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業城,是江南各大城池之中當之無愧的領頭雄城,位列中原三大雄城之一,處於雲夢大澤以東三百裏處,秀麗清雋地亭亭玉立了足有上千年。而建業城淩家,則是江南地區甚至是中原江湖當之無愧的第一家族。在全天下其他城池中的各大家族為了爭奪一城之主或一席之地而明爭暗鬥的異常慘烈之時,隻有建業城仿佛一個置身事外的人冷眼旁觀野狗爭食。建業城從來沒有考慮過權利變更而帶來的動蕩,因為從建業城建城開始,除了淩家以外,就再也沒有另外一個家族敢對建業城的事務插手。


    淩家,一個與建業城同壽的家族,不知其源頭,不知其過往,仿佛從中原江湖存在的那一刻起這個家族便已經傲然站在了所有的勢力之前。


    當你走進建業城的大門時,首先感受到的應該是其道路的規整。北方城池與南方城池不同,北方城池道路多是正南正北正東正西,而南方城池道路卻是縱橫交錯、蜿蜒曲折,基本無規律可循。建業城作為一座正兒八經的南方城池,其城內規劃布局卻是森嚴方正,中軸對稱,規整異常。沿著最中間的那條主路行進,兩旁是商戶居民、酒樓攤販。地上盡鋪平整方磚,由城門處往前依次等距刻有十二生肖像,自成一景。俯瞰城池,其重心即主要道路交匯處,一座座極其華貴的殿宇房屋組成了整個城池中最主要的建築群。


    這便是淩家的“宅子”。


    在最中間的那一座大殿之中,前廳擺滿了方方正正的檀木桌子,放眼望去,當有數十。桌子上均用紅色綢緞覆蓋,瓜果茶點,樣樣俱全。最前方有幾處玉砌的台階,壘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平台,同樣擺了一張方桌。不過這張方桌卻大不相同,且不說其上的雕紋繁複勝過銘文,也不說其形狀特異勝過根雕,單是其材質,便能令絕大多數自認為富有的門庭望而卻步。


    此木取自黃山峰頂,乃是一棵千年不死的紅木,堅硬似鐵而又有奇香,故有雅號“龍血木”。龍血木並不難見,不少百姓還以種植此樹販賣給富貴人家為生。隻是此樹有一個特點,那便是其年齡越大,木質越好,香味越濃。百年以上的樹種,已經是可遇而不可求之物,更不要說這棵千年奇木了。


    淩家派人伐下這棵樹的時候,引來了不少非議。不少人都覺得一棵長到上千年的龍血木實在難得,應當將其好生保護起來,以感上蒼有好生之德,淩家此舉太過恃財淩物,竟毫無惻隱之心,氣焰實在囂張。隻是這些話大家也都是隻敢在背後稍微議論議論,並無一人敢說在淩家人的臉上。淩家這種事情做的從來不少,照慣例來講並不會理會這些流言蜚語,可這次卻由淩家家主站了出來,就此事布告了天下江湖。


    “非是我淩家非要這一棵龍血木不可,而是實在是家有祖訓,不可不從。實不相瞞,這棵龍血木乃是千年之前,由我們淩家先祖親手種下的一顆種子而長成。先祖有言,淩家弟子謀利,不當隻謀眼前利,當謀萬世之財。此樹自種下的那一日起便有我淩家人日夜看守,這才能使它免受砍伐,存活至今。否則以龍血木之價值,絕不會使它能有千年之壽命。老祖宗此舉,是想讓我淩家子弟明白,我們淩家之所以能夠像這棵龍血木一樣存活如此長的時間,同樣是受到了來自祖先千年不斷地庇蔭,提醒我們時刻為後代著想,謀萬世之功。因為這一棵樹而驚動了整個江湖,是我們淩家的錯,在此,也便向中原江湖致歉了。隻是既然這樹是我們私家之物,如何處置,也就不勞大家為我們費心勞力了。”


    此言一出,江湖上就連背後的議論都銷聲匿跡了。絕大部分人都想不到,一個不崇尚習武的家族能在這個尚武的中原江湖中有多富有,而淩家讓他們大開了眼界,讓他們明白,是貧窮限製了他們的想象力。


    大殿之中金碧輝煌,流光溢彩,入夜之後也堪如白晝。此時各個方桌上都已經坐滿了人,無一不是衣著華貴,錦帽貂裘——雖是將要入夏的天氣,但也總有些暴發戶急於在江南眾多貴人的眼中彰顯自己看似雄厚實則可笑的財力。


    這是淩家一年一度的江南家族聯誼。由淩家牽頭,每一年江南各城各勢力的領頭人都會從江南地界的各處趕來,相聚在建業城淩府之中,推杯換盞,把酒言歡,就著平日裏見都不可多見的瓜果茶點,愉快地暢談著一年來各自的生意,在一兩句玩笑之間就決定了下一年自家生意的走向。商賈巨頭們由衷的感沛淩家為江南各勢力提供了一個如此便捷與親和的平台,讓原本需要來去奔波的洽談變得簡單,所以他們自然恭順地低下了頭顱,將淩家放在了各勢力的首位。當然,以淩家的實力來講,這本來也是無可厚非的事實。


    公孫雲濤和公孫悅此時微微低著頭顱,靜靜地坐在屬於自己的座位上,身邊是正在與他們兩人喋喋不休的不知名的江南商家。他們時而不時的點一下頭,舉一下茶碗兒,露出些許笑意,讓對方覺得自己確實在認真的聽著他們的介紹,事實上他們一句也沒往腦子裏去。


    非是看不上人家,而是實在是心中裝著一些其他的事情,難以聚精會神,索性做足樣子一字不取,這樣也避免對方失了麵子。


    等到對方終於表達完了合作的意圖之後,公孫雲濤臉上露出歉意的神情,滴水不漏地婉言謝絕,這父子倆才得了片刻的安寧。


    公孫雲濤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看著一眼愁眉不展的公孫悅,樂了,問道:“呦呦呦,咱們公孫大少爺這是怎麽了這是,老爺子還沒愁呢,你發什麽愁?”


    公孫悅先是一愣,然後苦笑道:“爹,你還有心情開玩笑,真不知道是該說你心大還是本事大……我可是注意到了,淩家那位從咱們兩個進來以後,一共看了咱們六眼!這可不是什麽好事兒啊爹!”


    公孫雲濤一怔,旋即有些惱火地冷哼了一聲,手中茶碗重重放下,一邊揪著自己白花花的胡子一邊道:“怎麽!當著江南眾多勢力的麵,他還敢拂我一個老人家的麵子不成?就算是他淩家,也無法指摘咱們的生意!小子,我可告訴你,生意人,最不可有的就是心虛!”


    語畢之後,老人家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至少……不能讓別人看出來!”


    公孫悅無奈地說道:“爹,淩風月好像……隻比你小兩歲。你們同輩人,談不上什麽尊老愛幼。”


    公孫雲濤一陣語塞,默默地從精致地碟子中取出一塊兒軟襦的糕點,丟如口中狠狠地嚼了起來。


    儼然一副慷慨赴死的樣子。


    ……


    老木有主,自然是坐在了身前。


    大紅、大紫、大金三種最被富貴人家嫌棄的三種顏色混合在了一起,像是潑墨一般塗抹在了極為舒適的綢緞之上,沒有任何的花紋渲染,沒有任何的圖樣粉飾。這樣一件衣服若是穿在尋常人的身上,一定會被嘲笑為是一件掉進了染缸的抹布;若是一位暴發戶穿在身上,一定會被背後嘲諷為審美障礙。


    但這件衣服是穿在這位老爺的身上,那麽感覺這件衣服刺目醜陋的人,便會自覺的將問題歸咎到自己身上。


    可能是自己的審美有問題。


    淩風月的年齡不算小了,隻是在他的臉上極難看出歲月的痕跡。一頭長發依舊烏黑明亮,除了眼角處有些許細紋以外,皮膚依舊白皙緊致。若是從遠處遙遙看去,竟還會給人一種青年人的朝氣。


    此時的淩風月雖不算是正襟危坐,卻沒有失了姿態。他麵含微笑地看著殿內開懷暢飲觥籌交錯的眾位賓客,看著這由自己一手促成的壯觀局麵,卻沒有任何人能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麽。


    他微微低頭,瞥了一眼在自己身邊侍奉的下人,輕聲道:“時間是不是差不多了?”


    那下人微微躬身,低聲道:“老爺把握的準,正是時候了。”


    淩風月微微點頭,揮了揮手,那下人便低頭退開了。


    淩風月緩緩站了起來,輕輕拍了拍手。


    場內漸漸安靜了下來。那掌聲的音量並不大,卻讓整個廳堂中的人們都聽到了。並不是淩風月與傳說中的不同修習了某種極強的內力,隻是因為,場間的所有人看似都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洽談與對話之中,實則每一個人都注視著淩風月的動作。


    淩風月有些滿意眾人的反應。他的目光從大殿裏的每一個人的臉上掃過,每掃過一個人,那麵龐的主人都會謙卑地低下頭去。


    公孫悅低聲喃喃道:“活像一個人間帝王。”


    公孫雲濤沒有抬頭,卻是問道:“什麽?”


    “帝王。就是這段時間非常流行的那本《堯舜紀事》中講的故事裏,在人世間權利最高的那個人。”


    公孫雲濤恍然,卻仍是皺著眉頭嗬斥道:“別瞎說,被人聽了去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兩人竊竊私語的樣子沒有逃過淩風月的目光。殿中每一個人的神情都被他收入眼底,他漸漸吸了一口氣,開口道:“在座的各位,都是咱們江南道上最為傑出的商家。當然了,不入流的那些破落戶,也不會在鄙人的邀請之列,不會與尊貴的諸位共處一室,汙了諸位的雙眼,跌了諸位的身份。”


    淩風月的聲音並不大,但是因為殿內從他張口之後便再無一人說話,由此他的聲音再加上迴音便傳遍了整個大殿。尊貴的人們聽著淩風月還算幽默的話語,都十分配合地笑了起來。


    “當然了,整個中原江湖,除了咱們江南地界,其他地方再也找不出來一個像樣的生意人了,所以我也可以斷言,在座的諸位,所代表的,就是整個中原江湖的商道命脈!”


    殿中一片寂靜。這恭維實在是有些嚇人了,從淩風月的口中說出來,所有人都開始揣測其中的深意。


    “各位且不用懷疑,更不用自謙。”淩風月的臉上笑容越發地醇和,他道:“遠的咱們不說,哪怕就隻是羅列一下近一年來諸位的成就,倘若是今天從這個殿內傳了出去,就能震懾,整個中原江湖!任他們北方人想破腦袋,也無法想象出,當財富積累起來,究竟會產生什麽效應!”


    “錢家!”他霍然轉頭,看向了人群中的一個肥胖中年人。那中年人陡然被點名,整個身上的肥肉都是一顫。


    淩風月微微一笑,示意那胖子不用緊張,而後朗聲道:“具統計,他們家的綢緞生意,到上個月為止,已經覆蓋了整個中原江湖!就算是在北胡進攻長安城的那一段時間,也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們家生意的擴張!從這個月開始,中原江湖所有貴人的衣物,原材料皆是出自他們家之手!”


    錢家的那位肥胖家主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在原地,出神良久。他實在是不敢想象,如此尊貴的淩風月竟然會把視線投注在他、他錢家的身上。


    對於錢家家主的反應,淩風月仿佛是早就了然於胸一般,並沒有做過多言論。接下來,他又足足點了將近十家在這一年之中或隱秘或大張旗鼓地有一些大動作的家族的名,言辭之中極盡誇讚之意,同樣是將那幾位家主弄得不知所措,卻在心中驕傲地高高揚起了頭顱。


    淩風月再次將目光掃過眾人,笑意不減,繼續道:“然則我們既然生在這個江湖,生在這個世間,隻會做生意,卻是萬萬不夠的。而我們江南家族無數,其中卻有一家竟已早早地洞悉了這一點,所做之事竟是不隻是圖商人之利,而是為了推動整個江湖的變革!這樣的行為,才是我們這些平時隻混跡於孔方之間的人的楷模!”


    聽得此言,公孫悅與公孫雲濤心中陡然一凜。公孫雲濤緩緩抬頭,忍不住心頭一顫。


    淩風月正在看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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