可容真不是沒打嗎。”


    “但妖界並未撤兵。”


    墨姝繞著一片狼藉的屋子走了一圈,仿佛這樣能稍微削弱她心中的焦慮。


    “主子將人界作為這場戰爭的主場,容真是連接魔界的紐帶,妖界對青合用兵勢必會引起神帝的注意,神界本身不會放任六界打亂,而她本身代表了妖界。”墨姝倒吸了一口冷氣,“她這是把六界都引入這場局了。”


    這麽一聽,姽落頓時也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


    “咱們猜不到梵蓁姐姐的想法,所以你想弄明白容真的目的是什麽,因為她不會毫無目的地在這場陰謀裏扮演一個角色。”


    墨姝點頭,“正是這樣。”


    這次姽落不與她鬧了,而是認真地思索起來。


    “九尾殘餘的靈力轉生時,便是他的意識蘇醒時,心髒上長出了伶仃草,容真說,那是九尾的恨...”姽落低聲喃喃著。


    她突然明白了什麽似的,向墨姝伸出手。


    “你不是也有一株伶仃草嗎?給我。”


    墨姝將信將疑地看著她,沒有動作。


    “你想做什麽?”


    姽落著急地走到她麵前,“為什麽九尾的心髒上會長出伶仃草這樣的東西,它的效用難道就是使我族失去法力嗎,你難道不好奇,這伶仃草的背後究竟藏著什麽秘密?”


    墨姝的確有些動心,可她對姽落不太放心。


    “萬一這草真對你有害怎麽辦?”


    姽落無所謂地“嗬”了一聲,“那還能怎麽辦,認栽唄。”


    “你真是瘋了。”


    墨姝從姽落身側走過,繼續她的焦慮。


    姽落將手搭在旁邊的桌沿上,盡管桌麵上盡是她和容真的血。


    “你難道不相信九尾對梨凰的感情嗎?”


    墨姝果然駐足,她心裏猶豫了。


    盡管她不曾親眼所見,可在老翁的講述中,九尾對梨凰的感情是雖死無悔的,他怎麽會舍得害了梨凰呢。


    見她動搖,姽落繼續道,“若九尾對梨凰的感情都不可信,我寧肯不信這世上的感情了,畢竟世間有幾個人願意為別人拋棄一切,乃至後世聲名呢?”


    墨姝迴眸,姽落的目光十分堅定。


    “你真的想好了?”


    “根本不用想。”


    墨姝攤開手掌,須臾之後,從狐狩帶出來的木盒出現在她掌心,她的手往前伸,將木盒遞到姽落麵前。


    “你要是死了,有什麽遺言要我幫你轉達給他嗎。”


    姽落知道,墨姝口中的“他”是指陸逢機。


    她笑了笑,甚至有些俏皮地歪了歪腦袋,“不必麻煩了,我要是活著,終有一日會去找他,我若死了,也不必無故給他添這些煩憂。”


    “你將當年的記憶歸還給他,卻一句話都不說就跑了,不覺得不妥嗎?”


    姽落從墨姝手上接過木盒,她緩緩打開盒子,那株通體透明,並蒂雙花的伶仃草就靜靜地躺在裏麵。


    “伶仃草?名不副實啊。”


    她小心翼翼地用兩根手頭捏起伶仃草的莖稈,在送入口中之前,她的動作頓了頓。


    “其實我是害怕,墨姝,你知道那種感覺嗎,當不可能實現的願望有一天變成現實的時候,是會害怕的,因為怕所有的期望會落空。”


    姽落閉上眼,一臉決絕,赴死一般吞下那株伶仃草。


    在她閉眼的那一瞬間,墨姝仿佛看見了淚光在她眼中閃爍。


    伶仃草入口即化,沒有味道也沒有感覺,姽落感覺自己咽下了一口空氣。


    她睜開眼,好奇地低頭打量自己的身體,並無變化。


    “好像也沒有什麽奇特的嘛,你該不會是被坑...”


    姽落的話戛然而止,像是靈魂突然被抽走一般向前倒來,墨姝及時上前,一把將她撈進懷裏。


    她輕輕拍了拍姽落的臉頰,“好好睡一覺吧,醒來給我一個答案。”


    *


    陸塵心一行人到達趙國國都郊外時,夜已深。


    墨色的夜幕上綴著零散的幾顆星星,他們身披夜色而行,陸逢機早已困的睜不開眼睛。


    柳清漪自己也累了,但礙著麵子不願承認,一路上都怪陸逢機是個拖油瓶,否則自己也不會走這麽慢。


    陸塵心懶得管他們倆,常常自己一個人走在最前麵,眼睛看著前方的路,仿佛心無旁騖。


    但隻有他自己知道,偶爾聽到四周的聲響,他都會側目看一眼,想著會不會是赤曦迴來了。


    六界都被梵蓁算計在這場棋局裏,魔界肯定也不會意外,他之所以放心讓赤曦一個人去魔界,其實心裏還是存了一點僥幸。


    “喂!”


    柳清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十分的不友好,顯然是在叫他。


    陸塵心迴頭看去,就見柳清漪擺著一張臭臉,一隻手還拽著要死不活的陸逢機。


    “你徒弟要累死在路上了,我們還有多久才到啊?”


    陸塵心看了看周圍的景致,如果沒記錯,客棧就在前麵不遠的地方了。


    “快到了。”


    “每次問你你都說快到了。”


    “這一次是真的。”


    柳清漪氣得想殺人。


    “不行,必須得休息一會兒!”


    “真的快到了。”


    柳清漪把拽著陸逢機的手一鬆,陸逢機站立不穩,直接撲到了旁邊的樹上。


    他“哎喲”一聲,抱著樹就睡著了。


    陸塵心默默看著,也許是良心發現,終於還是點了頭。


    一行人暫且停下來,陸逢機睡得香甜,陸塵心點燃火堆,與柳清漪圍著火堆而坐。


    沒有柴禾,火堆憑空而燃,柳清漪認出來,這是赤曦的手筆。


    “你也會用真火?”


    “曾借了赤曦一枚焰羽,可使些小法術,上不得台麵。”


    柳清漪將下巴擱在膝蓋上,她抱著雙腿,火光映紅了她整張臉。


    “我一直很好奇,你與赤曦有這般深的淵源,為何當年還會分開呢?”


    陸塵心眼眸中有火光跳躍,顯得他整個人都活了起來。


    “如果你見過當年在洪荒前轉身離去的她,或許就不會想問這個問題了。”


    “難道就因為她那時離開了?”


    “我們在洪荒中同生共死,彼此相守,如果那樣的感情都無法將她留下,還有什麽值得相信呢?”陸塵心頓了頓,將一直在手中玩弄的木棍丟進火堆裏,“她對神幽的執著,已超越愛或不愛的範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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