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給我一個機會,讓我看看真正的妖是怎麽樣的,究竟和別人說的有什麽不同,讓我看看這世間的惡是否不限於一人一界,為什麽你是書上的大惡之妖,我卻一點也不討厭你。我真的很想要一個答案,所以給我一個機會吧。”


    趙瀟瀟鼓起勇氣說出這段話,她目光灼灼,眼眸深處是初升的朝陽,耀眼得令人炫目。


    赤曦感受到她的執著,歪了歪腦袋,俏皮地問她。


    “你真的決定好了嗎?哪怕前方是死路,也在所不惜?”


    “在所不惜。”


    沒有猶豫,沒有停頓,甚至沒有思考。


    赤曦已經很多年沒有遇見過這樣懷抱赴死之心行事的人了,她的記憶在世間的長河中模糊,可看著這一刻的趙瀟瀟,她腦海中閃過一個少女的臉。


    少女青澀俏麗,看上去很是活潑,她麵對著赤曦,將一雙眼睛笑成了兩道弧線。


    赤曦不禁走向前去,走到趙瀟瀟麵前。


    她抬起手,輕輕撫過趙瀟瀟的雙眼,目光隔著時光看向另一個人。


    趙瀟瀟不知所以,赤曦的手指觸碰到她的睫毛的時候,她忍不住閉上了眼。


    “赤曦姑娘?”她開口試探著喚,聲音小心翼翼地。


    赤曦在她的聲音裏迴神,她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些唐突,收了手。


    “不好意思,你剛才的樣子讓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故人?”趙瀟瀟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她的眼睛一定很漂亮吧,你喜歡她的眼睛?”


    赤曦想起溫暖的事情,笑著搖了搖頭。


    “不,她的眼睛有點小,像一條狹長的縫隙,實在算不上漂亮。但她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她的笑是可以感染別人的。”


    “她是妖嗎?”


    “是人。”


    赤曦的神情突然落寞下去,趙瀟瀟便知道,那個人的結局八成不太好。


    赤曦兀自說下去,“我是在人界遊曆的時候遇見她的,那一年祝霄作妖,她的村子以及周圍十幾個村子大旱,三年顆粒無收,我走在荒蕪的路上,路邊就倒著那些餓得脫了形的人族,他們有的已經死了,有的已經一隻腳踏進冥界,她就是其中一個。”


    趙瀟瀟沒想到赤曦會突然跟她說起過去的事,聽得很認真。


    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自己找椅子坐下,就當是欣賞日出的美景了。


    “我隻是路過,沒想多管閑事的,畢竟災是祝霄降下的,我這個通緝犯要是再插手,祝霄八成就親自到人界抓我了。況且受災的那麽多人,我救不過來的。”


    “可是她一看見我,就不管不顧地衝上來,你不知道,她當時年紀就不大,又餓了三年,看上去跟山裏跑出來的瘦猴似的,眼裏還冒著綠光,我差點就被她嚇跑了。”


    聽到這裏,趙瀟瀟撲哧一笑,笑過之後又覺得很不合禮數,立馬端坐,擺上一副嚴肅表情。


    赤曦看她這樣,輕輕牽起嘴角。


    “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笑一笑沒什麽,我故意說成這樣,就是不希望你覺得這個故事太沉重,她留給我的是很溫暖的記憶。”


    “她衝向你是要食物嗎?”


    饑荒的時候,但凡別人手裏有一點可以入口的東西都會遭到所有人的搶奪,更何況赤曦當時必然是好端端招搖過市的,肯定會被眼紅的人盯上。


    趙瀟瀟有這樣的猜測倒也算合理。


    但赤曦說“不是”。


    “她慘兮兮地跪在我麵前,麵黃肌瘦的,沒有哭也沒有吵,而是很平靜地問我,你是妖魔嗎?”


    這可出乎趙瀟瀟的預料了,尋常人族才不會沒事拉著一個陌生人問對方是不是妖魔,而且就算有這樣的懷疑,也是有多遠跑多遠了。


    “她為何這樣猜測?”


    “對呀,我也是這樣問的,我問她你為什麽說我是妖魔,萬一我是神仙呢?”


    赤曦的確曾經為神,因此哪怕數十萬年過去,她仍然保留著做神的驕傲,這樣冷不丁被人說成妖魔,哪怕是事實吧,她還是有些不開心。


    “我當時心想,這小姑娘可真不會說話啊,我還生了悶氣,想著如果她向我要吃的,那我一定不會給。”


    趙瀟瀟笑著,一副了然的樣子,“她肯定說了什麽,讓你改變主意吧?”


    赤曦的笑容裏透出一絲悲傷來。


    “她說,如果真有神仙來看見人間的慘狀,他們一定不會絕望到那個地步了。”


    赤曦抬起手,食指無意似的從眼角劃過,但並沒有眼淚。


    “我當時突然很心疼,決定答應她一個願望,我就問她,你想要什麽,結果她並沒有向我要食物,而是說:你是妖魔,我聽說妖魔都是殺人吃人的,你可以殺了我,然後把我的屍身送迴家嗎?”


    趙瀟瀟吃了好大一驚。


    “她打算把自己當作食物來救家人?!”


    赤曦點頭,“那時候易子而食都已經不稀奇了,一個家族裏有人貢獻胳膊,有人貢獻腿,最後一家人都殘疾,沒一個四肢俱全的,私下裏,殺人食肉的也不少。我就問她,她如果真想死,為什麽不讓父母兄弟動手呢,我一個外人,沒準就貪了她那二兩肉呢。


    誰知她還真試過,卻被父母給罵了,她的爹娘告訴她,他們一家就算餓死,也不做這等親人相殘的蠢事,我一直都堅信,她能有那麽溫暖的性格,一定是因為有那樣一雙父母。”


    趙瀟瀟很讚同赤曦的話,“能在饑荒之年裏恪守心裏的道義,實在難得。可你怎麽幫她呢?”


    老天不降雨,誰也沒辦法,隻要地裏長不出糧食,那些人就沒法救,哪怕救的了一時,也救不了一世的。


    赤曦抿著唇沉思了一會兒,再開口時一語驚人。


    “我把龍王綁來,逼著他下了場雨。”


    趙瀟瀟瞪大了眼睛,微微後仰。


    “就...就為了一個萍水相逢之人的請求?”


    赤曦認真地看著她,像是不明白她難以置信的語氣從何而來似的。


    “的確是萍水相逢,但我覺得她的言語作為讓我很感動,所以決定幫她。但幫人不能隻幫眼前,得把一切可能存在的問題都解決了才好,這樣不對嗎?”


    趙瀟瀟默默扶額。


    “找你幫忙也太容易了。”


    “那可不一定哦。”赤曦有些驕傲地為自己辯護,“可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感動我的,這世間肯向死而生的人太少了,萬中無一。”


    “向死而生嗎?”趙瀟瀟喃喃著這個詞。


    赤曦沉默了一會兒,故意留給她思考時間似的。


    過了一會兒,她繼續講故事。


    “龍族曾經欠了我一個人情,那個忙他們是心甘情願幫的,但為了過祝霄那關,不得已隻好把鍋扣在我頭上,反正我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雨下了之後,人們看到了希望,但要真正好起來並不簡單,我從千裏之外的地方購買糧食,連夜帶迴去分發給所有人,其間她給我打下手,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就這麽過了三個月。”


    “三個月?!”


    哪怕趙瀟瀟不明白當時的情況,也不清楚當時究竟有多少人在追殺赤曦,但赤曦幹了這麽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卻安安穩穩過了三個月,一看就不正常。


    赤曦最喜歡趙瀟瀟的聰明。


    “沒錯,三個月,平靜得可怕。”


    “那時候我其實知道自己該走了,可是每次看到她,又想再留幾天也沒事吧。你不知道,一個人在外麵飄蕩久了,遇見像家一樣溫暖的地方和人,就會留戀,就會舍不得。”


    趙瀟瀟似乎從赤曦的描述中看見了當年的她,孑然一身的姑娘走在山林裏,走在大漠上,走在市集中,她總是一個人,用外向和堅強包裹著自己,直到遇見會關心她是不是真的開心,是不是真的無所畏懼的那個人。


    趙瀟瀟忽然就很難過,她一直以為像燁鳥這麽強大的存在一定是隨心所欲,恣意而為的,可真正的赤曦在她眼中分外脆弱,又過度堅強。


    “後來一定是發生了很不好的事吧?”


    時至今日,赤曦已經可以平淡的去迴憶那段過往,但在說出口的時候,心髒的地方還是忍不住抽疼。


    “三個月的平靜是那些修士的陰謀,他們在村子附近布下誅神大陣,陣成正好三月,陣法啟動的時候天地變色,注定了不死不休。”


    “誅神之陣?我家裏藏書眾多,少年時讀遍所有古籍,人間的古籍中並沒有記載這樣的陣法。”


    赤曦伸出食指戳了一下她的腦門。


    “傻子,那樣的陣法若是讓你們知道,那神仙在人界的威望何在?”


    趙瀟瀟摸著額頭上被戳紅的印子,醒悟道,“也是哦,若是人人都會誅神,那恐怕這六界的秩序就要變了。”


    “所以當時出現在村子附近的不止人間的修士,還有天庭的仙。”


    “仙人?”趙瀟瀟的手頓了頓,“仙人不都是淡泊名利,無欲無求的嗎?就像掌門那樣。”


    她無端突然提起陸塵心,赤曦怔了怔,忽而笑了。


    “真正的仙或許是,但自從天庭創立之後,仙界更多的是飛升上天的人,既是人,心性上與那些普通的人族有什麽區別呢?升仙又不考道德。”


    趙瀟瀟從小活在對神仙無差別崇拜的環境中,第一次聽這樣大膽的理論,震驚之餘,竟覺得有意思。


    “好像是這個道理。不過那些人都成仙了,又下界來混進普通修士裏,不會覺得自降身份嗎?”


    赤曦冷嗤了一聲。


    “自降身份?天庭上都是一堆抓住機會就往上爬的人罷了,有什麽身份可言,曾經一片焰羽讓陸塵心立刻升仙,不知多少人看紅了眼,他們下界抓我可不是為了神帝的神令,也不是為了為蒼生除惡,而是為了自己的私心罷了。”


    趙瀟瀟是個好學生,她記得書中有提到過,燁鳥全身是寶,一枚焰羽便包含了讓人難以想象的力量,無論是人是仙,人人求而不得。


    不管是人界的修士,還是天界的仙人,通通是奔著焰羽去的。


    趙瀟瀟的三觀再次受到打擊,她總覺得自己過往十幾年都白活了,什麽都沒有真正明白過。


    她有些生氣,說話時語氣也悶悶地。


    “這個六界真是太糟糕了!”她怒氣衝衝地埋怨。


    少年意氣,雖然幼稚,卻最讓人感動。


    赤曦笑著,說出最後慘烈的結局。


    “我與那些人廝殺,血肉四濺,殺到最後,雙手發麻,甚至握不住鞭子,可是撲上來的人還是絡繹不絕,他們猙獰的樣子我記了很久,腳下的土地被鮮血浸透,又粘又濕,偶爾還會被屍體絆住,真的好難好難。”


    趙瀟瀟仿佛看見了浴血而戰的赤曦,她也跟著緊張起來,甚至忍不住出謀劃策。


    “為什麽不尋機破陣呢?那些人早就做了準備,這樣的人海戰術,純粹是為了耗光你的體力啊。”


    “我當然知道,可是那個陣法的卑鄙之處就在於如果陣中無人獻祭,就是一個牢不可破的四局。”


    趙瀟瀟倒吸了一口氣,她明白了。


    “那個姑娘為了救你,祭陣了?!”


    “嗯。”赤曦的聲音悶悶的,帶著啞,如果看不見她的臉,恐怕會以為她在哭。


    “她就死在我眼前,死前還笑著,而我隻能遠遠地看著她死,什麽都做不了,甚至連一句道別的話都沒來得及說。”


    趙瀟瀟突然覺得赤曦臉上的笑紮眼,她傾身向前握住赤曦的手,聲音低低地,甚至帶著點祈求的意思。


    “你不要再笑了,如果難過的話,就哭出來吧。”


    赤曦很喜歡她握著自己的手的感覺,姑娘的手又暖又軟,總能讓人想起正午的陽光。


    但她並沒有像趙瀟瀟說的那樣哭出來,她並不覺得此刻需要用哭泣這種方式表達悲傷。


    “你知道我為什麽給你講這個故事嗎?”她問。


    趙瀟瀟有些不安,她握著赤曦的手的手心開始冒汗,十分地不自在,她想要把手收迴來,但赤曦反握住她。


    趙瀟瀟試探著迴答,“因為我的眼睛像那位姑娘?”


    “一個原因吧。”赤曦把自己的眼睛笑成兩彎月牙,眼眸裏卻是冷冷的,“還因為我希望你看清楚,我的人生充滿了死亡和苦難,沒有你想要的詩和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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