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桐葉城不遠的地方,是黃金色大漠與中原的分界。樹林在桐葉城外三十裏的地方便開始漸漸稀疏,往後的地段與視野逐漸開闊,山勢漸低而至完全平整的地步,地上的土壤開始漸漸由潮濕與肥沃向貧瘠的沙質過渡而去。從某種意義上說,中原人是怨不得南蠻與北胡的侵略的,都同樣是萬物靈長,憑什麽你們中原人就可以憑借老天賞飯吃,而我們這些所謂的外族,就隻能在極為惡劣的環境之中咬牙求生存?當中原人在堅固而華美的房屋之中飲酒作樂、高談闊論之時,冰天雪地和萬裏黃沙之中,總是有著人在隨時死去。


    沒有人會認同這種不公,所有人乃至這世間的所有生靈,都應該有追求更好生活的權力!


    在那座原本屬於中原四門三宗中,幾乎算是最強大一宗的明宗的巨大土城之中,此時四處遊走的,卻盡是皮膚黝黑、發辮油亮的蠻人。他們大都赤裸著上身,偶爾出現幾個類似於小頭目一樣的人,則會用一種名為“沙狐”的動物皮毛製成的皮甲覆蓋全身。他們的腰間盡懸彎刀,卻和草原胡人那邊的彎刀有著明顯的區別。和蠻人的彎刀相比,胡人的彎刀或許稱為“弧刀”更為合適,若將胡人的彎刀形容為彎月,那麽蠻人的彎刀就應當是一整輪大日。


    其弧度之圓潤,幾近一個正圓,或許稱其為“環”似乎要更恰當。


    層層疊疊,戒備森嚴,倘若有人恰巧在此處旁觀的話,細心一些便可發現,隻要在土城十丈之外,便幾乎聽不見任何的聲音。飛鳥與生靈幾乎在此處禁絕,土城周圍,散落著不少被強勁的弓箭給射下來的鳥獸屍體。


    竟無人去撿拾,任由其在強烈的陽光暴射下緩緩腐爛。


    如同人間地獄。


    土城之內,大殿之中。


    說是大殿,若是和大魏長安皇城裏的皇宮比起來,那相差的還是很遠。除了占了一個寬敞以外,那些土質的高台、桌子與座凳,幾乎就和宮殿二字,根本搭不上邊。


    可是坐於高台之上的的那幾個笑著談話的男子,卻似乎並不介意著周圍粗劣的環境,仍是笑著吃著木盤子之中噴香的肉,飲著骨杯之中渾濁的酒。


    兩個蠻人,兩個中原人。


    明顯是地位最為尊崇,可也是最年輕的那個蠻族人,笑著放下手中的一段炙烤的通紅蛇肉,舉起手中的骨杯。他望著那兩個靜靜停下手中筷子,等著自己說話的中原人,笑道:“好消息,我們的信已經交到了那位小獸王的手裏,她的迴信正在迴咱們這裏的路上。據可靠消息來講,小獸王已經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如此看來,她應該是答應我們的邀請了。”


    兩個中原人對視一眼,皆是舉起了手中的骨杯,敬向這位年輕的蠻族人:“恭喜少蠻主!”


    看著兩人將杯中之酒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這位曾經化名洪征原潛入中原江湖參加江湖大會、真實姓名為羅洪征原的蠻族少族長眼中閃過了一抹難以言明的神色。待兩人將骨杯放下,羅洪征原頗堪琢磨地道:“兩位好氣魄。我倒是想不明白,這骨杯,可是正兒八經的用明宗弟子地頭骨磨製而成地啊,兩位身為中原人,用起來,心裏麵真的沒什麽問題麽?”


    坐在羅洪征原身邊地那個一直沒有說話的那位蠻族戰士眯了眯眼,仔細地看著對麵兩個中原人最細微的神情。


    氣氛有些凝固了起來。


    兩個中原人一個是三十歲左右的樣子,另一個小一些,但差的應該也不差。


    稍年長一些的中原人苦笑一聲,將雙手按在自己的膝蓋上,輕聲道:“李某還以為,為少蠻主您和遠在大漠那頭的蠻主出了這麽多的主意,幫咱們蠻族做了這麽多的事情,已經可以讓少蠻主您完全信任了呢。”


    另一個中原人眉眼低垂,並不開口說話。


    羅洪征原聞言開懷大笑,重新用筷子挑起那一段剩下的蛇肉,整個丟進嘴裏之後,一邊大嚼,一邊道:“李楓、羅陽,你們知不知道,整個蠻族,敢和我羅洪征原這麽說話的人,除了父親以外,一個也沒有。你們知道是為什麽?”


    李楓笑道:“自然是因為少蠻主你雄才大略,手下蠻族兄弟們自然信服。其功愈顯,其人愈神,麵對神明,人們是不會敢多說些什麽的。”


    羅洪征原眼睛一眯,輕聲問道:“那你們為何可以例外?”


    羅陽耷拉著的眉毛微不可聞地挑了一下。


    李楓麵色不變,依然是淡然笑著,輕聲道:“自然是因為我們兩人不是蠻族之人,而少蠻主如今又用得著我們咯。所幸我們現在做的還不錯,難為少蠻主壓著性子和我們兩個鬼魂一般的人打交道了。”


    這話說的和之前相比,更為大膽,甚至可以說是更為僭越。在那個蓄勢待發的蠻族戰士眼中,這已經是和找死沒什麽兩樣了。可是羅洪征原卻是微微一怔之後,笑得方才還開心。


    “我就是喜歡你李楓這個真小人的樣子。”羅洪征原幹脆直接端起了一旁的酒壇,向喉嚨之中猛灌了一口,轉頭對羅陽開懷道:“羅少宗主,把那一身的殺氣收一收吧。本少主要是真想要你們兩個人的命,別說現在桌上有我和布羅旗兩個人,就算是我自己一個人,再讓你們一條胳膊,也能將你們變成這桌上的骨杯!”


    羅陽這次的眉毛很明顯地挑了一下,抬起頭來,用那雙不知是空洞還是深邃地眼睛和羅洪征原對視了將近三個唿吸地時間,這才驀然一笑,渾身地氣勢像是迴洞的毒蛇一般收縮了迴去。


    羅洪征原笑著搖了搖頭。


    這位將會成為蠻族曆史上最雄才大略的少蠻主以及蠻主,眼睛看著某一麵土牆上的某處,一邊拿自己那粗糙的手拍著土桌,一邊慨然歎道:“我天生神力,五歲時便可舉起百斤重物。習武以來,一路披荊斬棘,從未遇到過瓶頸。當我躋身你們中原人所謂的宗師之境時,你們中原人裏那些所謂的與我同齡的天才,也才不過武學大家六七層樓的樣子。”


    “我一直是父王的驕傲,是整個蠻族的驕傲,所以我是一個很驕傲的人。十六歲的時候,我便向父親請命,帶領我蠻族三千勇士,跨越了茫茫大漠,來到這邊,和明宗對峙了起來。在這裏,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勢如破竹的氣勢被生生堵住的憋屈感覺。我得承認,明宗張宗主,是當之無愧的豪傑。他那女兒張小琪,雖然不是我的對手,但那潑辣的性子,也是讓本蠻主欣賞的很。我認可他們,所以我一定要親手斬下張宗主的頭顱,一定要讓張小琪,成為我羅洪征原的女人!”


    “我基本上做到了!”羅洪征原眼神熾熱,充斥著難以掩飾或者說是毫不掩飾的驕傲,“我向父王求來了我們蠻族的大祭司,在他的幫助下,將我們蠻族抗拒在沙漠那頭整整千年的明宗,總算是終結在了我的手中。張輝的頭顱,被我羅洪征原親手斬下!唯一比較可惜的是,張小琪死在了亂軍之中沒留下全屍,這才沒能做成我的女人。”


    他霍然起身,雙手負到身後,大步走到高台的邊緣,大笑道:“我自從十歲那年,自己將名字從羅洪查拙改為羅洪征原之後,這一輩子,便注定要在征服中原沃土的路途中度過!我將帶領整個蠻族,脫離那惡劣的生存環境,開創一個前所未有的蠻族盛世!”


    他轉頭,看著李楓和羅陽,笑道:“兩位請看著吧!看著中原大地,是如何被我們蠻族的象蹄踏平!然後在我們蠻族人的手中,再次變得繁榮與富饒!”


    ……


    大魏二年春,一道石破驚天的消息,被春風帶入了整個中原大魏。倒春寒還未來得及侵襲,所有中原人的身體就已經變得冰冷了。


    明宗破。


    遠在大漠那邊的蠻族人建立絲毫不遜色於大魏和北麵大梁的王朝,大夏王朝。


    而一萬象蹄,已經叩響了大魏邊城桐葉城的城門。


    在消息傳到皇城長安的時候,朝堂百官已經對桐葉城的存亡,不抱有任何希望了。桐葉縣城本身雖然劃歸為錦官郡管理,可是那城牆低矮,百姓稀少,幾乎無任何士卒囤於其中,所以幾乎是板上釘釘地要被蠻人毫不費力地攻破。


    出人意料的是,三千名不知是從何處冒出來的精銳士卒,皆是身穿大魏王朝的製式鎧甲,提前加固加高了桐葉城的城牆。桐葉城本就算得上是一處關口,加高加固城牆之後,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形勢立刻便體現了出來。一萬大夏士卒的人數優勢完全無法在攻城戰中體現出來,竟是讓桐葉城撐了下來。


    皇帝蕭正風聞訊大喜,立刻打聽具體情況。幾經探報,原來是一名名叫董烈陽的無雙城人氏,在大魏和大梁草原激戰的時候,便開始擔憂西南的局勢,於是聚集起了三千義士奔赴西南,立了大功。


    一開始百官之中還有人在質疑這董烈陽養兵三千的動力是否純正,可當皇帝一道封董烈陽為驃騎大將軍的旨意向西南奔去之時,朝廷之上便沒了任何聲音。


    隻是這位備受皇帝讚許和期盼的驃騎大將軍,也終究是力所不逮,在與大夏軍隊鬥智鬥勇周旋了半旬之後,隻得帶領剩下的不足兩千人的士卒,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悄然撤離桐葉城,投奔了錦官郡城。好在半旬之內,桐葉城的城中百姓都已經撤離了個幹淨,這才沒有讓破城而入的南蠻子給製造出什麽人間慘劇。


    於是第二道旨意再從皇城長安發往西南,命錦官郡郡守林玉昆為鎮南大將軍,總領西南一應軍政大事,賜兵權,允許於西南地區自行招兵買馬,上限二十萬,以禦夏國蠻族。因為受到北方梁國牽製,中原本身並未派遣任何官員將領奔赴西南,以防胡人撕毀誓約,落井下石。劉天南大將軍至今仍鎮守於雁迴崖,以懾北方。


    一時間,中原局勢,岌岌可危。


    ……


    錦官郡城之中,一身戎裝早已將袍服替換了下來的林玉昆死死盯著牆上的堪輿圖,極不情願地伸出拿著炭筆的手來,在上麵某處又畫了一個叉。


    轉過身,看向一老一少兩個男子,她慘然一笑,道:“扇形合圍之勢已成,如今的錦官縣城,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孤城了。”


    年輕男子身著重鎧,聞言之後,依然是麵無表情,輕聲道:“可用甲士隻剩下了不到四萬人,倘若困守孤城,應該還能撐兩個月左右。不妨再向朝廷手書一封,請求支援。畢竟倘若錦官郡城一破,中原便等同於西南門戶打開,到時候南蠻子便可以長驅直入,戰火,便真的要燒到中原內部了。想來那些在朝堂上侃侃而談的百官們,應該不都是屍位素餐之輩。”


    依舊身穿長衫的老人揪著胡須搖了搖頭,道:“無用。朝廷在這個時候,是絕對不會派遣一兵一卒到我們這裏來的。且不說北麵胡人虎視眈眈,單就說那……算了,醃臢糟心事兒,不說也罷。”


    老人忽然憤怒地跳腳了起來:“允許我們征兵?二十萬?全他媽的是放狗屁!整個西南地域的百姓不過五十六萬餘口,能上陣的青壯,也不過就二十萬而已!況且之前朝廷便已經前前後後征了近十萬人上去,還給我們二十萬的上限?呸!假心假意,不要臉皮!”


    年輕的將軍搖了搖手,有些疲憊地道:“林老爺子,現在說這些沒有意義。我們需要考慮的事情隻有一點,倘若城破了,我們應當如何處之?”


    聞言,一直看著兩人的林玉昆突然笑了。她長長地唿出一口氣,目光望向長安城的方向,輕聲道:“還能如何?人在城外,唯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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