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廣德說出的“賦役盡出田畝”很是打動張居正,概因這就是這個時代人們對財富的認知。


    雖然魏廣德一直對外宣傳經商能聚財,但受到四書五經的影響,“有土斯有財”始終被文人奉為金科玉律。


    當然,張居正對於財富,還有自己的看法,其實從他早年做的“生財有大道”這篇八股文章就能看出來。


    是的,其實張居正改革一個很重要的目的就是為朝廷斂財,積財,他認為財富都是增收節支積攢下來的。


    他不是不知道魏廣德提倡經商,也知道經商能夠致富,但做為首輔,他不能苟同。


    “斯則勤以務本,而財之入也無窮。儉以製用,而財之出也有限。”


    這才是他認可的致富之道,絕對不是靠著經商,低買高賣賺取差價獲利。


    “之前因為考成法,聽說下麵有官員為了完成每年的任務,對百姓施以酷刑,逼迫錢財完成賦稅任務”


    張居正低聲開始說起來,其實對於張居正改革,雖然曆史上褒大於貶,但爭議其實也是不小的。


    根源就在於不管是清丈田畝還是施行一條鞭法,本質上並沒有減輕百姓的稅務負擔,隻是減緩了繳稅的方式,同時給了贖買徭役的政策。


    在此以前,這些都是私底下由胥吏操作的,並沒有國家大政的支持,屬於一個灰色地帶。


    但實際上,雖然開了這個口子,但是百姓還是拿不出錢財來,提調到了還是隻能背井離鄉去服役。


    而對於讓百姓傾家蕩產的,很大程度就是因為役和丁稅,畢竟賦出自田畝,家有薄田有可能被壓榨,但是無田,再沒有了丁稅,官府自然就不能再對庶民強征苛捐雜稅。


    可以說,魏廣德攤丁入畝的法子施行,隻要杜絕地方上對無地百姓征稅,正稅、雜稅盡出田畝,雖然土地兼並製止不了,但是卻能把壓力轉移到地主身上。


    而對於魏廣德來說,發展資本經濟需要大量勞動者,讓他們沒有負擔隻為了生計,那不管是在地裏刨食還是進城務工,似乎都是不錯的選擇。


    隻要之後,再把支持工坊的政策製定出來,百姓失地就進城打工,做個打工人,也能維持地方上的穩定。


    即便有人說地主會把官府的賦役強壓到農民頭上,給他們加租。


    其實這不重要,他們隻要知道,除了種地,其實還可以進城做工賺錢養家就好了。


    到時候,怕不是農民租不到田地耕種,而是地主找不到佃戶租地。


    張居正話說完,魏廣德也感觸頗深,嚴肅道:“地方上為了完成考成,官員拚命壓榨百姓交稅,此事我也聽說過。


    也詢問過具體細節,其實多是無地百姓的丁稅,吃飯都難,哪來錢交丁稅。


    若推行攤丁入畝,則朝廷必須明文禁止對百姓收稅,包括雜稅,賦稅盡出田畝。


    朝廷的規矩,執行到下麵都變了味兒,我們也隻能盡可能完善不使其有漏洞可鑽,讓百姓憑白受苦。”


    張居正深以為然。


    其實,土地兼並是大趨勢,人為是阻擋不了的,曆朝曆代皆如此。


    就算是立法,下麵人也可以采用超長期的租約變相修改土地屬性。


    明朝因為所處時代,受技術發展影響,也不可能從小農經濟向商品經濟發展,至於更高一層的資本主義經濟,基本條件都很難達成,最多就是莊園經濟過度一下。


    而莊園經濟,那也需要土地兼並以後,由地主來主導。


    不過作為大明內閣閣臣,他們首先考慮的是解決國家財政的問題,兼顧地方穩定。


    張居正改革最大的成績,其實就是扭轉了明朝中期開始的長期財政赤字,讓明朝政府在這個時期有了一定的結餘。


    也正如張居正自己所說,“雖國有大事,而內府外府之儲自將取之而不匱矣。”


    所以,財政問題其實才是內閣閣臣考慮問題的首選。


    隻要能讓朝廷收到更多的銀子,其實就算侵犯小民利益,他們也會繼續做下去。


    當然,張居正選擇的道路,對士紳階級也是不好,所以人亡政息就能理解了,可謂上下似乎都不討好。


    不過現在魏廣德提議清丈田畝後,推行一條鞭法時把丁役全部並入其中,卻是可以實質性減輕百姓負擔的善舉。


    最起碼,對於大部分百姓來說,賺到的都是自己的,不需要再給官府交稅。


    兩人開始就攤丁入畝進行實質性商議,其實主要是考慮推行此法後,地方上可能的對策。


    是的,他們需要考慮周全,自然不能不考慮到地方,正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從古至今皆如此。


    善政,要是不考慮周全,到了地方上,可能就變了味兒,變成吃人的惡政。


    這也是他們要杜絕的。


    “嗯?”


    正說話間,魏廣德眼角餘光忽然瞟到房門處有人影晃動,他下意識轉頭看過去。


    “蘆布,可是有事?”


    門外那人是他房中書吏,按說不應該過來這裏的。


    既然來了,那肯定就是有事了,於是魏廣德停止了和張居正的商議,直接問道。


    “首輔大人,老爺,兵部那邊有急件送來,所以小的隻能冒昧過來.”


    蘆布進房,先是衝張居正行禮,之後才對魏廣德說道。


    “拿來我看。”


    魏廣德猜到了,十有八九是西南的戰報。


    從蘆布手裏接過公文,翻開快速看了起來。


    前兩日,他已經知道戚繼美率部吃了一次“敗仗”,算不得多慘,畢竟沒有損兵折將,隻是見勢不妙後退。


    之後又連勝數場,自不必說,贏了是正常的,輸了才不正常。


    至於另一場麵對緬軍象兵的敗仗,李成梁自承情敵疏忽,將官臨陣指揮不利,不僅損失數百名士卒,還丟掉了不少火器。


    而這次看到的,也是一場敗仗,但魏廣德越看眉頭皺得越深。


    因為這次顯然不同於之前遭遇象兵,明軍準備不足,而是遭遇到夷人火器的突襲。


    損失不損大,百十人傷亡,火器損失有,但也不多,但卻讓魏廣德大大的觸動。


    之前魏廣德讓工部發展紅夷大炮,其實主要是為了南海水師海戰使用,佛朗機炮雖然好,但缺陷明顯。


    他認為陸戰使用佛朗機炮要比紅夷大炮強,因為這炮發射速度快。


    即使存在射程、威力不足等弊端,也是可以克服的。????畢竟在大明周邊,貌似沒發現有可以匹敵的對手。


    也因此,紅夷大炮鑄造出來優先供應水師,也是魏廣德拍板定下來的。


    可這次西南戰報,算是給魏廣德上了一課,讓他知道了為什麽佛朗機炮會被紅夷大炮取代。


    對於佛朗機炮和紅夷大炮的優缺點,他魏廣德自認為看得清楚,比這個時代許多人都了解。


    佛郎機炮,獨特的後裝滑膛設計,可謂獨樹一幟,用後世眼光看其實已經是非常接近現代火炮的一種武器。


    炮管、炮腹與子炮,三位一體,共同譜寫他的傳奇。


    開炮之際,火藥與彈丸齊備於子炮,再將其安放於炮腹,炮管上的準星與照門如同他的眼睛,瞄準目標後,一點火門,彈丸便唿嘯而出。


    其炮腹粗碩,炮尾舵杆靈動,讓炮管可隨心所欲地轉向,展現無盡威力。


    它射速驚人,彈炮分離設計讓它在戰場上快如閃電,重型版“無敵大將軍”三炮連發僅需二十秒。散熱迅速,後裝設計確保火力持續,降低自燃風險。


    火藥容量穩定,安全無憂,子炮分擔膛壓,炮管壽命更長久。


    明朝得到佛郎機炮後,不僅仿製,更勇於創新,孕育出艦炮、城防炮、戰車炮、野戰炮等多款火炮,以及步兵槍、騎兵槍等槍械,種類繁多,總數高達數萬門。


    嘉靖末年,佛郎機炮已成為明軍得力助手,至明末,明軍冷熱兵器配比優化至三比一皆因為此物。


    佛郎機炮雖好,但天生有缺陷。


    受限於技術,其子炮與炮腹間氣密性差,火藥氣體外泄,射程受限,麵對敵騎衝鋒,難以施展威力。


    這也為後來居上的紅夷大炮提供了機會,使其脫穎而出,成為新的霸主。


    與佛郎機炮不同,紅夷大炮乃前裝滑膛銅炮,射程翻倍,最遠可達數千米。


    威力巨大、炮管修長、精度上乘、管壁厚實,紅夷大炮在實戰中也展現的卓越性能,迅速贏得了明廷官員的讚譽。


    當然,紅夷大炮的射速,始終是繞不開的坎,對於大量使用佛朗機炮的明軍來說,這個時代其實對這炮還是覺得有些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實際上,若不是水師需要重炮,兵部是看不上這種火器的。


    至少在沒有證明他實戰能力之前,是不會選擇讓工部大量鑄造的。


    但是這次西南潞江邊一戰,紅夷大炮就用射程教訓了明軍,讓他們第一次體會到紅夷大炮對佛朗機炮在戰場上絕對的碾壓之勢。


    “善貸,可是西南出事了?”


    魏廣德看完文書久久無語,張居正開口問道。


    “叔大兄看看吧。”


    魏廣德把手裏文書遞給張居正,讓他也看看。


    魏廣德是支持鑄造紅夷大炮,說起來似乎這事兒又一次體現出他知兵的一麵,但他卻沒辦法沾沾自喜。


    因為實戰的效果,也衝擊到了他的思想。


    火炮射程,任何時代都是放在第一位的。


    此時,魏廣德在心裏不斷提醒自己。


    大炮被譽為戰爭之神,在戰場之上可以摧枯拉朽,但即便都了後世飛機滿天飛,導彈可以洲際打擊的時代,大炮依舊在頑強的生存著,還在努力的提高射程。


    從過去的十幾公裏到二三十公裏,再到底部排氣彈的五十多公裏,並沒有被時代淘汰。


    魏廣德也重視大炮,但相對他更重視射速,而不是射程。


    現在,葡萄牙人算是給他魏閣老上了一課。


    “這紅夷大炮還是善貸最早提出來讓工部鑄造的吧?


    雖然我們的工匠沒有搞出來,但是從壕鏡學到製炮手藝也是一樣。”


    張居正已經看完戰報,知道明軍又吃了個敗仗,但還是奉承魏廣德道。


    “當初隻是認為這種炮對於水戰有利,倒是忽略了陸戰之威,所以鑄造出來的紅夷大炮,優先供應給了南海水師,陸師給的不多。


    現在看來,這炮工部還得加緊生產,各衛所也要裝備一些才行。”


    最早紅夷大炮的思路提出後,工部是以將軍炮命名。


    但是因為需要熟鐵精鑄,一直沒有成功,直到在壕鏡發現葡萄牙人能鑄造這類火炮,於是明廷才從那裏學會了鑄造之法。


    於是,將軍炮在明廷裏也有了另一個名字,那就是“紅夷大炮”,也顯示出技術其實來自西洋。


    “讓他們多生產一些紅夷大炮,減少一些佛朗機炮的生產?”


    張居正問道。


    紅夷大炮既然顯示出巨大的威力,其實在張居正看來,似乎佛朗機炮就沒什麽繼續生產的必要了。


    不過他也知道,魏廣德似乎一直很喜歡佛朗機炮,故而由此一說。


    “嗯,是該如此。”


    果然,魏廣德當即就點頭說道:“紅夷大炮要多生產,各部都要裝備,佛朗機炮射速快,也適合陸戰使用,也不能少。


    若非緬軍之中混入夷人,何至於有此一拜。


    這個戰報,我還要讓兵部發到各地衛所去,讓下麵的將官都知道此事,免得他們以為朝廷給了他們火器,就不可一世了。


    當知道現在不同了,夷人西來,帶來了太多新東西,對戰爭作戰模式改變很大。


    以前是用火銃和弓矢為主,現在變成佛朗機炮和鳥銃,以後或許還要增加紅夷大炮的遠程火力壓製。”


    魏廣德嘴裏不斷吐出一些新詞,但是字麵意思,張居正大概還是能理解是什麽意思。


    畢竟,他也是軍戶出身,他爺爺可就是軍隊的指揮,雖然沒打過仗,但耳聞目染還是有的。


    再想到魏廣德的話,張居正其實也很快理解了魏廣德對戰場的分析,那就是大炮打得遠,先把敵人打一頓,放近點就是佛朗機炮轟,還有軍中現在不少衛所都裝備的虎蹲炮、鳥銃,最後才是真刀真槍的廝殺。


    “嗯,有道理。”


    張居正點頭支持道,雖然這些火器製造起了很費銀子,但隻要能打贏,其實花錢都是小事兒。


    對他們來說,打敗仗是不可接受的,至於花銀子,想點辦法總是能辦好的。


    當即,魏廣德就在值房裏寫了條子,讓蘆布安排人送到兵部和工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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