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胡家酒肆。


    胡家酒肆的年頭和郡城幾乎一樣長,俗話說得好,上了年頭的老店總有自己的特色,胡家酒肆的特色沒別的,就是便宜,一文錢就能來上一大碗濁酒,說不上口感,談不上香醇,但起碼也能解解乏,喂飽肚子裏的酒蟲。


    就靠著便宜這個無敵利器,胡家酒肆雖然規模不大,算上擺到街上占了好大一片公共用地的桌子,攏共也不過二十來張,剛剛頂的上東來酒樓的一樓大廳,但這生意卻是格外火爆,此時天色剛暗,二十多張桌子就已坐滿了人,喧喧鬧鬧,吆五喝六,格外熱鬧。


    這火爆的場景直樂得酒肆老板老胡頭合不攏嘴,不斷催促著幾個小二提著酒壇四處上酒,甚至連他的兒子少東家都被他指揮著,拉過一條白毛巾搭到肩膀上做起了小二。


    “這老胡頭,真他奶奶的,兌水也兌的太多了!”坐在角落的牛二一口酒剛入口還沒下肚,被那寡淡的好像清水一樣的味道一刺激,直接一口噴了出來,還好坐在對麵的小五反應及時,側了過去,不然非得被噴一身不可。


    “哎呦!你注意點,昨天剛洗的衣服!”小五坐了迴來,衝著牛二嚷嚷,然後道:“這老胡頭水裏兌酒又不是一天兩天了,還不這樣喝過來了,有什麽好嚷嚷的。”


    “就是,那味道再淡也是酒。”坐在左邊的洪七邊說邊衝著牛二的酒碗伸出手,“你要是嫌棄,把這碗給我啊,我不嫌,一碗一文錢呢,不能浪費!”


    牛二一巴掌把他的手拍掉,呸了一聲,右手護著碗,喝罵道:“你想的美,再淡也是酒,老子自己喝。”


    小五洪七哈哈笑了起來,這樣的情景已經上演了無數遍,這牛二每天都罵老胡頭心黑手黑,每天還都得來乖乖的給老胡頭送上幾文錢,憑他們三個兜裏的錢,想喝酒喝到飽,不來老胡頭這便宜到極點的酒肆,還能去哪?


    更別說這幾日也不知道老胡頭發的哪門子瘋,請了城南首屈一指的黃老夫子說書,幾文錢,又能喝酒還能聽書,悠哉悠哉直到天黑,這麽便宜的事,上哪找去?


    正說鬧著,小五眼尖,看見一個白發老漢和一個紮著衝天辮的垂髫童子從後堂走了進來,連忙“噓”了一聲,對著兩位好友說道:“別鬧了別鬧了,黃老夫子來了,安靜安靜!”


    牛二和洪七一聽,扭頭一看,正看到黃老夫子在正北那張獨一人的黑木桌後坐下,童子站在旁邊,老胡頭的兒子不知從哪摸出一個小凳子讓童子坐下,兩人就位,黃老夫子坐定,驚堂木“啪”的一聲,蓋住了滿堂喧囂。


    驚堂木響,熱鬧的酒肆頓時便安靜下來,幾十雙眼睛興奮的瞅著黃老夫子,好像那黃老夫子是個二八佳人一般,黃老夫子穩坐八風不動,麵不改色心不慌,淡定的掃視了一圈,好像獅王巡視領地,等到酒肆寂靜無聲,抓起驚堂木再拍。


    “啪!”


    略帶些嘶啞的聲音抑揚頓挫,氣場十足,道:“三尺龍泉萬卷書,上天生我亦何如,不能治國安天下,妄稱男兒大丈夫!”


    “好!”


    “老夫子學問就是高!”


    黃老夫子不愧是城南最有名的說書人,一首開場詩誦的大氣凜然,豪氣萬分,引起一片叫好,這周圍大都是每日奔波的平庸漢子,但哪個男人心中沒有一個大丈夫的夢想?


    這首開場詩簡直說到他們心眼裏去了,當即就有那兜裏富餘的掏出幾個銅板扔了出來,在老夫子腳下滴溜溜的轉著,大方的舉動引來一片矚目,牛二看的眼熱,也想扔幾個,不過一摸兜,萎了。


    叫好聲暫歇,場內複又安靜,黃老夫子揚聲道:“諸位,這世間男兒,誰不願做那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昨日,咱們講了北地衝和仙長兩柄神劍連斬齊雲山脈九大妖怪,一日夜間奔波五百裏,殺得齊雲山脈妖怪絕跡,保護一地百姓從此再無妖患的事跡,諸位,這衝和仙長,算不算的世間第一位大丈夫?”


    “算!”


    “當然算!”


    “衝和老神仙那可是陸地神仙,又仁濟愛民,自然算!”


    連續幾日的宣傳,衝和仙長的神勇事跡這在座眾人可都已經如數家珍,聽到黃老夫子問話,當即紛紛肯定。


    “好!衝和仙長陸地神仙一樣的人物,又喜歡遊離四方,周遊天下,堪稱神龍見首不見尾,我等平民自然仰慕四方,但是奈何衝和仙長行蹤無定,而且未免離咱們也實在遠了些,今日,咱們就說說咱們乳川郡一位土生土長的大英雄大豪傑!”


    “誰啊?”


    “咱們乳川郡土生土長的英雄豪傑?沒聽過啊!”


    “俊傑有幾個,豪傑還算不上吧?”


    酒客議論紛紛,交頭接耳,搜腸刮肚想著周圍的出名人物,卻沒討論出個什麽結果,紛紛用懷疑的眼睛看著黃老夫子,有那性急的就問:“老夫子,你怕不是編個故事來騙我們的吧?咱們都是郡城土生土長的人,這麽多年可沒聽過有哪個算得上英雄豪傑的?”


    黃老夫子不慌不忙,對著滿堂懷疑目光拱手,緩緩道:“諸位,這人名號你們肯定未曾聽過,但要說這印象麽,若那年歲長的,說不得還有幾分印象。”


    “誰啊?”黃老夫子這話說的人更糊塗了。有那性急的就嚷嚷道:“黃老夫子別賣關子,直接說是誰吧!”


    “嘿嘿,諸位”黃老夫子嘿嘿一笑,撫著長須,道:“老兒也不賣關子,諸位若是記性好些,當知道咱們乳川陳氏,二十年前有位陳三爺不幸路遇匪寇,陳三爺一身武藝,仗劍殺敵,但奈何人少敵多,雖然殺光了匪寇,但卻重傷不治,迴到陳家之後便過世了,咱們今天要說的這位英雄豪傑,就和陳三爺有關。”


    “你這麽一說俺倒是想起來了。”一個麵貌有些蒼老的漢子一拍腦袋,恍然道:“這位陳三爺可是個大大的善人,當年俺娘病重沒錢請大夫,還是多虧了陳三爺見俺可憐,自己出錢給俺娘請了大夫,俺們一家現在還念著陳三爺的好!”


    不止這漢子,二十多張桌子,竟有六七個漢子或家裏或親朋都受過這位陳三爺的恩惠,此時一經提起,紛紛懷念起陳三爺的恩德來。


    黃老夫子微微一笑,繼續道:“咱們這位英雄豪傑,便是陳三爺的遺腹子,當年陳家有名的神童,陳博陳少爺!”


    “不對啊!陳博陳少爺不是早夭了麽?”有那熟悉陳家的,登時便起了懷疑,站起來質疑道。


    黃老夫子雙手虛按了下,道:“莫急莫急,其中自有內情,且聽我緩緩道來。”


    “諸位,俗話說得好,龍勝龍鳳生鳳,這位陳博少爺乃是陳三爺的遺腹子,陳三爺雖然不行早亡,但這位小少爺卻是像極了陳三爺,不光容貌像,性子像,更難得是,天賦也像,兩歲能文,四歲能武,堪稱是一等一的神童啊!”黃老夫子滿麵讚揚,迴憶起了當年時光。


    “不過正所謂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黃老夫子話鋒一轉,神情一遍,歎息道:“這位小少爺能文能武,卻莫名患了昏厥之症,每逢初一十五,必會昏厥兩天兩夜,其間無論旁人再怎麽想方設法,小少爺也是絕不能醒來的,陳家請遍了天下名醫,才有人說小少爺天生俠肝義膽,奈何父親早亡,沒了人鎮壓命格,泄了元氣,若是不能補上命格,怕是難有十年壽命!”


    “這人患了病,自然有大夫能治,但小少爺這是命格受損,大夫再怎麽醫術高明,他也治不了啊!”黃老夫子哀歎著,滿是惋惜之色。


    堂下議論紛紛,都在替這位苦命的小少爺惋惜,陳家綿延數百年,從未做過惡事,反而豐年修路,災年施粥,在座酒客大都受過恩惠,聽到陳家竟也有這麽苦命的小少爺,登時難過萬分。


    “黃老夫子你又賣關子,你既然說了這位陳博小少爺成了英雄豪傑,那怪病肯定是被人治好了!”一個長相精明的漢子站起說道。


    精明漢子這麽一說,剛剛還有些難過的酒客登時明白過來,這黃老夫子說了不賣關子,這不又賣了一個?


    被人拆穿,黃老夫子卻沒有半點慚愧之色,道:“俗話說得好,上天有好生之德,萬事萬物皆留有一線生機,陳家世代良善,好事做了無數,陳三爺平日裏也周濟四方,活人無數,冥冥中自然積累無數功德,危難之時,當有神靈高人來救!”


    “眼看著小公子一日日長大,離那十年之期越來越近,陳家焦急萬分卻束手無策,全府上下悲痛莫名,恰在這時,臨川郡鼠妖為患,當時還未修行圓滿的衝和仙長問詢而至,路過咱們乳川時被一道衝天紅氣擋住雲頭,當下法眼一開,掐指一算,這衝天紅氣的來龍去脈頓時了然於胸,道‘天道五十,大衍之數四十九,上天有好生之德,此時紅氣擋我雲路,莫非是要我救他一救?’”


    “衝和仙長當即按下雲頭,化為一遊方道士入了陳府,大夥也知道,陳家門大心善,乃百善之家,但陳家不好張揚,出了咱們乳川,陳家的名頭就沒那麽大,衝和仙長卻是沒聽過陳家的名號。”黃老夫子解釋道;“但是積善之家自然不同,衝和仙長一到府內,頓覺霞光處處,人馬皆善,卻是人間難得的百善之家,當即高興萬分。”


    “等到見了小公子,心中一動,頓時便知曉,與眼前這人不但有搭救之責,還有師徒之緣,見的小公子聰穎靈慧,更是喜愛,當即現出原身,告知了陳家身份,陳家眾人當即下拜,請求衝和仙長搭救,誰料衝和仙長說……”


    黃老夫子止住話頭,端起茶碗抿上一口,眉頭一皺,聽得入神的老胡頭心眼活泛,連忙撤了涼茶,換上一碗熱的。


    黃老夫子這關子賣上了癮,觀眾早已等的不耐煩了,但恰到關鍵時候,又怕催的急讓黃老夫子來那麽一句“預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這剛聽到興頭上,真要是來這麽一出,那今晚還睡不睡了?


    幾十個漢子隻能眼巴巴的看著黃老夫子慢條斯理的對著茶碗吹氣,徐徐半天之後才抿上一口,滿足的歎息一聲。


    一口熱茶下肚,估摸了一下時辰,黃老夫子才繼續道:“誰料那衝和仙長說,這小公子傷了命格,若要彌補,必須要做九百九十九件好事,積累功德,以功德補自身,才能擺脫十歲之限。”


    “九百九十九件好事,一個小娃娃哪能做的了?這衝和仙長怕不是逗人玩呢?”一個年歲不大的小夥子還沒反應過來,不滿的嚷嚷,旁邊同伴捂住他的嘴巴,罵道:“逗你玩才是真的,是不是傻的,前麵都說了衝和仙長帶走收徒了!”


    “不錯!”黃老夫子淡笑道:“小公子當時已經六歲,離十年之期隻剩四年時光,再怎麽天資聰穎,四年時光哪能做的了九百九十九件好事?更別說咱們乳川就這麽大,哪有那麽多功德等著做?衝和仙長便出了個主意,把這小公子帶走,跟著他一邊修行一邊做好事,雙管齊下,才能擺脫十歲之限!”


    黃老夫子又道:“小公子隻有六歲,就得背井離鄉,遊蕩四方,雖然有著衝和仙長保護,但陳家也是舍不得啊!而且衝和仙長還說,積累功德彌補命格,不能以自身姓名行事,必須以化名做功德,這樣等到功成圓滿,雙名合一,才能修補命格,從此一路坦途,陳家商量一晚,便想既然如此,便不如讓陳博這個名字徹底消失,好方便小少爺修行,這才傳出了小少爺早夭的消息。老夫當年,可是還替小少爺念了好多遍《度人經》啊!”


    “一個小娃娃六歲就得背井離鄉,好可憐啊!”


    “瞎話,衝和仙長那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哪能虧待了自己徒弟?”


    “不對啊,那照老夫子的說法,不是這九百九十九件好事小公子都已經做完了,功成圓滿,恢複了自身姓名了?”有人轉念一想,不敢置信道。


    “正是!這位小公子跟隨衝和仙長行走四方,降妖除魔,拯救世人,做出一番好大的功德,如今十五年過去,已經功德圓滿,補全了命格,從此一路坦途,而小少爺在三日前便迴到了陳家,諸位,我乳川郡此後可又多出一位能夠降妖除魔的大善人啦!”黃老夫子高興道。


    “是啊!”有人意識到了:“那有了這位公子,大家以後就有福了啊!”


    “說的對啊!哎,這小少爺周遊四方,肯定還沒成婚,我要是有個閨女就好了!”有人唉聲歎氣。


    “就算你有閨女,以您的容貌,閨女也攀不了高枝!哈哈哈哈”有人哄笑道。


    這跌宕起伏的故事配上黃老夫子抑揚頓挫的聲音,直聽的牛二心裏有個小老鼠跑個不停,對著黃老夫子大聲問道:“老夫子,那你給咱說說小公子都做了哪些好事唄?”


    “就是啊!小公子能被您老說一句英雄豪傑,肯定做了老大的事業,小公子斬妖除魔的故事,老夫子你也講講唄!”牛二一聲吼,登時便有人配合。


    “趕快講趕快講,大夥都等著聽呢!”


    眼見群情洶湧,黃老夫子卻是不急不忙,拿起驚堂木一拍,嗬嗬道:“欲聽小公子降妖除魔,且待明日分解!”


    長長的語調伴著滿堂的哀鳴,黃老夫子離開座位,牽著童子的手在老胡頭的恭送下出了酒肆,走到一個偏僻巷弄,一個人影從牆角陰影裏竄出來,對著黃老夫子讚道:“老夫子的功力就是不一般,聽得我都心癢癢,不錯不錯。”


    “吃飯的家夥要是不行,那我黃某人還混個什麽!”黃老夫子嗬嗬笑道,那人從懷裏取出幾頁紙,放到黃老夫子手裏,道:“這是明天的話本,您老人家迴去好好琢磨琢磨,講的好了,那可是重重有賞!”


    光線昏暗,黃老夫子大概瞅了幾眼,便將話本塞到懷裏,自信道:“您就瞧好吧!”說著,牽著童子優哉遊哉的迴家去了,那人看著黃老夫子的背影嘿嘿笑了幾聲,又遁入了陰影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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