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第幾次從噩夢中醒來,朱予煥抹了一把頭上的虛汗,接過旁邊守夜的宮人遞來的溫水抿了一口,這才重新躺了迴去。


    自從前些時候得知了朱棣的死訊,又遇上太子妃處置那個小內官,朱予煥就時常做噩夢,不是夢到身處高處失足墜落,就是夢到跌入水潭難以上浮,即便是醒來之後,也依然感覺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一般。


    朱棣的死訊除了太子妃和朱予煥,整個東宮再沒有第三個人知道,自然也就無人能夠理解朱予煥為何會這樣。


    “小主子,時候還早呢,您再睡會兒。”宮人扶著朱予煥躺下,寬慰道:“興許是近來天氣實在是太過炎熱,所以小主子才難以入睡、精神不濟,太孫妃已經幫您向塞哈智指揮使告假了,小主子這幾日好好休息就是了。”


    朱予煥悶悶地應了一聲,側身朝著床內,思緒不可抑製地飛向了遠處,更準確地說是朱棣的身邊。


    在從最開始得知消息時的茫然無措,再到現在的茫然無措,朱予煥心中更多的似乎還是“終於來了”的感覺,和第一次讀某本書,看到其中的角色死亡一樣,幾乎沒有什麽實感。朱予煥本來覺得自己似乎不應當這樣,可看到也頗受朱棣信重的太子妃也一如往常地說說笑笑,朱予煥又將滿腔的疑惑重新咽了下去。


    看來皇宮才是最能體現“人要向前看”的地方啊。


    即使是朱予煥,都有些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被古代皇宮中的人同化,太過鐵石心腸。


    朱予煥想到若是入睡,興許又要陷入夢境,索性隻是閉目養神,待到窗外天色透亮,朱予煥這才慢悠悠地起身。


    宮人見她夢魘後還這麽早就起身,嚇了一跳,道:“小主子怎麽不多休息一會兒?”


    朱予煥簡單更衣,道:“平日裏都是這個時候醒,如今自然睡不著了,簡單洗漱一下,我在院子裏練劍吧。”她瞥了一眼外麵有些昏暗的天色,道:“外麵看著好像是要下雨?”


    宮人應了一聲,道:“看天色應該是陣雨,興許午後便好了。”


    朱予煥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洗漱之後便走到了架子邊上,拿起放在上麵的匕首,用帕子輕輕擦拭鋒刃。


    也不知道楊榮到底什麽時候才會迴宮通知消息……她想到那個小太監還被太子妃關在後院,就隱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朱予煥放下手中的帕子,抬手用匕首劃破空氣,看著閃過的清光,她長歎了一口氣,將匕首重新收迴刀鞘,放迴了架子上。


    如太子妃所說,若是朱高熾和朱瞻基知道了這件事,肯定會對她心有芥蒂……可是那個小內官就在那裏,現在不知道,將來也總有知道的可能……劉永誠讓那個小內官告知她朱棣駕崩的事情,興許是出於幫助太子一家的好意,可卻無疑是將朱予煥架在了火上烤。


    朱予煥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太陽穴。


    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將這個小太監放在她的身邊,這樣每日看著,就不必擔心他一不小心說出了什麽不對的話。


    宮人見她在那裏發呆,頗有些疑惑不解,自家這位小主子一向是勤奮自覺,不是習武便是修文,幾乎從不浪費時間,怎麽會突然站在劍架前發呆?


    因此宮人試探地問道:“小主子?要奴婢幫您研墨練字嗎?”


    朱予煥迴過神,微微頷首,道:“去吧。”


    平日裏朱予煥對於研墨等事自然是親力親為,但此刻她心裏亂成一團,也就沒那個心思,任由宮人去做了。


    宮人更覺得這幾日的朱予煥似乎有些古怪,但也並未過多言語,隻是耐心幫她研墨。


    朱予煥努力讓自己精神集中,專注於練字,才將前幾天的事情和那個不知道被關在哪裏的小太監暫時遺忘,靜下心來練字。


    眼看著到了午膳的時候,外麵忽然有宮人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跪倒在地道:“小主子,皇上駕崩了!”


    即便早就知道了這個消息,朱予煥的手還是不由一抖,身邊的宮人趕忙提醒道:“小主子,該快些去前頭找太子和太子妃了,不然容易失禮闖禍。”


    朱予煥輕輕地嗯了一聲,這才快步走出了自己的屋子,直奔前廳。


    朱予煥的房間在東宮深處,知道消息自然也比旁人晚,因此等到朱予煥到場的時候,前廳已經有不少人在,諸如太子身邊的郭庶妃和李庶妃、朱瞻基的一眾弟弟妹妹以及平日裏負責傳話的內官宮人,各個壓低了抽噎和啜泣的聲音。


    太子眼圈通紅,幾乎無法站穩,若不是旁邊還有太子妃和一個內官護著,他幾乎要倒在地上,口中還念叨著“爹”、“父親”之類的話。


    環視了一周,早先就知道消息的朱予煥此時卻忽然沒了任何情緒,她也隻是扯了扯嘴角,隨後像旁邊的人一樣,垂頭掩麵,免得被其他人看出不對勁的地方。


    朱瞻埏在人群中蹭到朱予煥身邊,給她遞了一條帕子,小聲道:“哭不出來就用這個吧,我娘身邊的宮人浸了薑汁的,百試百靈,我順了好幾條。”


    朱予煥接過帕子一點眼下,果然被那股辛辣氣息刺激得眼淚直流,這才覺得心口一鬆,不自覺地淚如雨下,她身體因為哭泣不由劇烈地顫抖起伏,差點喘不過氣來。


    她與朱棣真正相處的時間並不算多,可朱予煥卻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了這位老人對自己的愛護,隻要是她想做的事情,朱棣從未阻止過,縱使朱予煥知道自己無形之中將君王的形象美化了太多,至少對於朱予煥來說,那就是朱棣給她的最真實的關愛。朱棣不在,就再沒人把她抱在膝前、笑著向別人誇讚她了,也再沒有人能像之前那樣任由她習武射箭、從心所欲,縱使太子和太子妃之前再怎麽看重,朱棣不在,她也沒有多少價值了。


    即便朱予煥知道她真正能夠依靠的隻有自己,可還是不由對朱棣有許多希冀,期盼著這位老人能夠長命百歲、一直庇護自己……


    今日是那個小太監,明日就是胡善祥,再後來就是她……君王更替、後位廢立、前途未卜,以後的一切隻能她自己一個人承擔。


    朱瞻埏看著朱予煥從麵無表情再到泣不成聲,便知道朱予煥已經度過了那陣不知所措的時候,將心底的悲傷全部哭了出來,這才在心底鬆了一口氣,抬手拍了拍朱予煥的肩膀,看著她不自覺地靠在自己的肩頭痛哭。


    自幼長在宮廷,朱瞻埏自然知道一個人越是聰明、心事便越多,但這樣的人往往不會表露出來,積壓在心裏隻會傷身。他很喜歡自己這個大侄女,既不想看著她因為不夠悲傷而遭到訓斥,也不想看到她因為強忍悲傷而傷及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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