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弟子阿雪——”


    少女氣色猶有虛弱,傷勢未愈,見燕狂徒麵目冷峻,氣勢壓迫,語氣自然而然帶著幾分怯懦,畏畏縮縮。


    她手裏捧著一杯茶,似是求救般望向梁蕭,隻如受驚的兔子,不明白一醒來怎麽就多了個冷冰冰的師傅。


    梁蕭卻心頭大急,直道“傻丫頭”,昨晚一幕隻怕古往今來能與眼前人比肩的已是鳳毛麟角,這可是天大的機緣。


    忽聽。


    “等等!”


    阿雪身子一抖,尋聲望去,說話的正是自己多出來的師傅。


    “你可有姓氏?”


    燕狂徒今日換了一身素白色的棉麻袍子,簡雅普通,現在正坐在椅子上。


    阿雪小聲道:“不曾,我自幼入了大雪山,那裏的人名字都和我一般!”


    燕狂徒稍作沉吟,他身懷“他心通”這等佛門神通,他人之心一念即可窺之,念頭一起,少女心中所想多半已受感知,隻見大半都是梁蕭的影子,儼然是少女懷春。


    “師傅怎得沉著一張臉?”


    “我那麽笨一定會惹師傅不開心!”


    “師傅怎麽不愛笑啊?”


    “便是師傅救了我麽?”


    “既然是蕭哥哥的大伯,那我是不是也該叫大伯?”


    “我一定要好好練功,讓蕭哥哥開心,也讓師傅開心!”


    ……


    總而言之,全是些胡思亂想的念頭。


    燕狂徒心裏哭笑不得,臉上卻還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樣,他盡量放柔語氣。


    “既入我門下怎能無姓,萬事萬物,有來有去,有始有終,有名焉能無姓?你心性純淨,取我姓氏卻是不妥,便取你師娘的姓氏吧,白字與你那“雪”正是相得益彰,恰到好處!”


    “往後,你便叫白雪吧!”


    “還傻愣著做什麽?還不行拜師禮,敬茶!”


    見這傻丫頭愣在原地,梁蕭不由在旁出言提醒。


    不料阿雪眼眶一紅,啜泣起來。


    “阿雪多謝師傅、師娘賜姓!”


    “師傅、師娘喝茶!”


    “好,好!”


    燕狂徒接過茶抿了一口,白飛飛已是將其扶起,眼中多是憐愛。


    “為師此生對人至多隻是指點,從未收徒,從今往後,你便是我門下大弟子了!”


    他說著話,右手一招,遂見竹寮裏飛出一道青光,卻是一柄劍,乃是當年公羊羽的“青螭劍”,青光瑩瑩,宛如一泓秋水,寒徹人心,鳴動不止。


    長劍落在燕狂徒的手中,他一手握柄,一手握著劍身,指肚摩挲一按,那劍名已無痕跡,右手緊攥劍身隻從頭至尾抹了一遍,長劍竟變得更加狹長,四尺有餘,宛如一截冰棱,暗青劍身由青轉紫,變的好不奇幻瑰麗。


    “師傅兩袖空空,也沒什麽好東西送你,這柄劍就給你吧!”


    “姓燕的你可真是小氣,你收開山大弟子竟然拿別人的劍借花獻佛?”


    釋天風在旁揭著短。


    燕狂徒卻不理他,眼中光華陡漲,眾目睽睽之下,那目中神華赫然離了眼眶,直入長劍之內。


    釋天風這下是閉嘴了。


    “阿雪很喜歡!”


    少女甚是喜愛的接過劍,瞧了又瞧,看了又看,愛不釋手。


    “師傅是教我用劍麽?”


    “是也不是,先練劍,再學氣,先天無形破體劍氣!”燕狂徒屈指一彈,指尖立聞破空之聲激鳴,一縷璀璨劍氣斜飛上天,似流星趕月,將一朵浮雲擊散。“往後人不離劍,劍不離人,睡覺也要抱著睡!”


    “噢!”


    阿雪天真應道。


    梁蕭在旁看的眼紅,他渾然似沒了昨日的狼狽,嬉笑道:“燕大伯,你看是不是也教我一門武功啊?”


    燕狂徒卻道:“我教她難道不是教了你?”


    梁蕭一聽立時鬧了個大紅臉,阿雪亦是粉麵含羞,怯生生的捧著長劍。


    燕狂徒沉默頃刻,忽望向梁蕭複雜道:“你的路本非如此,奈何因我而變,說不得將來要生出幾多變故,橫生枝節,也不知是好是壞!”


    梁蕭卻是聽的不解其意,他擰眉沉思,想了想,隻道:“燕大伯的話我聽不明白,但現在我能與爹娘在一起,又遇到阿雪,遇到你們,我便覺得很開心了,我很知足!”


    點點頭,燕狂徒與白飛飛互望一眼。


    “知足好啊,你性子自幼嬌蠻,未經苦楚,倘若未來成長,必是遭逢大變之故,需知豈能事事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


    梁蕭雖仍是茫然,但還是恭聲道:“侄兒記下了!”


    這年初秋,白雪拜入燕狂徒門下,為開山大弟子。


    時間飛逝,轉眼又是一年,大宋休養生息之後國力漸強,兵強馬壯,開始對外用兵,北征蒙古,欲要奪迴北方疆土。


    呂德、文天祥之流率軍西征,奪的乃是當年吐蕃諸土,加之“八思巴”威望深重,故而連戰皆捷。


    ……


    “燕先生不好了,馬兒跑丟了!”


    這一日,花生小和尚慌張而迴,幾年下來他與釋天風時有交手,禪理武功皆大有進展,九如除了不時看望一番,索性就把他拋在這裏了。


    “丟了?”


    青獅已通人性,又怎會走丟。


    “真的,小僧不敢妄語,之前我牽它去玩,結果它突然瘋了似的掙脫韁繩,朝山下去了,我都追不上!”


    花生急得手足無措,語無倫次。


    “無妨,我去找它吧!”


    燕狂徒心中詫異,隱隱生出一股不妙,這不妙一起,他眉頭便驟了起來,整個人如離弦之箭般唰的便朝山下破空射去。


    哪想這一追竟然追了一個半時辰。


    一直到一處荒野上,隻聞馬蹄聲動,前方竟然是一個野馬群,足有百來匹,奔騰長嘶,鬃毛飛動,青獅嘶鳴一聲竟也跟著跑了過去。


    “唏律律……”


    一匹棗紅大馬趕了出來,身形高大,馬鬃披散,奔動間血肉如磐石一般,赫然是馬王。


    眼見青獅趕來,二者俱是抱有敵意,群馬紛紛退避,兩匹馬已在燕狂徒遠遠的注視下鬥在了一起。一時間群馬圍著二馬嘶嘯,陽光灑下,汗液混合著殷紅的馬血飛濺,青獅與馬王撕咬在一起,不多時便遍體鱗傷。


    青獅居然輸了,渾身傷痕累累的離開,卻不是朝燕狂徒這邊來的,相反似在躲他般朝著另一頭跑去。


    怎麽會輸?


    燕狂徒想不明白,他更想不明白為什麽青獅要故意躲著自己。這些年他時常為青獅以內力催發氣血,按理來說體魄應該——可陡然,燕狂徒臉色倏的一白,他忘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已經快七十了,那青獅已跟了他五十多年了,五十多歲的馬。


    馬又怎會如人一樣,心頭一顫,燕狂徒猶豫了一下,隻把氣息一掩,跟了上去。


    隻見青獅竄入林中,熟練的走到山崖下找到一株止血的草藥,一麵舔舐著傷口,一麵蹭著草藥,這是他當年做的事情,不想一匹馬居然能記下。


    燕狂徒跟在後麵複雜的看著,這一看便是一夜。


    第二天清晨,青獅縱聲長嘶一聲,抖擻著身子竟又朝著野馬群趕了過去,它似乎早已知道這裏有個野馬群,不出意料,又與馬王撕咬在了一起。


    這一次它又輸了,一條腿受傷,走路都一瘸一拐的,燕狂徒每每想要出手,可看到青獅奮力的撕咬,他卻都忍住了。


    它又迴到了林中,靜靜地舔舐著傷口。


    這一次足足休息了五天。


    然後又去找馬群了,再一次迎戰馬王。


    兩匹馬撕咬在一起,足足鬥了一盞多茶的時間,隻在紅馬無力的摔倒中,青獅成了新的馬王,就連紅馬也融迴了馬群裏。


    遠遠望著青獅領著馬群在原野上飛奔縱躍,燕狂徒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忽然覺得像是堵了什麽,他在那站了半天,看著青獅飛奔縱躍,看著它望了眼“王屋山”的方向,然後遠去。


    傍晚。


    “迴來了?青獅呢?”


    白飛飛見燕狂徒迴來,身後卻是空空如也,不由出言詢問。


    燕狂徒抬起頭來,原本光淨白皙的臉上,居然多出一些胡茬,新生的短髭,眸光似也不如往日明亮,四目相對,沉默了許久,他才啞聲道:“它走了!”


    說罷一頭紮進竹寮,不飲不食,足足待了十天方才出來。


    這年中原戰事連連,戰禍四起,燕狂徒愈發沉默寡言了,除卻與白飛飛和白雪說話,閑暇多是一人閉關苦修,要麽就是出行,一出去就是三五天。


    一直到第二年春天。


    正在打坐行功的燕狂徒忽然聽到竹寮外響起一聲熟悉的馬嘶,他雙眼陡張,身形一閃已到屋外。


    就見山階上一匹黑馬正歡喜的奔到了近前,正是青獅,一年未見,它身上多了十數處傷疤,有新傷舊傷,也有咬傷和箭傷。


    可不想它隻是垂頭拱了拱燕狂徒的腦袋,便慢慢趴了下來,嘴裏的嘶鳴也漸漸弱了。


    白飛飛心知這是他的心結,見青獅倒下,不免大驚失色,忙到近前,檢查了一番,臉色隨即一黯。


    這尋常馬匹焉能活到六十年,多是二三十年已達極限,有的二十年已算老馬,青獅因他之故活了六十年無疑是已達極限,壽元將近。


    燕狂徒又何嚐不知,他也不知該說是什麽,默然的蹲下,撫摸著青獅,卻見青獅忽然對著山階虛弱的嘶鳴了一聲,就見一隻走不慣山路一瘸一拐的小馬駒慢悠悠的趕了上來,走到青獅近前。


    見到這一幕,燕狂徒身子一顫,他低頭瞧著地上的青獅終於是再也忍不住,眼中老淚縱橫。隻在豆大的眼淚下,青獅打了個響鼻,慢慢垂下了頭顱,再無氣息。


    一旁的梁蕭連同花生無不瞧的悲慟不已,阿雪更是嚎啕大哭,就連釋天風亦是看的沉默不語。


    “好了,睡吧!”


    燕狂徒終於開口。


    原本豔陽高照的天空,陡然間風起雲湧,繼而雨水飛落,遍地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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