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不上豪奢但也算不上簡陋的府邸門口,站著身披鐵甲手持金戈的四位大魏士卒。如刀一般的寒風向他們的臉上割去,將他們本就粗糙的臉龐吹得通紅。而他們的表情卻仿佛像是岩石刻就,沒有分毫變化。


    朱紅色大門悄無聲息地打開。男子一身貼身長袍,背上是收拾好的並不臃腫的行李。


    他看著分別列在兩旁的士卒,微微怔了怔,而後失笑道:“昨天還沒有呢,今天就派來了?這麽明白我的脾氣秉性,是左相大人的意思,還是皇上的意思?”


    這話像是在自言自語,也像是在問兩旁的士卒。最靠近男子身邊的一名士卒遲疑了一下,而後咬著牙挺直胸膛,沉聲道:“右相大人,皇上有旨,若非上朝,右相大人不可踏出府邸半步。”


    被稱作右相大人的男子眯了眯眼睛,在心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可是麵上卻沒有表現出分毫的退讓,反而肅容喝道:“皇上有旨?可有皇上手書麽?”


    那士卒明顯是四個人中帶頭的,聽到右相大人發問之後,立刻抱拳躬身道:“迴李大人,手書是沒有的,可是皇上賜下了卑職這塊令牌,說是得見這塊令牌,如見皇上本人!”


    男子微微抬起目光,向這士卒的手中看去。一塊上雕五爪金龍的金黃令牌在陽光下散發著刺目的光芒。


    心中的最後一絲僥幸也喪失了個幹淨,男子站在原地,沉默了好長時間。


    四名士卒悄然相互對視一眼,皆是緊張地手心冒汗。倒不是拿不下這位位高權重的右相大人,相反,這位大人是出了名的手無縛雞之力,毫無內力與武藝傍身。據說他剛從西南那邊來長安履職的時候,因為水土不服,還整整鬧了三日的肚子。


    男子忽然道:“我若非要出府,甚至非要出這皇城的話,會怎麽樣?”


    冷汗頓時從領頭士卒的額頭上冒了出來,他幾乎是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讓自己不至於牙齒上下打顫。


    “皇,皇上說……若是右相大人執意如此,便,便是違抗皇命……殺,殺無赦……”


    男子笑了。


    “左相和右相,都是大魏丞相,分管事務不同而官階相同,地位差別,其實隻在一權而已。”男子認真的對那士卒道:“便是皇城之內金吾衛。左相手握可調用金吾衛的兵符,單憑這一點,我這個所謂的右相在處理事務的效率上便難以望其項背。”


    男子的話聽起來與眼下的事情毫無關聯,可是不知為何,四名士卒的冷汗卻始終沒有停止流淌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


    “你的虎口處有一個並不起眼卻也不可忽視的繭子,是最近這兩年來,練習那由軍器監提供的新型弓弩,被那鋼絲弦磨出來的。這種新型弓弩造價昂貴,是由昔日的唐門門主、如今的‘暗影軍’統領唐不苦將軍提供的圖紙,整個大魏,除了守衛皇城的金吾衛有資格裝配上以外,其餘軍隊部署皆是隻能遠遠望著流口水。所以啊,就算你們脫下了金吾衛的製式金鎧,我也能一眼將你們認出來。”


    男子笑道:“淩絡軒這小子膽子越來越大了,竟然敢假傳聖旨,還妄圖威脅朝廷右相的性命。嘖嘖嘖,以後要是有機會,我這個以往的大兄,怕是要好好教訓一下他了。”


    他大袖一揮,昂起頭來,收斂起了所有表情,隻餘下了一看便知絕不可更改的堅定,沉聲道:“西南有難!南蠻不日便要攻破錦官郡,中原的西南門戶便要就此洞開!我大魏如今北有胡人蠢蠢欲動,劉天南將軍已經捉襟見肘,不可輕動。倘若本相再不前往西南平蠻,大魏危矣!中原危矣!”


    他一手負於身後,一手指著四個仍攔在他身前的士卒,怒喝道:“此等代價,別說是你們四個小小的金吾衛,就是皇上本人,也決計擔待不起!還不給本相速速讓開!再阻攔的話,本相這便治你們的假傳皇命之罪!”


    中氣十足的聲音響在四人耳中如同天雷滾滾,四人無一不是變得臉色煞白。隻是當先那士卒能作為領頭的果然還是有些魄力,仍是咬牙道:“右相大人!莫要再讓卑職們為難了!真的是皇上下的命令!右相若不信,可以進宮當麵和皇上對峙!”


    男子看著這個扛著莫大壓力的金吾衛,臉上的怒容漸漸消退了去,而後變成了一抹似有若無的憐憫。


    “倘若本相當真進了宮,那麽你們這四個還算是好漢子的性命,怕才是真的不保了吧……”


    男子忽然笑了,道:“你再將皇上的口諭講一遍。”


    那士卒一愣,卻還是硬著頭皮重複道:“若非上朝,右相大人不可踏出府邸半步。若是右相大人執意如此,便是違抗皇命。殺無赦!”


    這一遍說得反而沒那麽斷斷續續了。


    男子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長袍,然後笑著搖了搖頭,道:“既然如此,你們便不應該攔我。”


    “我已將官服和相印都留在了府邸之中,從我踏出這府邸的大門起,我便不再是大魏的右相大人。我辭官,已經是草民一介,那皇命約束是右相,約束不了草民。”


    看著目瞪口呆的四個金吾衛,李滄瀾不知是歎還是笑道:“久在樊籠裏,終可握死生啊。”


    長袍飄然遠去。


    李滄瀾看著西南的天際,在心中輕聲道:“堅持住,我就來。”


    ……


    明月高懸。


    城頭無眠。


    刀懸斧立,


    馬鼻生煙。


    終於將長衫換成鐵衣的林知北手持精鐵長槍,身後跟隨著八名貼身士卒,巡視著這一片城頭。城頭之上,每隔一丈,便有一名披精執銳的將士瞪大著雙眼,挺立著胸膛,像是惡鬼一般緊緊盯著城外每一絲每一毫的風吹草動。林知北每過一人,便伸出手來重重地拍一拍那將士的肩膀,以示鼓勵。烽火與狼煙將城頭照得如同白晝,讓人根本沒有絲毫的睡意。


    南蠻兵臨城下,已經是第十天了。


    城中百姓在錦官郡守、鎮南大將軍林玉昆以及驃騎大將軍董烈陽的分離掩護之下,在第三天就已經基本撤了個幹淨,整個城中,如今除了士兵戰馬之外,便隻剩了糧草輜重。


    空城也。


    城之空者,是為死戰。


    林知北心中清楚,林玉昆心中清楚,此時鎮守在這裏的每一位將士都清楚,城中糧草已盡,決戰之日,就在天明之時。


    十天以來,攻破了桐葉城,已經得到緩衝地帶的蠻族人得到了來自沙漠那頭大夏王朝的傾力支持,整整三十萬人馬渡過漫天黃沙來到了中原這片綠洲之上。依仗人數眾多,他們徹夜不停地輪番攻城,完全不給錦官郡城之中的鎮守士卒喘息的機會。林知北心中清楚,對方不僅人數眾多,而且以逸待勞,如今城頭上站崗的那些大魏將士,別看眼睛睜得極大,可隻要讓他們從崗哨上撤下來,恐怕頃刻之間便能昏死過去,甚至再也醒不過來。


    他們實在是太累了。


    可是沒有辦法。


    林知北向城外瞥了一眼,蠻子的營帳靜悄悄的,一點火光都沒有,想來應該是休息了。在這幾日的交戰之中,林知北確定了蠻子們的陣營裏應該是有著一位極為聰明的軍師在運籌帷幄,兩人於無聲處已經鬥智鬥勇了無數迴合,竟然是那人占據了上風。那人每次進攻與撤退的時機都把握的恰到好處,甚至每一輪的進攻人數都正好搭在了自己這邊的極限上,既不至於讓自己這邊立時全線崩潰,又讓那根無形的弦一直繃得極緊。這是一種鈍刀子割肉的方法,林知北和林玉昆皆是心知肚明,可是毫無辦法,隻能硬著頭皮接著,盡可能地讓己方的傷亡與消耗降到最低。


    眼下安靜的夜晚告訴林知北,蠻子們今晚是一定不會搞一些什麽出其不意地進攻了,因為那個神秘的軍師顯然已經摸透了錦官郡城之中的虛實,準備明日一戰定勝負。這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可是錦官城這邊卻仍舊不敢鬆懈,生怕覆滅的結局會提前。


    是的,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明日之戰,看不到勝利的希望。


    二十三萬打七萬,哪怕有城,也沒有一絲生機。


    大魏的這些“鎮南軍”,已經從堅持不退,變成了無路可退。


    於是唯有死戰。


    林知北走進了燈火通明的城牆角樓之中,將手中的長槍放到一邊,一屁股坐到了正在蹙眉看圖的林玉昆的身前,苦笑道:“我都一把老骨頭了,竟然還不能好好睡一覺,真是難受得很。”


    林玉昆放下手中圖紙,揉了揉眉心,笑道:“都一樣都一樣。反正沒多少時辰可活了,要不老爺子您睡會兒?”


    林知北擺了擺手,搖了搖頭,看著這個說年輕已經不能算特別年輕的姑娘,怔了好久,才開口問道:“丫頭,真的不後悔?”


    林玉昆笑著搖頭。


    酸澀和苦悶,以及一種難以言表的憤怒在林知北的胸口來迴激蕩,使老人忍不住咳嗽了起來。老人垂首,沉默了一會兒,幽幽道:“世道是什麽世道?老天又是什麽老天?”


    老人霍然起身,反身走迴門口,一把將長槍拿進手裏,背對著林玉昆,沉聲道:“明日老夫將會率先帶兵佯裝突出,會盡量給你爭取突圍的薄弱點和機會,你一定要把握住!我這種暮氣沉沉的老家夥,死了也就死了,你們這些人是中原的希望,要努力活著。”


    林玉昆一直沒有說話,直到老人走出了這角樓的房間,她才微微一笑,將方才佯裝觀看的地圖拿開,露出了下麵的那一頁宣紙。


    是她黃昏時開始提筆,一直到不久前才完成的一首詩。


    她又反複讀了幾遍,雖然仍舊不是很滿意,但也已經是自己的最高水平了。


    讀書少就是不好,連寫詩都這麽費勁。要是他在的話,恐怕用不了一炷香的時間,一篇洋洋灑灑的駢文都已經做出來了吧?


    ……


    《送百戰老卒入沙場》


    雲開日西落,群山盡青蔥。


    身居巴蜀地,猶念長安公。


    苦酒催烈馬,冷炙伴殘羹。


    翌日城池下,萬騎引刀弓!


    強者自奮起,飛身入蠻帳。


    弱者亦須勇,驚雷鎖長虹!


    浮生多憾事,長籲短歎無所益。


    方寸但無悔,何懼天崩地裂石紛飛!


    百戰傷痕身猶在,老卒應道是尋常。


    倏忽明日沙場過,再笑閻羅手足忙!


    勇哉我鎮南甲士,生擒猛虎!


    壯哉我甲士鎮南,力戰蒼龍!


    ……


    大魏二年春末,錦官郡陷落,西南門戶自此洞開,南蠻象蹄長驅直入。


    據民間流傳,決戰之日,本為洛陽城聽雨軒內說書先生的林知北老爺子率先領三千騎卒自西門殺出,欲衝開一條血路,卻被一名以鐵甲覆麵的南蠻將領率象騎兵阻住了去路。兩相交戰,兵對兵,將對將,昏天黑地,鮮血淋漓。林知北雖是宗師實力,卻終究年老體衰,終被鐵麵將領一刀斬於馬下。


    彌留之際,林老先生挪動身軀,向南箕坐,口中大罵十數聲“南蠻狗賊”後,氣絕身亡。


    南蠻大軍攻上城頭,便在城牆之上與鎮南將士展開了爭奪戰。鎮南大將軍林玉昆手持製式長槍,挑翻數十人之後,被從天而降的大夏王朝太子、蠻族少蠻主羅洪征原震斷了雙臂。已無再戰之力的林玉昆仰天大笑之後,站於城頭,投身而下,墜地身亡。


    錦官郡,陷落。


    ……


    夜晚,三千名甲士沒有一絲聲息地看著那遠處閃動的火光,每一個人的眼中都閃動著淚光。


    站在最前方的那個有些低矮的身影動了動,低聲道:“從現在開始,南蠻子若是想要再向中原之中深入一步,便要從我們的屍體上踏過去!”


    ……


    春日的最後一縷春風,帶來的是血的消息。


    身著長袍背著行囊的男子,站在逃難的百姓的人流之中,怔怔無言。


    眼眶之中的某些濕潤,早已哭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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