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兒的神情有些恍惚,她望著公孫悅手中那張薄紙,微微張開了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腦海中不斷閃過錦瑟的臉和他說過的那些話。


    “等我再接幾單,我就能幫你贖身了。”


    “快了快了,弦兒你放心,我一定會贖你出去。”


    “我終是會娶你的。”


    她用近乎祈求的聲音問道:“公孫……公孫公子這是……”


    公孫悅以為弦兒是被巨大的喜悅衝昏了,於是有些滿意她的反應,聲音也隨之更加溫柔了起來,他說:“弦兒姑娘,明日我就派人幫你搬進公孫府中,你就是我的侍妾了。放心,大婦,不會欺負你的。”


    “轟”的一聲,弦兒覺得自己腦中仿佛有什麽東西炸開了,她伸手掩住了嘴,踉蹌著後退了幾步。


    公孫悅仿佛察覺到了什麽,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了下來。


    氣氛漸漸凝滯了起來。


    程五千仔細地看著弦兒臉上的每一個表情,忽然道:“公孫公子,我看你這個好消息對於弦兒姑娘來說,有些太大啦,她一時半會兒還迴不過神來呢。咱們先迴去,讓弦兒姑娘好好享受一下這其中的喜悅吧,反正明天就要接迴府裏了,你也不至於說片刻都離不開弦兒姑娘吧?”


    公孫悅點了點頭,麵色微緩。又看了一會兒弦兒姑娘,這才不動聲色地說:“弦兒你今晚迴去就收拾收拾,我就先和程兄弟迴去了。”


    看著兩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視野之中,弦兒再也無法控製得住自己的身體,眼前一黑,軟倒在了地上。


    一直侍在一旁的兩名婢女驚得連忙上前扶住弦兒,卻隻聽已經幾近暈厥的弦兒口中不住地喃喃道:“有緣無分……有緣無分……”


    ……


    從畫舫中走出來,公孫悅一直沒有說話。程五千倒也頗為識趣,看出了這位公子哥兒心情不佳,倒也沒有出聲去打擾。


    岸邊馬棚裏牽了馬,公孫悅卻並不騎,牽著韁繩便緩緩在街上走著。程五千默默跟在他身後,倒是頗為隨意的四處張望。她才剛來飛揚城沒幾天,被公孫悅當成朋友留在公孫府中,倒還真沒好好在街上逛逛。


    “程兄弟,你喜歡過姑娘嗎?”公孫悅忽然問道。


    程五千默默在心中說老子連男的都還沒喜歡過你竟然問我喜不喜歡女的,怎麽那麽羞恥呢。不過麵上她還是清了清嗓子,道:“沒有,從小在賭場中長大,那種地方怎麽會有姑娘?就算有,也都是像漢子一般的吧,這怎麽讓人喜歡得起來?”


    說到了這裏,程五千突然頓住了,心中默默流下了兩行淚來。


    我說老子在男人堆裏混了這麽多年怎麽都沒人給告個白……


    “那你看來也不會理解喜歡的人喜歡別人的感受了。”公孫悅微微一笑,道。


    程五千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道:“你這是……當真喜歡上弦兒姑娘了?”


    公孫悅微微低頭,苦笑道:“不喜歡,我幹嘛給她贖身呢?她是那幾條船上的清倌兒之首,你別看那一張賣身契薄如蟬翼,可確是能值千金呢。就算我們家有錢,我這麽花,迴去也免不了被父親吼上幾句。”


    程五千不著痕跡地撇撇嘴,道:“你怎麽知道人家弦兒姑娘就有心上人啦?”


    “她看到我拿出她的賣身契時,眼中的神情,除了震驚過度導致的茫然以外,還有一股……”公孫悅歎了一口氣,道:“還有一股絕望。我是做生意的,向來看人極準。”


    程五千差點笑出聲來。你眼神好?你眼神好這麽多天了還看不出來我是個女的?!


    不過這次,程五千也不得不說,公孫悅看得挺準。同樣是女子,縱然她再不像,對於女子的心思,終究還是要更明白一些的。


    公孫悅停住了腳步,看著身邊不斷往來的人群,眼中還真的流露出了幾分憂傷來。他說:“當年和我的夫人成親之前,我從沒見過她。她是百裏家的掌上明珠,我是公孫家的嫡長子,這樣的婚事,本就是聯姻性質,我們兩個人個人有什麽意見,根本不會被家裏麵考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有多少人能跟自己真正喜歡的人成親呢?”


    程五千有些不想聽公孫悅說這些事情,因為她不是特別喜歡這種公子哥兒身上流露出來的貴氣,所以不想深交。隻是寄人籬下,仰人鼻息,她還是隨口迴應道:“可是嫂子前兩天我見了,長得又漂亮,又明理懂事,而且我看……你們相處的不錯啊?”


    公孫悅苦笑道:“你也說了,她明理董事,又怎麽會讓別人看出來我們貌合神離呢?不過相敬如賓罷了。”


    “相敬如賓不是褒義詞兒麽?”


    “這大概是最諷刺的事情了,你覺得夫妻之間倘若真的過成了互相敬重如同對待賓客一般的樣子,能舒服麽?”


    “這倒也是。”


    “父親囑托過我,我的正妻是百裏家的寶貝,所以我若要納妾,必須要考慮好影響。”公孫悅說,“大概父親和嶽父大人如果知道了我要納一個畫舫裏的姑娘做妾,恐怕會被我氣死吧?”


    程五千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為什麽想得是你長輩們的想法,而不是嫂子的想法呢?明明是你要納妾,受影響最大的應該是嫂子才對吧?”


    公孫悅一怔,道:“她啊……她……”


    程五千哼了一聲,道:“男人都是大豬蹄子!”她跳了起來,將韁繩甩到了公孫悅手中,蹦蹦跳跳地跑到了一個燒烤攤子跟前,摸出幾個銅板,大聲道:“師傅來烤兩個大豬蹄子!再來兩手豬皮!”


    公孫悅怔怔地看著程五千的背影,恍惚覺得這位剛認識不久的兄弟,不知從哪來了一股女子的味道。他晃了晃腦袋,給了自己一巴掌,覺得自己最近大概是色迷心竅病入膏肓了。


    “喂!”程五千走了迴來,一手提的紙袋裏裹著兩個豬蹄,兩一隻手抓著一把豬皮,問道:“身上還有錢沒?”


    公孫悅抬手就去掏錢:“程兄弟要用錢麽?需要多少盡管說,我拿……”


    “不是我用是你用!”程五千朝不遠處的那座燈火通明的小樓努了努嘴,道:“走,去賭兩把!男人嘛!有什麽不開心的,去賭場裏混上一兩個時辰,保管你好了!”


    ……


    雖然地域分南北、生活習性分南北、口音分南北、飯食分南北,可賭場裏的氣氛,真的不分南北。


    你且望去,一個個大大小小方方圓圓的賭桌邊上,全都是赤膊上陣的漢子;江南雖然比北邊暖和的快,可是這才三月時節,若是在外麵一定不會有人敢這麽做。實在是因為賭場內的氛圍實在熱烈,每一個人怒瞪著雙眼,緊緊盯著賭桌之上的各式賭具,口中的叫喊甚至比碰見仇人時的怒吼還要激烈上幾分。汗臭味兒充斥在每一個角落,空氣在這裏仿佛都變得粘稠了起來。


    楚羽見過人賭博,可確實是從來沒進過賭場。他聽說過有人在賭場中春風得意,從街邊乞討的窮光蛋搖身一變成了一座城中最富有的那個人;也有人在賭場之中黯然銷魂,富可敵城的家產沒幾日就揮霍殆盡。這裏可能是天堂,卻也可能是地獄,可能是有些人孤注一擲的最後希望,也是有些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對於這種地方,楚羽一向敬而遠之,一來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把控住自己,不讓自己在其中迷失,二來還因為,他的口袋裏真的並沒有幾個錢。


    而今天,若非是林青說“男人怎麽能一次賭場都沒進去過”然後硬拉著楚羽往裏麵走,而楚羽又根本從林青的手中掙脫不了的話,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進入到這賭場之中的。


    他看了身邊緊緊盯著賭桌上局勢的林青,不由得微微歎了一口氣。百無聊賴地目光在整個賭場之中閃過,他忽然眼睛一亮,扯了扯林青的衣袍,小聲道:“你賭過棋嘛?”


    林青頭也沒迴地說道:“那種東西也能叫賭?兩個人對坐半天都不一定能贏到幾個銅板,門外幹苦工地掙錢速度都比這快,一點兒刺激感都沒有!也就陸詡那種無聊的家夥才會熱衷於這樣的活動。哦,我想起來了,也不一定,要是賭注夠大,可能說不定應該也挺有意思,隻可惜陸詡那個窮光蛋從來沒有敞亮過,明明棋藝那麽好卻從來沒賭過一兩銀子以上的局。”


    楚羽嘿嘿一笑,又捅了捅林青,道:“給我十兩銀錠?”


    林青這下把頭扭過來了,看著楚羽,問道:“你要賭棋去?”


    “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可是跟著陸詡叔叔學了好幾年的棋呢。雖說肯定還趕不上陸詡叔叔,但是對付這裏麵的家夥們,我還是有些信心的。再者說,你自己在這兒玩兒的挺開心,我卻無聊的要死,你不剛贏了三十兩麽?讓我去玩兒會兒唄?”


    林青眼睛突然亮了起來,撫掌大笑道:“對啊!你既然跟陸詡學過棋,想來棋力應當不弱!我給你二十兩!小子!接下來我這邊的賭資就靠你了!”


    楚羽接過了銀子,咧嘴笑了笑了,見林青又全情投入到了賭桌上的骰子上,他轉過身,擠出人群,向著棋桌那邊走了過去。


    ……


    中盤長考。


    汗水從鬢角處緩緩滲了出來,公孫悅眉頭緊皺,看著中宮處的兇狠廝殺,心中暗暗發苦。他從小師從江南最出名的棋道聖手,不說得了老師的全部精髓,至少也有了六七分神意,在老師的引薦之下也與不少名家手談過,也得到了他們的肯定。本來以為這種市井間的醃臢地方就算能出妙手,卻也應當難逢敵手,可沒想到剛坐下第一句,便遇到了這樣一個家夥。


    這人的棋路很怪,開盤便是幾步飛簷走壁、羚羊掛角,弄得自己心頭微賭。公孫悅承認,這個路數他沒見過,所以看不穿對方的意圖。不過雖然看不穿,但公孫悅自然是明白,那人是在布一個大局,所以並沒有采用積極進取的打法,而是穩住收勢,緊緊盯著場上的每一步變化。行至中盤,公孫悅仍是看不出這一局的所落之點究竟在何處。隻是隨著那人信手將一子落入中宮之時,殺機卻陡然迸現!


    仿佛萬千武人皆身披鐵甲手持長形兵器,圍困勢單力薄的一城。


    就好像是……就好像是前些時間胡人圍困長安城一般。


    隻可惜長安城尚有蕭盟主、李武癡相援助,而此刻中宮之上,卻是他孤單四望,孤立無援。


    他知道,其實這局他已經輸了。隻是困獸猶鬥,作為一名在棋秤上還未輸給過同齡人的公子哥兒,他不太願意接受這個現實罷了。


    將指尖棋子扣在棋盤上,又撚出來一枚在指肚間摩挲著,他抬頭看了看眼前這個看上去比自己還要小上一些的青年,心中歎了一口氣。


    他看出了青年眼中的炯炯有神和躍躍欲試。


    待青年人又落下一子,公孫悅沉默了一會兒,將棋子投入了棋盒之中。


    “我輸了。”他平靜地道,“從中盤殺局開始,你的每一步棋都是光明大方,以理服人,沒有任何的心機聰明,我很佩服。而你的先手布局也是走的宏大中正之路,隻是我看不破罷了。在下輸得心服口服。”


    隨手將自己一開始就擺在手邊的銀錠拿了起來,給青年人推了過去。


    “陸叔叔說過,行險著固然可以起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效果,但是終究邪不壓正,隻要原則是對的,那便不會輸。”青年麵對的公孫悅的誇獎,倒也坦然受之,笑嗬嗬的接過銀錠,迅速的塞入了懷中。


    “還不知道這位兄台怎麽稱唿?不知我可否有幸知道兄台名諱?”


    青年男子站起身來,不著痕跡地向賭桌那邊看了一眼,苦笑道:“在下……林……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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