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他在平地上跑得多塊,跳得多遠,或是為密集的荊棘樹木所阻隔,花費好多時間攀爬越過,那個男人始終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後,人形難以翻越的地形也無法對他形成阻礙。暮雲霜想看清到底是怎麽迴事,但他一停下,迴頭往後看,那個男人也停下腳步站著不動。一路上都惴惴不安,暮雲霜終於迴到了洞穴。


    “誰給你的藥?”


    暮雲霜剛走進洞口,跟在身後的男人就發問。暮雲霜吸吸鼻子,聞著空氣中苦香的藥粉味道,不想迴答,他得找機會通過法陣聯係上鹿群。在洞穴通道的第一個轉彎處,他狀似無意地撐上岩壁,按下那塊突出的山石——


    他的手腕被那個男人從後麵掐住了。他的手都按在了那塊石頭上麵,隻要再多用一分力氣他就能按下它傳遞訊號,可他手臂上的青筋繃了出來,就是不能從那隻白皙有力的手中掙脫。


    “是那群鹿嗎,”男人溫潤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被如此輕易地看破,暮雲霜不寒而栗,“他們最討厭你這種獅虎,卻容忍你留在擒風林,還向你提供庇護?”


    說話間,暮雲霜感覺手腕上桎梏一鬆,他終於把那塊石頭按進了岩壁。他感到一絲逃脫的得意,但他等待了一會,什麽都沒有發生。


    驚恐直衝而上,暮雲霜猛然迴頭,盯著那悄無聲息地打破了洞穴裏布陣的人,而他甚至還在對他笑著,笑得溫文爾雅,宛如和煦的春陽。


    他和子蓁真是太像了。


    “別害怕,”渾身僵硬中,暮雲霜毫無防備地被那男人抬手揉了揉發頂,他立馬躲避地向後跳去,可背後是牆,他的脊背撞在了粗糙的岩壁上,讓他狼狽地痛吸了口冷氣,“我們可以好好談談。”


    “你到底想幹什麽!”


    暮雲霜感覺自己狼狽不堪。眼前這人雖然十分強大,但似乎並不以他為目的,而且他從未聽子蓁說起擒風林裏還有別的住民,難道他這夥人也是因為什麽被迫的原因才躲在森林裏,而他們發現彼此的存在隻存粹是個巧合嗎?


    但如果是這樣,那他恐怕就真的逃不過這遭了。暮雲霜沮喪地想,換作是他,為了掩藏自己的行蹤繼續生存,也會想盡辦法阻止發現他的人散布消息,而且這夥人修為這麽高,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我們可以坐下慢慢說。”


    暮雲霜撇撇嘴,繼續帶他走進洞穴深處。


    “現在我知道,為什麽你想要蜂蜜了,”暮雲霜坐在床褥邊,那個男人坐在旁邊一塊表麵比較平整,被他搬進來當作凳子的石頭上,手裏擺弄著那三根子蓁給他的草藥,臉上依舊掛著意味深長的微笑,讓暮雲霜渾身不自在,“說真話,我就給你一些。”


    他悶悶地從喉嚨裏“嗯”了一聲,知道自己沒有拒絕的餘地。


    但那人的第一個問題就讓他嚇了一跳。


    “你是從秋水崖上摔下來的?”


    暮雲霜盡量語氣平淡地說了一個“是”。


    “為什麽?”那男人又輕輕地笑了,每次他或者子蓁露出這種表情都讓暮雲霜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乃至毛骨悚然,“你是隻白虎,為什麽不但沒在國都養尊處優,還被趕到國境邊界,從懸崖上摔下去?”


    “你的家族叛變了,或者,你的雙親並不是貴族聯姻,你的血統不純?”


    即使選擇接受拷問,暮雲霜也根本想不到這個男人根本隻是第一次見麵就把他猜得這麽徹底。聽到後半句,他被驚愕和恐懼擊中,坐在柔軟的床褥上渾身僵硬,難以言語,已是默認。


    “等你離開擒風林,你就知道你的近親有多在意血統。”


    聽到旁邊的人輕笑一聲後解釋起他的推斷,暮雲霜心中的恐慌減輕了些,但他的這番話又帶給他新的不安。看來以後離開擒風林,他得把自己的本體隱藏起來。可他又能假裝成什麽呢?他沒有翅膀,不會飛,也不能鑽進影子,更不能輕而易舉地馴服野獸。


    “那你又是誰啊?”暮雲霜不去想那些複雜的問題,轉而按耐不住地主動發問,“那個流影和你是什麽關係?”


    “先告訴我你的名字。”


    “暮雲霜。”


    暮雲霜撇撇嘴,不太情願地報出姓名。


    “我沒聽說過有‘暮’姓的虎氏,你的父母也沒有告訴你他們的名字吧?”


    暮雲霜難掩失落地點頭,模糊的記憶中他隻聽過父母互道親昵稱謂。每年鹿群的清明大祭,他想祭奠死於非命的雙親,卻連他們的姓名都不知道。


    “他們是在保護你。”


    這句話聽起來是個安慰。子蓁也對他說過類似的話,他也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但這又如何能讓他就此釋懷呢?


    暮雲霜突然想起,他還是不知道旁邊那個人的身份。


    “你到底是什麽人啊?”


    “你會把今天的所見所聞說出去嗎?”


    那人反問他。


    “我要是說會,你是不是就要殺我了?”


    暮雲霜接著反問,側頭看著旁邊坐著的男人,那人也轉過頭來看著他。他們靜靜地對視了一會。這時,暮雲霜才細致地看出了這人和子蓁其實在樣貌上有很大不同,盡管他們氣質相近,都穿白色的衣服。旁邊這人的眼珠是淺琥珀色的,與子蓁純黑的雙眼比起來要更豔麗一些,雙眼輪廓也比子蓁更加柔和,目光流轉時不像他一樣威嚴自生,而似乎總帶著點笑意,可仔細看去,又仿佛蒙著一層水霧,朦朦朧朧地看不真實。


    “我要是說是,你肯定就說‘不會’了。”


    “我要是說不會,你會相信嗎?”


    “照你這麽說,我非殺你不可了?”


    再一次麵臨死亡威脅,暮雲霜為自己這一天的遭遇感到迷茫,難道他真的命該如此,連去掏個蜂窩都能讓他喪命嗎?他呆愣地看著那人眼裏的柔和笑意,完全分辨不出他是不是在說笑。


    好在,終於,終於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外麵傳來,迴蕩在山洞裏,越來越近。絕地逢生的狂喜讓暮雲霜激動地盯著前方,攥緊了雙拳,沒看到身邊男人的臉色連變都沒變,那笑容甚至看起來更加胸有成竹,也忘了他們離得這麽近,在子蓁走進來之前,他有很多機會,隨時都可以殺掉他。


    “擒風林不與外界相通許久,但來者即是客,不知閣下出於何意要對一個孩童痛下殺手,是遷怒在下招待不周?”


    子蓁從拐角處走進來,廣袖華服綴著玉飾,頭戴木冠,他緩緩走進來,讓周遭仿佛不是簡陋的山洞,而是氣勢恢宏的朝堂,禮貌的言語中帶著些客套的笑意,但那笑意映在他眼裏就成了輕蔑和不屑。暮雲霜不由得屏息凝神,他隻偶爾見過子蓁與大臣議事時喜怒不形於色的嚴肅,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樣他。如此的強大,如此的高傲不可侵。他第一次被提醒,這隻在他和子葭麵前總是親切隨和的鹿,是擒風林的王。


    旁邊的男人也在此時站起身。暮雲霜大氣也不敢出,這兩位或許一個談不攏就要打起來,到時必定打得天昏地暗山石崩裂,不過開戰前的言語交鋒,也足以讓旁觀小卒心潮澎湃不已。


    他等著那自作聰明把子蓁引來的男人要如何迴答。可子蓁緊接著說出的話,差點讓他驚訝地從床褥上摔下來。


    “原來如此,”子蓁緩緩說道,雙眼裏寒意逐漸消融,暮雲霜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漸漸揚起笑容,“看來,我要替他多謝閣下的不殺之恩了。”


    “族長此言,真是令在下心生惶恐。”


    那男人說得客套,雙手合抱胸前,躬身向子蓁行禮。暮雲霜看著子蓁頷首,心想還好他沒以同樣姿態迴禮,不然自己真要驚掉了下巴。


    “不知族長可有閑暇,容在下叨擾一番?”


    “當然,”子蓁笑著,說得輕快,暮雲霜看在眼裏,感覺他似乎已完全對這人放下敵意,“這靈界之中,有誰能拒絕你的邀請呢,公子長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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