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過來本來就是帶鬱嬤嬤走的,桑落先她一步,本是去叫人。


    也不知鬱嬤嬤到底是怎麽了。


    陸旋匆匆往後廂房趕,顧不上雙腿疼痛,幾步便衝到了門口。


    她目光一掃,瞳孔震顫,頭皮頃刻麻了半邊。


    “嬤嬤!”


    陸旋一抬眼就看見了此刻木床上的鬱嬤嬤,她安安靜靜躺在那,一張臉白得不像話。


    桑落握著她的手,一邊哽咽掉淚,一邊無助地迴頭看陸旋,“王妃,鬱嬤嬤,離世了!”


    轟!


    有人拿著一個巨大的錘子在她心口狠狠地砸了個洞,陸旋大腦一片空白,四肢頃刻間被卸了力。


    “桑落,你,你開什麽玩笑?”陸旋不悲反笑,“她隻是迴來休息,區區一個暑熱,她身上有我給的百病全消符和康健符,怎麽可能會病重去世?你以前可不愛撒謊,下次不許這樣了!”


    “嬤嬤今天不舒服,她隻是睡覺去,別以為最近咱們經曆的離世的人多,就咋唿地胡謅。再說了,別忘了我是誰,即便她離世了,本門主也能把她找迴來!”


    瞪了桑落一眼,她上前握住鬱嬤嬤的手,嘴角掛著柔暖的笑:“嬤嬤找了我那麽多年,好不容易我們才一起生活,她好日子才過半年呢,怎麽可能就離世。”


    她的手不敢往她的脈搏處去探,隻是不停地摩挲著手掌,眸底眷戀溫存。


    聽著她不斷循環往複的話,桑落眸子紅透,濕熱衝出眼眶。


    “王妃,桑落知道你難受,但現在這個節骨眼兒,您,您得振作起來啊……”


    陸旋在唇邊做了個“噓”的手勢,示意桑落噤聲。


    “別吵著她了。”


    “王妃!”桑落傷心又著急,方才還說要緊急出宮呢,現下卻出了這等事情,那王爺王妃的大事要怎麽辦?


    不要又被困在這宮裏了!


    她急得跺腳,而靜靜看著鬱嬤嬤‘睡覺’的陸旋卻不管,隻沉浸在當下的幻象之中。


    眼看陸旋根本沒有接受鬱嬤嬤離世的打算,桑落掃了圈這偌大又靜謐的景陽宮,一把揩幹臉上的眼淚,直接將陸旋的手拉到鬱嬤嬤鼻息和心口。


    “王妃,嬤嬤已經走了,現下不是傷心的時候,您得趕緊想辦法!”


    陸旋不願揭開的幻覺,終於在被桑落這往鼻尖一探的動作下裂開了口子,隨之便是勢不可當的潰敗。


    眼睛下起了滂沱大雨,鋪天蓋地的愧疚、心痛如深淵一般將她吞噬,她像是驟然被人扼住了咽喉,說不出話,隻能咚地一聲跌坐在地。


    “姑娘,你喜歡什麽顏色的衣裙?我閑來無事,正好給你做。”


    “姑娘,你那雙藕荷色如意繡鞋是不是磨腳?瞧我給你做了新的絲緞鳳頭履,我瞧著京中許多小姐都穿這個,外麵買的鐵定沒有我做的舒服,在裏麵給你多墊了厚厚一層狐皮……”


    “姑娘,我給王爺做了一雙靴子,你看看如何?你親自拿去給他穿上,他鐵定心都燙熱得冒煙,對你有好處!”


    “姑娘,你怎麽這般不愛惜自己的身子?這碗藥必須喝了。”


    “你說我這一輩子怎麽這麽有福氣?什麽也沒出,血和汗都沒流,甚至飯都沒喂你吃一口,就白得一個這麽知心的門主。”


    “姑娘,哎喲我的姑娘,你怎麽又動玄術傷身?我現在倒真希望你不是什麽神機門門主,隻是個普通的官家小姐……”


    坐在地上抱著腦袋,陸旋任由不甘和悔恨襲擊著,兩道傷心欲絕的淚水像瀑布一般衝刷著臉,全然忘了所有。


    今生一幕幕與鬱嬤嬤相處的溫暖畫麵,都像是一把把尖刀,它們排列成陣,絲毫不停歇地狠狠插進,又翻攪她的胸口,痛得她渾身痙攣。


    為什麽?


    為什麽鬱嬤嬤還是沒有逃過因她而死的命運?!


    她半生漂泊,走了十幾年,才帶著滿腔憐惜和掛念走到京城,來到她的身邊,她還沒有帶她過上幾日的好日子,她還沒能親眼見證血脈誕生,她怎麽能就走了?


    她還沒有問過她,她給她做的衣服鞋子那樣多,她都穿不完,要怎麽辦?


    她還沒有看到,她執著一生的要讓她的姑娘誕下麟兒,她都還沒有身孕,孩子更是不知尚在何方,怎麽能就放心地走了?


    上一世,她受盡苦難,為了救她一命,甘願被人打罵、踐踏,瞎了眼也要護她,這一世她好不容易得來機會,想讓她好好活著長命百歲,還未看著她的孩子長成下一任門主,為何又這般不守信用地離開?


    陸旋抓住她溫度逐漸消退的手,痛哭著怨憤地推搡,“我隻答應了讓你迴來歇息,沒答應你現在就可以離世!”


    “我是門主,你得聽我的!你別忘了我是誰,即便你死了,我也有辦法能找到你!你快迴來……”


    她情緒激動,眼淚如斷線的珠子般滾滾落下,撕心裂肺的聲音像是經受了萬箭穿心之痛。


    桑落不斷安撫著她,派了人給薑行傳信。


    陸旋隻覺得,上一世鬱嬤嬤死的時候那種無奈和無力感似乎又來了。


    一種無法言說的劇痛從心底翻湧、洶湧地衝到了她的咽喉處,前世今生記憶交疊,她的靈魂像是被兩世淩遲。


    她都沒準備好,不給她任何一點機會,就驟然間溘然長逝。


    眸光一寸寸順著鬱嬤嬤的臉龐不舍地看去,忽地,陸旋目光一定,重重抽噎一聲,哭聲戛然而止。


    透過朦朧透明的淚滴,她看見鬱嬤嬤的太陽穴上,赫然也是一顆小巧黑痣。


    轟的一聲。


    陸旋聽見了胸膛內怒火熊熊的燃燒聲。


    江遠風!


    是啊,鬱嬤嬤來宮裏這麽久,他都沒有殺她,偏偏就在今日她告訴她,發現了江遠風的蹤跡時,突然便離世了。


    這不是滅口,是什麽?!


    一雙眼睛紅得像地獄出來的修羅女鬼,蓄滿了罄竹難書的罪孽與仇恨。


    陸旋看了眼鬱嬤嬤,咬牙一把抹掉又要衝破睫羽的淚。


    明晃晃又直白的答案,甚至不用她專門去揣測。


    這麽說來,江遠風應該已經知曉鬱嬤嬤認出了他。


    理智終於迴籠,桑落忽上忽下的心也終於歸了位。


    江遠風將鬱嬤嬤殺了,根據太後一事的過程,他應該會對魂魄也留有防備,所以鬱嬤嬤的魂魄很可能會被他收走困住。


    不過沒關係,隻要她的魂魄還被困在人間,聽見她的引魂,便不可能沒有感應。


    到時候找到她,發生了什麽事一問便知。


    低低的咒語聲響起,陸旋念起了帶了鬱嬤嬤名字的引魂咒。


    薑行從外麵匆匆趕迴來,看見的就是躺在床上毫無生氣的鬱嬤嬤,眼睛腫得跟毒蛇咬了,卻在念咒的陸旋,還有著急忙慌的桑落。


    沒打擾她,他吩咐人專門守在了門外。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陸旋不知道喚了多少聲,然而鬱嬤嬤的魂魄,卻始終沒有半點感應。


    陸旋既高興,又有些失落。


    她快速將這邊的事情告知給了薑行,最重要的,便是那與太後一模一樣的死狀。


    “方才引魂,嬤嬤的魂魄卻一絲感應也沒有,隻有一個答案,她的魂魄,已經輪迴去了。我高興的是,江遠風放過她,讓她去輪迴。難受的是,我們無法知道她生前經曆了什麽,沒辦法明明白白地替她報仇!”


    聽著那低沉又染著哭腔的聲音,再看看那已經又兜不住淚的眼睛,薑行的心疼如同被鋒利的鉤爪劃破,疼得難以言說。


    “嬤嬤一生都是為了想護住你,她若是知道你因為她這般難過,鐵定是要怪你的。咱們不如好好查一查這件事,到時候替她報仇!”


    陸旋癟嘴,“除了江遠風還能有誰?隻是不知為何他沒有收走鬱嬤嬤的魂魄。母後一事,她防我防得那般緊,不可能這次竟然不帶走嬤嬤的魂魄。”


    薑行眸心微沉,走到鬱嬤嬤的遺體旁,用手感受了一下她的溫度。


    已經透體冰涼。


    “從嬤嬤的體溫來看,已經離世兩三個時辰了。兩三個時辰前,咱們正在仁智殿外的廣場上誦經祈福,他定是知曉你短時間內沒辦法脫身,所以直接選在那個時候動手,也料定了你後麵會引魂,所以故意沒有收走鬱嬤嬤的魂魄,而是任由其轉世。”


    陸旋緊緊攥拳,仇恨的眸子裏頃刻紅意噴湧。


    “怕是他自己也心裏有鬼吧!害了鬱嬤嬤一生,筋脈盡斷、玄術盡失,若是做了鬼都還要收了人家的魂魄,他也不怕遭報應!


    加上他身體本來就受了傷,我想還有個可能就是他沒能耐再收魂,所以才放過了鬱嬤嬤。不過不管怎麽說,嬤嬤能夠往生,我都替她高興。隻望下一世,她能平安喜樂,順遂無憂。”


    嬤嬤走了,神機門,就當真隻剩兩個人了。


    還有的那個,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以後再有什麽門內的事,再也沒有人替她解答了。


    薑行聽得動容,輕柔地替她拭去睫毛上掛著的淚珠,將她的手放在心口想寬慰幾句,卻不想,目光卻猛地定在了她手上。


    “阿旋的手,怎有這麽多的黑乎乎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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