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羽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他其實是一個表情很豐富的人,他總是喜歡在臉上掛著笑容,眼睛甚至可以眯成一條縫。他總是不喜歡把煩惱的事情時刻掛在心頭表現在臉上,於是哪怕是碰上了極為強大的對手他也隻會將嘴角咧得更開一些,然後一步步邁過一個個難以邁過的坎兒。


    所以當他臉上沒什麽表情的時候,那說明他真的很憤怒。


    他上一次像這樣麵無表情,還是在柳青林死在他麵前的時候。


    他真的很憤怒。


    從他離開洛陽城直到現在,他便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不是實力處於劣勢而產生的挫敗感,而是被人看穿一切步步緊逼而自己卻不知道該從何下手的屈辱感。在無雙城的時候,他們雖然也處於絕對的劣勢,雖然對方手中也有方乙姑娘作為人質,可他仍然能在黑夜之中入青樓、殺李文,仍舊可以在灌江樓中與李家捉對廝殺,勝負生死。而今他明明已經變得更強了,站在了中原江湖武學的第一隊列,卻麵對這樣的情景無計可施,被淩家或者說淩風月牽著鼻子走,除了暴力反抗以外再無反抗之力。


    他覺得異常憋屈。


    由其是,沒有道理的淩家還能給自己清清楚楚的講道理,並且把自己講的啞口無言不知如何反駁。


    看來自己還是不適合講道理。


    至少嘴皮子不適合。


    但是鐵條估計差不多。


    楚羽看了看如臨大敵的黑衣蒙麵人,一言不發,揮動鐵條!


    熾烈氣息當空而至!


    一劍燃林,斬!


    黑衣蒙麵人雙臂再度交叉於胸前,封住劍氣去路,卻又一次被那沛然劍氣逼得再退!黑衣蒙麵人的身形驀然一歪,他一迴頭,原來身後已是這座屋頂的邊緣。


    腳掌輕踏,一個梯雲縱便將就要墜落在地的黑衣蒙麵人的身體再度穩了下來。隻是還不待他稍緩口氣,身體也還尚未下落之時,楚羽的身影與鐵條便再度映入了他的眼中!


    一劍當空,白虹貫日!


    再斬!


    黑衣蒙麵人轟然墜地,煙塵隱隱之際,可見深坑。


    楚羽斜提鐵條,穩穩落地,看著漸漸爬起來的黑衣人,微一眯眼,有些怪異地說道:“想不到能讓淩家主派來阻攔我的貼身侍衛,竟然是個如花似玉的姑娘,還真是大煞風景。”


    原來猝不及防之下硬抗了楚羽三劍之後,黑衣人的麵罩已然是在空中碎裂飄零,露出了一張白皙而素雅的女子麵龐。唇角下一顆不大不小的痣,非但沒有使整張臉的素麗被打破,反而使其更顯協調。細細打量來,竟是一位傾城的美人。隻不過劍氣之下麵罩難存,衣衫又何嚐不是?幾道口子中若隱若現的雪白皮膚,另楚羽不得不垂了眼眸,低了劍尖兒。


    黑衣女子見狀微微錯愕,旋即一笑。她倒也不急著伸手去遮那露在空氣裏的軀體,反而是一把抹去了嘴角滲出的鮮血,笑道:“楚門主,不打招唿就突然出手,可不能算是君子所為。況且我的實力本就不如你,你還要用雷霆手段,怕是有泄憤之嫌哦。”


    楚羽沒有抬頭,反手收鐵條與背後,道:“我不與女人爭鬥。”


    黑衣女人一愣,臉上漸漸有惱怒之意浮現,她冷聲道:“怎麽?堂堂楚門主,難道還會看不起女人嗎?傳聞楚門主和長安城少城主劉琮琤關係甚好,想來這所謂的看不起,也是區別對待的吧?說直白點,楚門主是看不起小女子我嘍?”


    此時楚羽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因為黑衣人是個女子而無處發泄。再加上他心係城牆之外程五千等人的安危,哪裏有心思和這女人做口舌之爭?當下便不理會,就欲繼續往城外閃掠。


    “叮!”


    一聲脆響,鐵條再次出鞘。楚羽的臉色十分不好看,出聲問向那已經拔出兵刃的黑衣女子:“你當真要我對你出重手,把你重傷以後才肯罷休?”


    黑衣女子搖了搖頭,道:“我從不認為這世上有什麽正邪、對錯之分。無非都是各為其主、各自承受著自己的得失罷了。我既然為淩家做事,便自然要盡忠。哪怕是你重傷我,我依然不會罷休。直到我死。”


    楚羽沉默了一會兒,道:忠義這種詞兒從一個女子口中說出來,還真是莫名的令人敬佩啊。”


    楚羽抬手,鐵條在夕陽之下閃動著猩紅之色。


    “成全你。”


    宗師領域,“蒼雲”,開!


    楚羽和林青在外遊蕩的這麽長時間裏,自然不是遊山玩水嬉戲打鬧這麽悠遊自在,也不是逢場子便挑事兒亂砸這麽飛揚跋扈,更不是朝天睡大覺騎馬打瞌睡這麽無所事事。林青和楚羽一直都沒忘,兩人出行的最原始目的,是讓楚羽變得更強。


    宗師和大宗師之間,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林青其實也並沒有奢望楚羽能在短短一年之中便達到這整個江湖都隻有寥寥數人才能達到的武道止境。既然境界上的突破可能性不大,那麽林青就將對楚羽主要的鍛煉放在了其殺力之上。


    其中背負紫電裂天,任由其包含的紫電劍意洗拓經脈,強髓伐骨,算是一個。


    那枚扳指上的劍痕,也就是青鋒不斬劍法劍意的傳承,算是一個。


    對秋蟬神槍其中血煉領域的不斷契合,也算是一個。


    還有什麽?


    還有在楚羽身上一直以來都不怎麽起眼但是卻是楚羽整個身體、武道、內力根基的兩樣東西。


    長青心經和蒼雲訣。


    長青心經獨特的能再容納一樣功法的特點,使得楚羽體內的內力可以呈現出兩種完全不同特質而又不互相衝突,甚至可以相互融合。而楚羽的父親楚蒼,已經林青修煉的這門蒼雲訣又是主侵伐冷肅,兩者相加,就好像是一杆長槍或者是一柄長劍,由長青心經做槍杆或者說是劍柄,由蒼雲訣做槍頭或者說是劍身。


    而這蒼雲領域,便是兩者相融之後,以蒼雲訣作為主導而形成的一柄“長劍”。這是一種宗師領域,置身其中者會感覺自身仿佛處於這世間最高的山峰之上,空氣稀薄而唿吸壓抑,周遭蒼雲仿佛化作柄柄利劍,皆刺入胸口。


    不知不覺間,楚羽又變得更強了。


    黑衣女子悶哼一聲,嘴角再度一處殷紅的鮮血。然而她的眼中卻仍是沒有絲毫懼意,兩柄峨嵋刺一正一反被她握在手中,凜然刺向楚羽。


    楚羽絲毫不退,麵色淡然,再度揮出鐵條。


    一瞬間黑衣女子隻覺得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座孤墳,墳上有一座無字碑,周圍盡是些盈盈隨風而起的荒草,無聲的對著她招搖。


    她突然覺得鼻頭酸的厲害,仿佛下一刻眼淚就要奪眶而出。


    便在此時那些荒草突然堅硬如鐵,根根拔地而起,帶著決然而又孤傲的姿態向她刺來。她忽然看明白了,這哪裏是荒草,分明是一道又一道的劍意!


    隻是此時的她已經無力反抗,隻能任由那道道鋒利的劍意刺入她的身體之中,帶出一蓬蓬的血花。


    孤墳散去,野草零落。


    眼前隻有楚羽一人而已。


    她頹然倒在了地上,喃喃道:“原來這就是宗師……”


    楚羽眼中一動,問道:“淩風月是個聰明人,你們的情報也應該不會出問題。那麽你分明沒到宗師的實力,為什麽淩風月還會讓你前來阻攔我?就算是為了將我拖在這裏,也不應該是你。”


    黑衣女子笑了,素手撐地,一邊咳血一邊笑道:“你原來也隻是一個不過二十歲的小娃娃,若不是有一層長青門門主的江湖輩份在,論年齡,你甚至叫我一聲姨不虧。楚門主,你可要知道,江南地界,本就不尚武藝,而這些家族又向來看不起滿身臭汗的武人,所以能辜上幾個家丁,養幾個江湖高手當供奉,也就是頂了天了。淩家人不練武的江湖傳聞,是真的。所以說,淩家能有上一代江湖中的兩大魔頭坐鎮,已經是可以高枕無憂了,又何必再多花錢請些不必要的人來呢?”


    楚羽打斷道:“你不是淩家花錢請來的?”


    黑衣女子低下頭來,用幾綹散發遮擋住自己的麵容,低聲道:“我是自己主動投靠淩家的,沒讓他們家花一分錢。”


    楚羽張了張嘴還想問什麽,卻被黑衣女子揚起的燦爛笑臉給打斷了。那笑容之明媚,讓楚羽怔了怔。


    黑衣女子道:“說到底,整個淩家需要保護的人也就隻有家主一人而已。大公子早年破門而出,早已與家中斷了來往;現如今的大公子在蕭盟主身邊做事,更不需要家中操心;家主他倒確實有不少子嗣,可淩家的繼承人隻能有一個,絡軒公子既然以上台麵,其餘的公子們便不在家主心上了。所以說到底,隻要兩位供奉能護得住家主一人,整個淩家便可高枕無憂,又何須招攬那麽多武者來糟踐家中的名貴物件兒呢?”


    楚羽沉默稍許,道:“也就是說,非是淩風月不想派更合適的人來阻攔我,而實是手下無人可用。”


    黑衣女子笑著搖頭道:“楚門主果然還是太天真。您還真當那兩位供奉是擺設啊?幽冥鬼爪,貨真價實的宗師實力,雖說不如楚門主天賦超絕,如此年紀輕輕就踏入了這個境界,可鬼爪前輩終究是浸淫在這個境界之中多年,楚門主是否能敵得過,我便不敢妄下言論。而刺劍盲生實力又在幽冥鬼爪之上,兩位前輩同出,就算沒有我,楚門主你也絕不可能將人從他們手中搶奪過來!”


    楚羽長長地唿出了一口氣,再說話時聲音中已經有了隱怒。他冷硬道:“那淩風月讓你來到底是想幹什麽?專供我泄憤?讓你送死?”


    黑衣女子聞言臉上竟然陡然掀起一抹紅潤,有些羞澀地說道:“是我自己要求的。”


    楚羽如遭當頭一盆冷水腚下一盆火炭,立時慌了,連連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實不相瞞,我已經心有所屬,你的心意我著實不能接受,要是讓我那姑娘知道了這件事,她恐怕能生撕了我……”


    黑衣女子一臉錯愕,然後恍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臉上紅暈更盛,啐了一口,嗔道:“呸!想不到楚門主堂堂正正的君子,卻也能想到那處去!老娘今年三十有二,打你十歲都攔不住!方才便說了,你就是叫姨都不算虧!怎麽還能想歪?我之所以主動前來,是因為我自習武開始,便深居淩府之中。淩府聲威江湖有目共睹,仇家之中弱者望風而逃,哪裏敢來送死?強者都有兩位供奉出手收拾,又哪裏輪的上我?所以我閉門造車,極少能有與江湖高手交手的機會。我一直向家主請求,若是有能讓我出手的機會,一定要留給我,哪怕會死都沒關係。家主一直不允我,一年一年就這麽過去了,直到今日你們出現。”


    黑衣女子眼中漸漸顯露出了一抹狂熱之色,道:“果然,宗師實力就是名不虛傳。今日一戰,獲益良多,這還要謝過楚門主了!想來由此一戰,我踏入宗師境界的日子便不遠了。”


    原來是個武癡,倒是應該讓李彥則見上一見。


    楚羽忽然道:“你不該跟我講這麽多話。這些都屬於淩家機密,而我是淩家的敵人,你又是個絕對忠於淩家的侍衛,你不該這麽隨隨便便地就把這些東西告訴我。”


    黑衣女子盈盈一笑,道:“說的沒錯,可我還是告訴你了。”


    楚羽默然,鐵條再度提到了某個極為微妙的高度上。


    “所以你的真正任務,還是拖延時間?還是要將我拖在這個地方?”


    “是的。家主提前就囑咐過我,一個楚羽或許不能將人從家族手中奪過來,可是還有一個林青。兩位供奉與林青對上,勝負難料。家主向來不喜歡自己謀劃的事情出現什麽變數,所以如果能首先拖住你,自然是最好。至於那些機密,對林青來講不是,那麽對你來講自然也就不是,我也就無須在意了。”


    “原來如此,所以我在你這裏浪費了到底多長時間?”


    “將近兩柱香吧。說實話,楚門主你雖然還是個娃娃,但是這份警覺我還是相當讚賞。我原以為可以將你拖在這裏知道城牆外的事情都結束了呢。”


    楚羽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無奈道:“可能長得好看的姑娘大多數會自視甚高?不過話說迴來,我認識的那幾個姑娘,怎麽就沒有這毛病呢?


    身影長掠,楚羽已經消失在了黑衣女子的眼眶之中。


    黑衣女子緩緩將頭仰在了地上,整個身體終於放鬆了下來。冷汗如漿般洗刷著她的身體,她知道自己在死亡的邊緣上走了一遭。


    那個年輕人是真的憤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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