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望過天空之後,在門檻上歇了一會兒,便起身迴了屋中。已經是傍晚時分,屋外的天空又是陰天,屋內還沒有點燈,顯得有些漆黑。


    有火光伴著鍋碗瓢盆的聲音在靠窗戶的地方跳躍著,映出了這間屋子的大致模樣。屋子不大,分為裏屋和外屋。裏屋中擺著一張破舊的床和一張破草席,除此之外再無他物;而外屋則是被灶台、方桌、凳椅給擠得滿滿當當,幾乎連落腳的地方都找不到。


    像是走鋼絲一樣穿行在這不大空間中的中年人,有些氣急敗壞地說道:“你說那天怎麽就想不開挑了這麽個房子?還不如花點銀子整個像樣點兒的住處。”


    正在灶台前炒菜而被煙熏火燎的心煩意亂的年輕人張嘴就罵道:“還有臉說!還不是你這一路早早的就吃吃喝喝玩玩樂樂把銀子全給花完了,否則咱們也不至於撿這麽個破爛房子啊!雖然不要錢,但是他娘的老子堂堂長青門門主,怎麽就成了你的夥夫了?!”


    中年人一縮脖子,訕訕道:“尊老愛幼這不是咱們中原人自古以來的傳統美德麽……”


    中年人自然就是林青,忙著炒菜做飯的年輕人自然就是楚羽。兩人逃亡到這嶽陽城中已經有些日子了,落戶在這間廢棄的房子中這麽久,也沒有城主府的人過來詢問登記,也著實讓楚羽心中疑惑了一段時間。不過既然能停下來消停一段時間,那自然還是好的。


    “嘭嘭嘭”的幾聲悶響,楚羽走過來將盛著所謂的“紅燒獅子頭”的盤子以及順手炒得一盤辣椒炒蛋,還有一盆米飯外加兩隻空碗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惡狠狠地盯了一眼林青之後,一屁股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將筷子重重地在桌子上一敲,道:“吃!”


    林青小心翼翼地看了楚羽一眼,有看了一眼第一個盤子中的如同黑炭一般的事物,吞了口口水,沒敢表露出什麽抗議的念頭,伸出筷子緩緩地從那盤黑炭之中挖出一塊兒,慢慢的送到了眼前。


    他感受到了對麵那兩道隨時準備抽出鐵條砍人地目光,不再猶豫,將黑炭送入口中細細地嚼了起來。


    “味道怎麽樣?”楚羽橫眉,一邊給兩人盛上了米飯,一邊問道。


    “唔……唔!”林青仍在嚼著,卻是瞪大了眼睛,沒拿筷子地那隻手伸出了大拇指,口中哼哼著表示自己覺得這紅燒獅子頭真是美味極了。


    楚羽一筷子敲在了林青執筷伸向辣椒炒蛋的手腕上,麵無表情地道:“既然好吃,那麽那一盤子就都是你的了。那一盤子歸你,這一盤子歸我,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林青的眼神立刻幽怨了起來,拚命將口中嚼得很碎的黑炭咽了下去,哀嚎道:“好歹我們也算是同過生共過死,剛住進這間房子的第一天還同床共枕,你就這麽對我?”


    楚羽大怒道:“你他媽還有臉說!老子那一晚上被你踢下床四迴!這才跟街坊借了草席打了地鋪!這麽幾天天天睡地板,你一迴床都沒讓我睡過!”


    “不讓睡床什麽的這話說得怎麽像個小媳婦兒似的……”


    感受到了楚羽不善的目光,林青連忙舉起左手示意自己投降,卻趁機伸出右手一筷子夾起一大塊辣椒炒蛋,送入到了自己的口中。


    隨即他便臉色一變,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咳咳咳!楚羽你個殺千刀的!咳咳咳!你是把嶽陽城裏賣辣椒的全都打死了吧你?!咳咳咳!這麽辣!要死人的!”


    楚羽翻了個白眼,道:“本來也就不是吵給你吃的。”一邊說著,一邊夾了一塊炒蛋塞進嘴裏,神態自若地嚼了起來。


    林青一連往嘴裏扒了整整將近一碗米飯,這才勉強將那股辣意壓下去了些。他瞪著一雙牛眼看著楚羽道:“你,你不是,嘶——不是在洛陽城長大的嗎?洛陽城有吃辣的習慣嗎?我怎麽不知道。”


    楚羽夾菜的動作一滯,眼神中一股極少見的溫暖之色閃過。他輕輕說:“你應該知道,沁兒、吳石頭算是和我一起長大的。洛陽城確實沒有吃辣的習慣,但是長安城的有些人卻有。所以沁兒特別能吃辣,我娘也就總是在桌上的菜裏弄上一份兒特別辣的式樣。”


    “憑什麽,”林青哼哼道:“又不是你娘的親女兒,幹嘛要對她這麽好?還單門開小灶?”


    楚羽瞪眼作勢欲打,林青趕忙把自己的嘴捂了起來,表示自己不會再廢話了。


    楚羽繼續道:“有一次啊,我那天練武加了量,到了飯點兒實在是餓得難受,早早地就在飯桌上等著了。結果我娘就是為了給沁兒炒上一盤辣椒炒蛋,開飯時間比平常晚了一炷香。吃飯的時候我實在氣不過,就對沁兒說,她這麽愛吃辣,怕是以後找不到婆家。結果你猜她怎麽說?她白了我和吳石頭一眼,說作為男人,竟然吃辣連一個女人都比不過,還算是男人嗎?!”


    林青嘖嘖道:“這丫頭原來從小就這麽虎啊,怪不得你載她手裏了。”


    這次楚羽沒反駁他,笑道:“不能忍啊,被一個小姑娘說不算男人,那真是奇恥大辱了。我和吳石頭從那以後便拚命鍛煉吃辣能力,才成了現在這樣。”


    林青歎了一口氣,看著楚羽露出了微笑的臉,輕聲道:“完了完了,以後就算是成了家怕是也被套的死死的了。”


    楚羽漸漸從那些暖暖的迴憶之中退了出來,一邊開始老老實實地往嘴裏塞著米飯,一邊道:“其實我知道,今天你非得讓我做這從來沒有做過的勞什子獅子頭,是因為我們在這裏呆不住了吧?”


    林青一愣,然後低了低頭,道:“原來你看出來了……是啊,跟屁蟲又找上門來了,不跑路不行了,打不過啊。”


    “所以啊,我就順便把這辣椒炒蛋做了。下一次能有炒菜的機會,還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呢,我……也算是趁此機會迴憶一下以前的事情吧。”


    楚羽低著頭,輕聲道:“我想她了呀……”


    林青歎了一口氣。


    ……


    魯伯在這條巷子之中已經住了整整十年了。老妻仍在,兒女成家。他現在每天過的就是一種搬著馬紮到處溜達,遇見同齡的或者熟悉的鄰裏便坐下來談天說地。這樣的悠閑生活一直是他年輕時候所厭棄的,隻是他年輕的時候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等到自己老了竟然會享受這種日漸腐爛的生活。


    昨天傍晚突然風起雲湧,幾乎嶽陽城中每家每戶都做好防雨的準備,然而等天色完全黑了下來之後,竟然漸漸月明星稀,晴了人們一個措手不及。魯伯今日起了個大早,便坐到了自家門前,等著熟識的老朋友們一個個出來,對這個玄乎的天氣做一些天馬行空的解讀。


    說的通俗一點,就是吹牛逼。


    日頭漸漸東升,魯伯也沒有躲到陰涼處的意思。已是正兒八經的秋日時節,陽光明兒不烈,曬在身上暖洋洋的,讓人忍不住的犯困。他抬起有些沉重的雙眼,打了個哈欠,心想興許自己今天不該起這麽早,完全可以多睡一會兒再出門的。


    他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那間比較殘破的屋子,滿臉的皺紋綻了開來。那兩個外鄉來的男子這幾天總是能帶給這條街巷很多平日裏沒有的熱鬧與樂趣,老人現在雖然已經不習慣新鮮的事物了,卻還是輕易地便被兩個人身上的活力所感染,開始期待並憧憬著每一天。


    正想著,屋內小米粥的香氣便漸漸穿了出來。魯伯知道,再停上不到半柱香的時間,老婆子便會從屋內出來喊自己吃飯。每天都是一樣的過程,魯伯甚至覺得自己閉著眼睛都能活過這一天天。


    所以還是那兩個外鄉人更有意思啊。


    不遠處巷口有兩個陌生的人影閃了出來,魯伯沒有在意,站起身來,掂起自己的小馬紮就要往屋裏走。今天就別讓老婆子叫了吧,自己早點迴去,也不用她總是在自己耳朵邊上叨叨叨叨叨叨,耳朵都要被她叨叨聾了。


    然後魯伯被叫住了。


    “這位老伯,咱們附近,最近這幾天,有沒有什麽外鄉人來過呀?”


    魯伯緩緩轉過身來,看了看巷口,又看看眼前這兩個人,半晌沒有說話。


    這麽遠的距離一個轉身的功夫便將之穿越而過,大白天的難不成是撞鬼了不成?


    當然不是,江湖武人這一說,魯伯心中還是清楚的。


    “沒有,”魯伯開口道:“我們這些地方,除非家裏人丁絕了,否則世世代代都不會搬家的。所以這裏是不會有外鄉人住的地方的。這段時間我見過的外鄉人,也隻有你們兩個而已。”


    問話的那個人是個看上去頗為年輕的錦衣公子哥,長得頗為英俊。他背後站著一位灰衣漢子,麵相木訥,卻沒來由的有些兇狠。


    沒想到那兩個家夥流落到嶽陽城中來,是因為得罪了江湖中得罪不起的人啊……


    魯伯心中有了自己的判斷,眯了眯眼,點了點頭,笑道:“兩位不知是從哪裏風風火火的趕來這裏找人?要不要先來老朽家中喝口茶呢?哦,其實清粥也是有的。”


    “不了不了,”年輕公子哥連忙擺手,笑道:“老伯既然要用早飯了,我們也就不過多打擾了。隻是還想向老伯討教一句,那間破一點的屋子中,有人住嗎?”


    魯伯心中咯噔一聲,臉上卻是竭力保持著平靜,道:“哦,那家啊,人都起得早,沒有留下後代,早就沒有人住了。”


    “沒人住麽?”年輕公子哥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一些,道:“那可真好,我正說身上的盤纏不夠了,去住酒家太不劃算,既然正巧這間房子空著,那我們兄弟兩個便就在那間屋子裏將就一晚好了。”


    魯伯心中一驚,脫口而出:“不行!”


    “哦?”錦衣公子哥臉上似笑非笑,“怎麽,有什麽不妥麽?”


    “沒,沒什麽大事,”魯伯連忙擺手道:“那間屋子啊……又破又舊,滿是灰塵,狹**仄。兩位一看就是大戶人家裏出來的,怎麽可以讓那個小破屋子損了你們的身份呢?不如,來我們家住吧?我們家隻收酒樓裏不到一半的銀兩!您看怎麽樣?”


    錦衣公子哥聞言仰天哈哈大笑了起來。笑完以後,他從懷中掏出一塊巨大的銀錠,拍到了魯伯手中。


    魯伯忙道:“這可太多了,我找不開啊!”


    錦衣公子哥揮了揮手,笑道:“不用找了,老伯,全都是你的!”


    而後他俯下身來,貼近魯伯的耳朵,輕聲道:“老伯啊,你說那兩個人想來也跟你沒什麽交集,他們在這邊住下的時間也不長,您為什麽非要給他們打掩護呢?”


    魯伯渾身冰冷。


    錦衣公子哥帶著灰衣漢子大步走向了那間房門緊閉的破舊的房子,在離房門還有幾步遠的地方,他們停下了腳步。


    沉默了一會兒,錦衣公子哥有些無奈的說:“竟然還是給他們跑了。”


    一股沛然的勁氣猛然向前推出,房門應聲而裂,露出了外麵擁擠的空間。


    桌子上還留著殘羹剩飯,兩個盤子兩個碗,盤子裏剩的是黑炭,碗裏剩的是米飯。


    空空蕩蕩,並無一人。


    不遠處盯著這裏的魯伯悄然鬆了一口氣。


    原來兩人昨晚就已經逃走了。


    不知為何,魯伯的心中還有一些悵然若失。


    原來他們真的已經走了。


    ……


    洞庭湖上,煙波浩渺,水波蕩蕩。


    一葉小舟在湖水之上緩緩隨著浪的勢頭極為瀟灑的飄蕩著。無人撐杆無人劃槳,船頭隨時在改變著方向。


    舟中年人笑著拍手吟道:“野渡無人舟自橫。”


    年輕人同樣笑著拍手迴應道:“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巨大的黑影安安靜靜地蜷縮在湖水之下,隨著這隻小舟,一同向著洞庭湖的深處飄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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