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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個不眠之夜,震顫的腳步聲、駭人的喊殺聲、淒厲的慘叫聲在長沙城上空不斷盤旋,城內不論是富商巨賈還是百姓貧民,都躲在各自的家中瑟瑟發抖,提心吊膽的等待著漫長難熬的黑夜過去,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麽,這個時候恐懼帶給他們的不安都是平等的。


    城北一戶尋常百姓的屋舍內,一名三十餘歲的漢子緊緊的摟著自己的堂客(即指老婆),婦人懷中抱著個嗷嗷待哺的嬰孩,那嬰孩的哭聲很大,那漢子被哭聲吵得心煩意亂,開口罵道:“臭婆娘,讓細娃仔別哭了,再哭把長毛賊引來,都得死!”


    那婦人也哭了起來:“細娃仔餓了,我又沒奶水,讓我去給做點米湯給他喝。”


    那漢子怒道:“家中就剩半袋米,好不容易都藏好了,現下再去翻出來,被長毛賊撞見,還不被他們搶了去?沒吃的咱們都得餓死。”


    那婦人不再言語,隻是跟著嬰孩一起哭,那漢子實在聽不下去,隻得起身道:“算個毛球,我去翻出米糧來,抓把米給這小祖宗做頓米湯喝。”


    屋內家徒四壁,除了木板床、一張木桌外,沒有多餘的物件,那漢子到了灶台邊,將牆壁上的一叢稻草拿下,從泥灰縫中取出一個布口袋,伸手進去正打算抓米,猛然間隻聽喀拉一聲,一個黑乎乎的身影撞破房門直挺挺的倒在屋內。


    那漢子嚇了一跳,那婦人抱著孩子縮在木板床邊瑟瑟發抖,母子倆都停了哭聲,一起望著地上那黑影,屋內黑暗也隻能看出那黑影是個人來。


    猛然間門口火光一亮,一個頭紮紅巾,一手拿火把一手持著明晃晃鋼刀的漢子闖了進來,胸前的號衣和清軍的明顯不一樣。


    屋內漢子嚇了一跳,急忙把手中的米袋又塞迴去,那紅頭巾漢子火把往地下一照,屋內夫妻倆這才看清地上撲著的是個清軍兵勇,胸口一片血肉模糊,一大片殷虹的鮮血滲到身下的黃土裏。


    紅巾漢子上前用腳蹬了蹬,那清軍兵勇動也不動,看來真是死透了。跟著他舉起火把看了看屋內,火把照過夫妻倆臉孔時,夫妻倆都是麵如土色,望著那紅巾漢子手中的鋼刀還是鮮血淋漓的,都嚇得大氣也不敢出。


    忽然間婦人懷中的孩子又哭了起來,那紅巾漢子哦了一聲,兩口子心中都是一驚。


    “小娃娃莫不是餓了,我這有點麵餅,兌點熱湯水給他吃吧。”那紅巾漢子操著廣西口音說道,小兩口略略聽懂了些,隻見他從懷中取出半個麵餅放在木桌上,轉身便走了。


    屋內漢子見那紅巾漢子離開,鬆了口氣,急忙上前把被撞開的木門又堵上,跟著拾起那半個麵餅迴到木床邊,顫聲說道:“剛、剛才那人是、是長毛賊吧。”


    那婦人驚魂未定,都說不出話來,隻是點點頭,那漢子鬆了口氣道:“還好遇上個好長毛,沒殺咱們。”


    那婦人這時才勉強顫聲道:“當家的,你還是把那屍首挪走吧,俺瞅著害怕。”


    那漢子罵道:“一個死人怕什麽?”他說著話的時候,聲音卻是發顫的,跟著起身在灶邊取了些茅草勉強蓋在那屍首上,打了碗水大大的喝了口,心神才稍稍定了下來。


    取了碗水後,那漢子迴到床邊,將麵餅泡在水裏,調成麵糊遞給那婦人道:“給細娃子吃吧。”那婦人顫抖著接過,慢慢的喂著孩子吃了,孩子吃飽後沉沉睡去,夫妻倆卻偎依著,都沒有入睡,屋裏多了個死人,都害怕那死人會忽然又縱起來,兩人眼睛睜得大大的,根本就無法入睡。


    漫長的一夜終於還是過去,天色漸漸亮了起來,那漢子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直的身子,緊了緊粗布腰帶,將上身的短褂紮緊,跟著灌了口涼水,腹中的饑火稍退,迴頭對婦人說道:“你在床上待著別亂走,我把那屍首弄出去。”那婦人嗯了一聲,那漢子見天亮了,才敢大著膽子打開木板門將那屍首拖了出去。


    小巷子裏靜悄悄的,青石板鋪就的路邊上有幾具清軍兵勇屍首,那漢子將屍首拖到一邊,正想扭頭迴屋,巷子口數名紅頭巾兵卒打著響鑼走了過來,邊走便吆喝道:“真天命太平右弼又正軍師西王告諭長沙四方百姓:胡奴竊據中國,天國聖兵應天父、天兄聖命,揮雄師北上討伐,今破長沙,四民不須驚慌,天國上下愛民若子,百姓都不殺,財帛皆不取,婦女不**。爾等繼為天國臣民,將受天父、天兄庇佑,吾等待之如兄弟姐妹,共享樂升平。各業百姓可安穩如常,百業照開,一切如故!”


    那漢子一連聽了幾次吆喝之後,略略放下心來,那幾名太平軍行過之後,又有一隊太平軍押著一批清軍俘虜過來,還推著幾輛大車,開始收拾沿途的屍骸,長毛賊的屍首,長毛自己人抬上車,清軍的屍首由清軍俘虜自行抬上車去。


    那漢子站在自己門口望著幾輛血糊糊的大車從麵前經過,收屍的太平軍和清軍都隻是看了他一眼,沒人說話又接著往前走,車軲轆攆著地上的血跡,咯吱咯吱的直作響,車上一具屍首的腿腳吊在車外晃晃悠悠的,原本清新的空氣中,那濃濃的血腥味久久沒有散去。


    “都死了才幹淨。”那漢子嘀咕了一句,正想轉身進屋去,卻見幾名太平軍又走了過來,當先一人三十來歲,操著一口湖南本地話問道:“兄弟,我等都是太平聖兵,我叫陳知命,醴陵人,原先是天地會的,半道投的太平,咱們這會兒在募集人手幹活,每天五十文錢,願意幹嗎?”


    那漢子略略一愣,摸了摸方闊的腦門,心中暗自思忖,自己原本在城中隻是幹個苦力的,從前辛苦一天每日也能掙到二十文錢,一個月下來也就六百餘文錢,可換三錢市紋銀子,每月他和自己婆娘兩人要吃三鬥三升米糧,五百文錢倒是足夠買米,還剩一百文錢便是買些小菜、粗鹽佐食,日子本就過得緊巴巴的,兩月前還生了個兒子,自己隻能勒緊褲腰帶幹活,省些給老婆吃,到了這個月鬧起了長毛,米價、銀價都漲,接連又有幾日沒接到活計,眼見家裏都快揭不開鍋了。這時長毛既然請做工的,還是五十文錢一天,這錢倒是該去賺他的,誰讓長毛鬧騰得自己家差點都過不下去了?


    “去、去做什麽?”那漢子有些猶疑的問道。


    那陳知命笑道:“就是打掃街道或是照顧一下咱們受傷的弟兄,反正不會是什麽殺人的勾當。”


    那漢子更是有些心動,但看了看陳知命剪掉的辮子,一頭亂發散在腦後,兩鬢前額又光禿禿的隻用紅巾裹住,看來是才剪了不久,麵色疑難的小心問道:“要剪掉辮子不?”


    那陳知命搖搖頭笑道:“這個隨你,咱們西王說了,不願剪的暫時不剪也無妨,但要是將來闔城百姓都剪,你剪不剪?”


    那漢子猶疑片刻道:“大夥都剪的話,我便剪。”


    陳知命點點頭道:“那就這麽說定了,跟我走吧,咱們先到軍營那邊,很多受傷的兄弟還等著人照料呢。對了,兄弟你叫啥名?”


    那漢子答道:“我叫李天熙,總爺,我先迴去和我家堂客說一聲,馬上就來。”


    陳知命笑道:“別叫總爺,你叫我陳卒長或是善人都行,總之別叫清妖的稱唿,再不行兄弟相稱也行,你快當點啊。”


    就這樣升鬥小民李天熙便跟著陳知命到了原本的巡撫衙門幹活,沿途陳知命還招攬了不少幹活的貧民,少說也有一、兩百號人,都是為了混口飯吃,而且長毛似乎比起清軍來客氣很多,所以都抱著試一試的心思才跟著陳知命來的。


    太平軍一夜惡戰,傷兵總有四、五百人,巡撫衙門偏廳、廂房、門房都是傷兵,總有一、兩百號人在這裏養傷,因為兵力有限,實在抽不出人手照料傷兵,蕭雲貴才命人去尋找幫工。長沙城才破,這裏的百姓對長毛似乎沒有太多的好感,太平軍在這裏站穩腳跟要緊,蕭雲貴生怕強拉百姓幫工激起民變,隻能出錢請幫工。


    隨軍的幾名掌醫、拯危官見幫手到來,連忙上前搶人手,每人分了個三、四十人,交代了些簡單的拯危要旨,便讓李天熙他們跟著照料太平傷兵。


    燒熱水、喂飯、煮藥、洗裹傷布,反正也就是些打下手的活計,李天熙倒也應付得來,到比每日做苦力輕鬆些,隻是他心中有些不快,老覺得這些活計該是女人做的,早知道讓自己婆娘來幹好了。


    正當李天熙幹活的時候,隻見一群殺氣騰騰的太平軍簇擁著一位裹黃頭巾的大漢走了過來,這大漢穿著紅緞長袍,衣飾甚是華貴,一看便知應該是長毛中的大官。


    一旁帶領李天熙的太平拯危官見了,急忙拉了李天熙一把,低聲道:“西王殿下來了,別亂動、別亂說話,小心被當做清妖奸細拿了。”


    李天熙嚇了一跳,急忙縮到一邊去,頭也不敢抬,大氣也不敢喘。隻見那西王走到每一處都親自驗看傷兵傷勢,說上幾句話,那些長毛傷兵就感動得流淚不止,李天熙心想,這長毛的西王對待自己兵勇倒是愛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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