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中原人來講,其實“天下”這一個詞兒的含義十分簡單。北麵草原,乃是胡人居住之地;西南大漠,正是蠻人欲破之門;大江大河自昆侖山上由萬年冰山融成,橫穿整片中原大地,將中原分為南北兩方。北方多山,養出的人大都粗狂豪放;南方多水,養出的人細膩婉約。南方靠近大江之處的東邊部位,被稱為江南一帶。江南一帶多商乎家族,以城池劃分地盤勢力,不屑拳腳,少見宗門。江南中部再靠南一些,便是傳聞中的雲夢大澤,西沼東湖,常年大霧籠罩,雲煙如夢,故稱雲夢。東湖名洞庭湖,臨近嶽陽城。嶽陽城本是一處無名小城,甚至連一個拿得出手的大家族都沒有,卻因古時多位吟遊詩人的詩賦而出了名,其中最有名的那句“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使嶽陽城成為了江南一帶貴人欣賞雲夢奇景的勝地。雲夢大澤因其中水、澤、沼、獸之險惡而使江湖中人多不敢進入其中,卻更加吸引著願意在平淡生活中找些刺激的人的獵奇心。而嶽陽城作為離雲夢大澤最近的一處人類聚集地,無疑變成了最好的選擇。


    而抓住了這一商機的嶽陽範家,經過多年的浴血奮戰苦心經營,也一躍成為了嶽陽樓乃至整個江南地區舉足輕重的家族,傳承至今。


    此時的雲夢澤,準確的說是洞庭湖,還不到最壯闊的盈水之期,故而城中遊客不多,街上往來,還多是一些當地居民。


    作為嶽陽城一家獨大的家族,範式沒有選擇像建業城淩家一樣,依照江南地區不成文的規矩虛情假意的建立起一個家族長老會來,而是效法北方城池,毅然建立起了城主府。這一舉動在那個時候掀起了軒然大波,所有江南家族都對範家滿懷敵意,認為此家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而事實上在日後的一切生意來往之中,範家除了不太買建業淩家的帳以外,其他家族的麵子倒還給的充分。


    隻不過在江南地區,不買建業淩家的帳,和不買所有家族的帳沒什麽區別。因為不會有哪個家族願意為了一個洞庭範家而得罪建業淩家。


    是的,洞庭範家。這是範家因為靠近雲夢大澤之中的洞庭湖而得到的雅號,也是江南人時刻提醒範家,他們的崛起隻是與湖相鄰而已,而非是因為做生意有什麽獨到之處。


    百餘年,範家就像是江南地區之中一個魂魄遊離在整個版圖之外的孤魂野鬼,而所有人卻偏偏繞不開這座城池。


    更有一點出乎所有人預料的事情,便是哪怕範家不給淩家麵子,淩家也沒有出手用雷霆手段將之降服,而是似乎默許了範家偏安洞庭一隅,走不出去,也仍舊可以蓬勃發展。


    而今日,嶽陽城城主府,迎來了兩名奇怪的客人。


    ……


    “很久沒見到範城主了,沒想到範城主的身體仍舊是這麽硬朗。”身穿錦衣袍服的年輕公子哥兒挑著眉翹著腳,吊兒郎當的笑著說道。他的身後站著一名灰衣漢子,長得木訥呆滯,卻不知從何處油然生出一股兇煞之氣,使得兩旁的侍衛皆都長刀半分岀鞘,隨時準備砍人。


    坐在錦衣公子哥兒對麵的是一位正由中年步入老年的頗具儒雅之氣的一位男子。這人長須及胸,方正國字臉,不苟言笑,不怒自威。他端起桌上茶杯往口中輕輕一送,道:“跟淩老頭在一起待了那麽長時間,愣是連他的半分氣蘊都沒學到,也不知道你這‘千麵人’的稱號,是怎麽得來的。”


    此人正是嶽陽城城主,範青天!


    被範青天稱作‘千麵人’的錦衣公子哥兒聞言笑了笑,道:“範城主,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你的眼光倒是下降了不少啊!我哪裏是在模仿那個男不男女不女的糟老頭子?那麽一個老妖精也值得我去模仿?我分明模仿的是他兒子淩絡軒好不好!他兒子可比他有意思多了!”


    範青天一扯嘴角,嘲諷道:“你也好意思說別人男不男女不女?你自己模仿過多少女人,你自己心裏沒數嗎?而且不模仿淩風月,真的是他沒什麽意思麽?怕是你沒這份本事吧!”


    ‘千麵人’臉色一沉,低聲道:“老範,打架?”


    範青天臉色淡然,道:“不打,打不過你。”


    ‘千麵人’的臉色就如同翻書一般,驟然放晴,一個燦爛的笑臉便展露了出來。


    “我就知道老範你夠意思!有得談就好!我也不想有事兒沒事兒的就打打殺殺的,沒意思不說,還沒美感,更傷感情!”


    範青天仍是一臉淡然,道:“誰說和你有的談了?”


    ‘千麵人’僵在當場。


    範青天從座椅之中站起身來,走到了這座台子之前。原來這竟是嶽陽城城頭最大最廣闊的一處觀景台,向南方望去,入眼便是湖水接天水天一線的壯闊景象。洞庭之水浩浩湯湯,橫無際涯,白霧蕩蕩,嫋嫋而升。遠飛的水鳥時隱時現,仿若穿行之精靈。離岸較近的地方有數得清的漁船正在看似平靜的湖麵上撒網捕魚,漁歌聲若有若無,飄飄渺渺。


    這尚且還不是漲潮盈水的時候,恬淡喜樂的光景總是容易讓人忘記這片湖中隻要再稍向內去,便沉有累累白骨。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範青天臉上再次露出一抹嘲諷,看也不看來到了自己身後的千麵人,道:“得了吧,你這家夥是個什麽尿性,我還能不知道?還在這裏吟詩,說,是不是前兩天才剛剛背的?”


    千麵人臉上露出了一絲訕笑,道:“不是,是剛剛看到那個亭子上刻的,便隨口吟來了。你不是最好這些風雅的東西麽?我投你所好,說不定你就能願意好好跟我坐下來談談了。”


    範青天將雙手負在了身後,微微低頭,輕聲道:“我家先祖曾留下一句家訓給我們範家後人,‘何時而樂耶?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句話其他人聽不懂,你不應當聽不懂。我們範家千年傳承,就算是淪落到隻剩一人的慘淡光景之時,也不曾敢將老祖宗的教導從心頭望去。也正是因為這句族訓,我們範家才必然要跟淩家勢不兩立。三十年前,那次我差一點就能殺了你,可是終究沒有得手。如今我已經沒有將你殺死的能力,可我卻至少還能站定淩家對立一麵的立場。所以你若是真的想完成淩風月交給你的任務,不如現在趕快去城內自己搜人。你和你帶來的那個灰衣漢子一起出手,我讓整個嶽陽城的禁軍出動都是送死。”


    千麵人臉上露出了一股子淒慘絕望的神情,哀聲道:“難不成我在你的眼中就是這樣的人麽?我知道你肯定不會跟我談的,我隻是想來見見老朋友,敘敘舊、聊聊天、開開玩笑而已。”


    範青天笑了:“從你見到我到現在,你一共動了四十七次殺意。我們可還真是關係相當好的老朋友啊!”


    千麵人臉上的表情一點一點的消失,最終變得麵無表情。


    麵無表情往往是一個形容詞,往往與“冷若冰霜”、“冷漠”是一個意思。


    而千麵人的這個麵無表情,卻是真正的“麵無表情”。


    他仿佛是帶著一張精致的麵具,栩栩如生,卻死氣沉沉。


    觀之令人不寒而栗。


    不見他嘴唇有什麽動靜,聲音卻傳了出來:“我之前說你眼光變差,看來是我錯了。”


    範青天笑了笑,終於轉過身來,看著終於變成真正“千麵人”的千麵人,沒有說話。


    兩人就這麽相對而立,任由漸漸掀起的風吹動頭發。


    天空漸漸暗沉了下來,雲層漸漸在此處攏聚,壓抑的讓人心頭發慌。


    湖水仿佛是被風惹起了脾性,漸漸開始湧起浪來。浪頭一層高過一層,漸漸成為驚濤。原本在湖上泛舟捕魚的漁民早早看見天象變化便已經返了岸,並沒有受之影響。


    浪頭一下又一下拍打在了嶽陽城的城牆之上,碎裂成為白色的泡沫重新掉迴湖中,那震耳欲聾的響聲卻久久地在城頭迴蕩,不曾有散去的意思。但凡此時站在城牆之上的人,都產生了城牆將要支撐不住的感覺。


    巨大的黑影漸漸在湖水中浮現。


    “呦,這就沉不住氣了?”


    千麵人仍是不見嘴唇動作,不知怎麽發出的聲音,對範青天說道。


    範青天搖了搖頭,道:“無關乎沉得住氣沉不住氣,我是範家現在唯一的頂梁柱,所以我決不能死。”


    “哦對了,你一直沒有子嗣,前幾年才剛剛誕下了貴子,現在還不懂事呢吧?”


    “你不用拿這個來威脅我。我們範家人如果吃這一套的話,早就消失在這曆史長河中了。為什麽淩風月始終沒有對我出手?因為他沒有一舉將我們範家拿下的把握。他心中清楚得很,隻要我們範家能有一人活下去,範家就早晚能再次出現在江湖之中。”


    “切,真不知道你哪裏來的驕傲自豪感,無非是靠那條畜生給你們撐腰罷了。”


    “我能有什麽辦法?我打不過你身後那個灰衣人,又不能死。其實,江南這邊不一直叫我們範家是洞庭範家麽?反正我們發家靠地利,自保有靠山,早就不要臉了,破罐子破摔這種事情我還是很熟練的。”


    “你這怕不是叫做破罐子破摔,而是叫做死皮賴臉吧?”


    “也可以說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冷麵人的眼睛死死盯住一臉坦然的範青天,嘴唇終於是動了,開口道:“我懶得費事。既然你不願意交人,那我便親自去你這城中搜查一番便是。你既然也說了,所有的禁軍都不是我們的一合之敵就別來打擾我們的行動。”


    範青天臉色不變:“別打擾到我城中百姓,否則我一樣跟你拚命。”


    一聲冷哼尚在空中,冷麵人和那灰衣漢子已經消失在了這處城牆之上最大的觀景台處。


    範青天轉過身來,重新看著漫天陰雲和黑色的湖水,輕聲地歎了一口氣,喃喃道:“為了我城中的百姓……也是為了我範家能繼續在這世間在心中膈應淩家,我便隻能幫你們到這裏了。”


    ……


    整個嶽陽城一眼看過去,除了靠近城頭一點有十幾家高聳的酒樓之外,沒有一處是極為顯眼高調的建築。造型各式的磚瓦房都粉刷著鮮亮的墨色漆,跟奢華美觀沾不上邊兒,也絕不是破屋爛牆。這裏生活的百姓都活著屬於自己的安穩日子,吃穿不愁,也無甚野心。


    在嶽陽城中最靠中間的一處極不起眼的屋子裏,住著兩個男子。一個中年模樣,一個頗為年輕。兩人是不久前才搬到這裏來的,沒幾天便已經和周圍的鄰裏熟絡了起來。那年輕人知禮開朗,中年人不拘小節,深得鄰裏們的喜愛。


    屋門吱呀一聲推開,中年人手裏端著一個水盆,隨手將髒水潑了出去。他一邊潑一邊衝著屋裏喊道:“飯到底做好沒有啊?這都什麽時候了,老子肚子都要餓扁了!”


    幾乎是片刻不到,屋裏就傳來了更大的聲音:“你有本事你來做飯啊?老子平時也隻在野外烤過肉,蒸米飯炒菜這種事情可是從來沒學過啊!這才摸了鍋碗瓢盆幾天,你就還真把我當成酒樓裏的看家廚師啦?!我說吃個辣椒炒蛋吧簡單一點做的還能快一點,可你非要吃什麽紅燒獅子頭!老子能摸索著做給你吃已經很不錯了!你現在竟然還得寸進尺嫌我慢?信不信我撂挑子不幹了!”


    中年人一縮脖子,沒了聲息。旁邊正好在門口的街坊們聽著這兩人的對話,也都不禁哈哈笑了起來。這兩個新來的街坊幾乎每天都要鬥嘴,起初人們還以為兩人是父子關係,但哪有父子之間說話這麽豪放的?人們便不再猜測,隻講兩人的鬥嘴當成飯後笑料,也使生活變得有意思了些。


    中年人抽了抽鼻子,聞著鄰裏家中傳出來的飯香,不經意地抬頭看了看陰沉起來的天空,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垂頭喪氣地哀歎。


    這日子真是沒法兒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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