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彬今年已經五十有五了,須發間白黑相錯,一片灰色。此刻的他,騎在軍馬之上,眼神深邃的望著前方。


    他的左右,是大宋能征慣戰的諸路名將。


    他的眼前,是固安南城。


    這是遼宋邊界的一座重鎮。城上的遼軍早已經拉弓張箭,火油煮的滾燙。整個戰場安靜的,隻有一兩聲林間鳥叫。


    曹彬緩緩的拔出腰間的長劍,口中哈著白氣,天氣微冷,而劍鋒更寒。


    “攻城。”


    “攻城!!”


    側旁的副將,大聲重複了曹彬的話,下一刻,殺聲響徹天際!宋軍萬箭齊發,箭矢像雨點一般落向城頭,遮天蔽日!


    城頭的遼軍有防備不嚴者,頃刻間被箭羽射中,痛苦的哀嚎起來,被人拖了下去,無數宋軍舉著盾牌,肩抗雲梯,衝向城下。遠處幾座木質塔樓上,宋軍弓箭手居高臨下,壓製著城頭的遼軍,城下密密麻麻的宋軍搭上雲梯,開始攀爬。


    火光,濃煙,慘叫,鮮血!


    盡管這座城裏的遼軍是善戰之輩,但也難擋宋軍鋪天蓋地的圍攻,沒有幾日,便被破城。宋軍初戰告捷。


    在曹彬一路穩紮穩打的同時,其他幾路宋軍也是一路高歌猛進,田重進於飛狐北破遼兵,潘美在西陘痛擊遼軍,克遼朝寰州。不久,曹彬又克涿州,潘美克朔州,下應州,破雲州。米信方麵,宋軍又於新城大敗遼軍。


    告急的飛報像雪花一樣鋪天蓋地的飄進耶律休哥的案前,他坐在榻上,卻並不慌張,喝了一口清茶,拿起鑲嵌著寶石的匕首,割下盤子裏的一塊羊肉,放進嘴裏,怡然自得。


    案下堂上,站著遼國南院的文臣武將,都麵麵相覷。南院節製成界,拱手問道:“大王,如今宋軍勢大,山前七州,已失四地,不知大王有何對策?”


    耶律休哥看了一眼成界,又看了看其他人,都是焦急的看著自己,他突然一笑,舉著酒杯說道:“諸公莫急,本王自有對策。來,先飲一杯。”


    其他人都不作聲,成界聽得心頭微怒,耶律休哥見眾人都不動彈,自顧自的飲了起來,成界快步上前,一把按下酒杯,酒杯落在桌子上,因為力道大的緣故,灑了許多。


    其他人是耶律休哥的下屬,自然怕他,成界不怕。他是朝廷派來的節製,是專門來監督耶律休哥的。


    “敵兵勢急,不日將攻至此處,大王再飲,怕是酒醒後,已經身在宋營囚車了!”


    耶律休哥嘿嘿一笑,也不惱,說道:“成大人是朝堂之人,不懂軍陣,此刻宋軍初戰,兵鋒正盛,而且現在鏖戰的地方,都是山道水流縱橫之地,利敵而不利我,故而本王先不動之,待宋軍深入,兵乏之時,自有應對之法。”


    成界眉頭微蹙,猶豫著放開耶律休哥的手,退了下去。耶律休哥笑吟吟的繼續倒滿了酒,成竹在胸。


    宋軍到處得勝的消息傳進行皇宮,趙光義的臉上,也露出難得的輕鬆。


    本來,他是準備再次親征的,但是接到張進的密報,又放不下心。唐月輕已經平定陳洪進,又收服了錢惟叡,穩坐江南,他若是離開東京,唐月輕會怎麽辦,還真不好說。


    黃門都知劉國兵,小心翼翼的進了宮中,臉色微微有些發白。走到趙光義身邊,緊張的抖著手。呈上一份奏折。


    “你這是怎麽了?”


    趙光義剛剛看了前線奏報,心頭正喜著呢,瞥見劉國兵臉色,略有不喜。


    “啟稟陛下,趙普來奏。”


    “嗯?”


    趙光義有些疑惑,趙普……他不是在山東麽?


    自從趙光義上台以來,前朝重臣,貶的貶,囚的囚。機要位置,都換上了心腹。這位參與陳橋兵變,勢力不在自己,甚至不在兄長之下的宰執,也被他逼的閑賦在家,按理說,以他的聰明,應該不會再參與朝堂之事,今日怎麽遞了奏報來?


    趙光義疑惑的接過來,打開。


    “臣,趙普,遙拜陛下,維聞參啟。伏睹今春出師,將以收複關外,屢聞克捷,深快輿情。然晦朔屢更,薦臻炎夏,飛挽日繁,戰鬥未息,老師費財,誠無益也。伏念陛下自翦平太原,懷徠閩、浙,混一諸夏,大振英聲,十年之間,遂臻廣濟。遠人不服,自古聖王置之度外,何足介意。竊慮邪諂之輩,蒙蔽睿聰,致興無名之師,深蹈不測之地。臣載披典籍,頗識前言,竊見漢武時主父偃、徐樂、嚴安所上書及唐相姚無崇獻明皇十事,忠言至論,可舉而行。伏望萬機之暇,一賜觀覽,其失未遠,雖悔可追。


    臣竊念大發驍雄,動搖百萬之眾,所得者少,所喪者多。又聞戰者危事,難保其必勝;兵者兇器,深戒於不虞。所係甚大,不可不思。臣又聞上古聖人,心無固必,事不凝滯,理貴變通。前書有“兵久生變”之言,深為傑可慮,苟或更圖稽緩,轉失機宜。旬朔之間,時涉秋序,邊庭早涼,弓勁馬肥,我軍久困,切慮此際,或誤指蹤。臣方冒寵以守藩,曷敢興言而沮眾。蓋臣已日薄西山,餘沅無幾,酬恩報國,正在斯時。伏望速詔班師,無容玩敵。


    臣複有全策,願達聖聰。望陛下精調禦膳,保養聖躬,挈彼疲氓,轉之富庶。將見邊烽不警,外戶不扃,率土歸仁,殊方異俗,相率響化,契丹獨將焉往?陛下計不出此,乃信邪謅之徒,謂契丹主少事多,所以用武,以中陛下之意。陛下樂禍求功,以為萬全,臣竊以為不可。伏願陛下審其虛實,究其妄謬,正奸臣誤國之罪,罷將士伐燕之師。非特多難興王,抑亦從諫則聖也。古之人尚聞屍諫,老臣未死,豈敢百諛為安身之計而不言哉?”


    趙光義看著看著,手便抖了起來。


    “老朽安敢!”


    奏報被摔在地上,劉國兵嚇得連忙伏倒在地,急忙喊道:“陛下息怒!”


    “息怒?怎麽息怒!這老朽膽大妄為!你知道他說什麽嗎?他竟敢咒我大軍敗亡!還讓朕下令班師!他以為他還是那個手執天下的宰執嗎?朕不是先帝!不會忍著他!讓著他!來人呀!”


    劉國兵聽到這裏,心頭一驚,連忙跪行到趙光義身邊,不顧危險的抱住趙光義的小腿,急切的喊道:“陛下!陛下息怒啊!趙普乃開國之臣,更兼從龍之功!動不得呀!若是動他!人皆畏懼,恐生變數啊!”


    “朕是天子!還得依著他不成?!若有人包藏禍心,朕剛好也一並殺了!”


    “陛下!唐月輕還在江南!曹彬更領大軍!若是兔死狐悲,該當如何?!縱使陛下要除他,也該等大戰結束,再做計較啊!”


    趙光義本來十分生氣,聽了這話,猶如一盆涼水潑了下來,止住了咆哮。


    劉國兵小心翼翼的抬起頭,趙光義肩膀上下起伏,顯然氣的不輕,陰鬱的臉上,看不出心思。


    “行了,起來吧!”


    劉國兵這才放開趙光義,起了身,輕聲說道:“陛下,趙普老矣,自持身份誹謗軍國,縱然有不是,也不必憂慮,不值得陛下動氣。”


    趙光義閉上眼睛,不再怒氣衝衝,身影寒冷至極。


    “下去吧,朕想一個人呆會。”


    “諾。”


    劉國兵走出大殿,輕輕合上宮門,歎了口氣,抬頭望了望夜色。


    “陛下,你變了。不再是那個沉穩儒雅,撥雲攪月的晉王了……”


    唐月輕知道趙普給趙光義上了一道勸退的折奏,驚的下巴都掉下來了。


    “真的?”


    “千真萬確。”


    唐月輕摸了摸下巴,這個老頭,看著慈眉善目的,竟然比自己膽子還大。不過轉念一想,也對。數十萬宋軍,這可不是小事,也難怪他冒著危險勸諫了。自己也是一樣的想法,卻隻敢躲在事外。


    院子裏的枝頭,已經能見到綠色,燕雀穿梭在庭中樹間,又是一年春來。唐月輕和李漣,清荷坐在閣樓,望著窗外,一片煙雨。


    突然,清荷秀眉微蹙,手捂著胸口,表情十分不適。李漣忙扶著她的肩,問道:“這是怎麽了?”


    唐月輕從榻上爬起,湊近一看,清荷竟幹嘔起來,嚇得唐月輕連忙喊了起來:“老杜!快去喊郎中!”


    屋子裏暖和的讓郎中微微冒汗,他放下藥箱,接過丫鬟遞過來的手帕,放在清荷潔白的手臂上,仔細的把著脈。


    一旁的唐月輕和李漣目光焦急的看著他,郎中突然睜開眼睛,不確定的又摸了一下,看的唐月輕想打人。終於,郎中臉上露出了喜悅的表情,收了手,起來躬身拱手道:“恭喜王爺!”


    唐月輕一愣:“喜從何來?”


    郎中笑著說道:“王妃這是有喜的症狀,小人把了,也是喜脈。”


    唐月輕立在原地,一時有些轉不過彎,李漣也是一愣,眼神飄忽了一下,坐在床前,替清荷蓋好被子,清荷既緊張,又欣喜的問道:“郎中說的可是真的?”


    那郎中連忙答到:“小人縱使有十個膽子,也不敢欺瞞王妃。”


    “賞!”


    唐月輕大喜,郎中被喜滋滋的老杜帶下去領賞錢去了,唐月輕連忙坐下,握住清荷的手,寵溺的看著她問道:“想吃什麽?跟我說,我親自給你去做。”


    清荷看了一眼唐月輕,朝李漣輕輕努了努嘴,唐月輕看了過去,李漣有些恍惚,不知道再想什麽。


    唐月輕一手握著清荷,一手握住李漣,李漣這才迴過神來。


    “想什麽呢?”


    “我……嘔~”


    李漣剛要說話,卻一聲幹嘔。


    唐月輕震驚的站起身來,連忙大喊:“老杜!把郎中請迴來!”


    這郎中今日是撞了大運了,給兩位王妃,均把出了喜脈。一千貫的賞錢,頂的上他三四年的收入。


    “姐姐方才,可是吃了妹妹的醋?”清荷看著李漣,悠悠的問道。


    李漣臉色微紅,心事被看穿,多少有些尷尬。又見清荷笑著看自己,定是笑話呢。


    “好你個妮子,敢取笑我,今日教你知道姐姐的家法!”


    兩個懷了孕的人,扭作一團,唐月輕端著湯迴來,看到了著急不已,連忙放下,跑了過來,拉開兩人,兩個人的頭發都有些亂,一點也不像王妃的樣子,倒像是兩個打鬧的女孩。


    他責怪的看著兩人說道:“懷了孕可不能再胡鬧,若是有個閃失,那還得了!”


    李漣罕見的拉著唐月輕坐下,唐月輕坐了下來,李漣趴在他的背上,清荷躺在他的腿上,唐月輕突然感覺,有點小幸福。


    過了些時日,歌笑和小香聽說了消息,急匆匆的從錢塘趕了過來,王府門口,來賀喜的貴婦絡繹不絕,歌笑進了大門,一路跑著進了後院,跑進房子裏來。


    “嫂子,我看看,可是真的有喜了?!”


    清荷正在屋子裏縫小鞋,李漣在織孩童的衣服,聽得歌笑大唿小叫,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兩個人一個拉著歌笑的肩,一個捂著歌笑的嘴,把她按住。


    “要死!這麽大的人了,也不知羞!哪有到處胡喊的!前院多少賓客,聽到了不得笑話!”


    歌笑掰開清荷的手,對她們的話充耳不聞,小香也跟了進來,笑嘻嘻的看著二人問道:“真的有喜了?”


    清荷和李漣相互看了一眼,點頭道:“嗯。”


    歌笑大笑起來,說道:“小香,那我們倆不是要做姑姑了?哈哈哈~”


    李漣拍著歌笑的肩膀寵溺道:“不正經,多大的人了,還這麽孩子家家的樣子。”


    “我替嫂子高興嘛!”


    唐月輕沒有去招待賓客,而是叫剛到的錢惟叡和老杜去應酬,他自己站在庭院的閣樓窗前,看著樹木和屋簷交匯的王府,心中的感覺,難以言喻。


    喜悅夾雜著感慨。


    兩世為人,來這裏十幾年了,一步步披荊斬棘,從想法設法的生存,再到跳進曆史的洪流,朝堂,商賈,軍陣,地方。自己不知不覺,竟然都有孩子了。


    他想起自己的前世,想起他的時代。現在的他,更像個地地道道的宋人,這裏有太多的牽掛和迴憶,有太多的放不下。


    迴去……


    還迴的去嗎?


    或者說……


    還能舍下清荷,李漣,還有好多自己在乎的人,迴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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