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粲索性不理劉賢,對於其提出的每一個問題,都推說不記得。


    眾人沉默著,任馬車慢悠悠行走在永昌街上。


    “劉公子,你知道為何襄陽城的主路,起名為永昌街嗎?”王粲突然開口。


    劉賢問:“難道是因為永安這個名字已經被西川用了?”


    王粲嗤之一笑:“所以我總說,你們這些漢室宗親,還是要多學習一些。你沒聽說過始皇帝傳國大寶上刻著的八個字是什麽嗎?”


    劉賢快口答道:“知道,受命於天,既壽永昌。所以你想說,劉景升有稱帝的野心?就這?”


    王粲被劉賢噎的夠嗆,臉上青一陣紫一陣的說道:“既然知道,你就該明白,這襄陽城裏的每一件事都跟權力有關係。世人皆以為襄陽的大局在兩位公子身上,那都是愚見。主公難道是袁本初那樣的愚蠢之人嗎?襄陽的大局,從來都隻在主公一人身上。而你的所謂真相,本不過是眾人茶餘飯後的談資。而一旦它侵擾到主公的大局,在真正的權力麵前,真相就像你手中的湘紙,輕輕一捏便會成為碎片。那個時候,恐怕連你都不在了,又有誰會去在意真相?”


    建安七子就這點水平?劉賢心中一陣冷笑。這種言論他見得多了,後世的公眾號和頭條文章中多的是這些無用論。什麽真相無用、學識無用,還有什麽真理在大炮射程之內,似乎天下間所有的東西在強權麵前全都脆弱不堪,可是沒人去解釋,為什麽強權的歸宿總是消亡,而人們對自然宇宙和人性本質的求真探討永無止境。


    真善美最重要的是真。總有人打著“善”和“美”的名義去掩蓋“真”的光芒,然而失敗的,總是這些似是而非的偽君子。


    劉賢沒有和他爭論,而是拿起隨身的湘紙本子,用並不好看的筆跡邊寫邊念:


    “王仲宣說,蒯子柔的死因會影響荊州的政局,換句話說,他確認蒯子柔不是死於意外。”


    王粲臉色大變:“你這豎子!我何時說過先生的死不是意外?你血口噴人!”


    王粲要去搶那紙張,被一旁冷眼旁觀的劉巴攔下。


    “仲宣先生,他這也是隨筆記錄。沒有實證,是不會報呈主公的。今天早晨他還懷疑我呢,豎子嘛,無妨無妨,習慣就好。”


    說話間,馬車已經駛進了內城。


    王粲鐵青著臉,不住運著氣,再也不和劉賢多說一個字。


    終於,馬車停到劉修的別院前,這場尷尬之旅暫時迎來終點。


    “仲宣先生!”劉修高興的喊道,他和向朗已經在門口恭候多時。


    “季緒。巨達。”王粲隻是隨手行了個簡禮,便款步下車,看起來已經對這裏十分熟悉。


    “先生,學生前幾日作了幾篇文章,想請先生指教一二……”劉修拉著王粲,轉頭見到了劉賢和劉巴,臉色瞬間凝住了。


    劉賢笑道:“季緒公子,我也是仲宣先生的學生,算起來是你半個師弟。”


    劉修遲疑的望著二人,王粲說道:“不用理他,這個豎子偏要跟來。”說完他們便扭頭往裏走,賭氣似的不願搭理劉賢。


    “子初兄,為何如此?”向朗不明所以的問劉巴。


    劉巴麵色沉重的望著前方的幾人,道:“巨達兄,多的我亦不知。隻知道你如果真要報答季緒公子,就不要阻攔劉伯禮。襄陽的水快退潮了,這會別讓小公子被淹了。”


    聽著劉巴的話,向朗隱約察覺到了氣氛的異樣。


    ————————————————


    書房裏,王粲點評著劉修的文章,語言溫和,用詞細膩,與對待劉賢的態度截然相反。劉賢則隨手翻閱著書架上的竹簡,慢慢打起哈欠。


    他一夜未睡,此刻又滿眼都是枯燥的駢儷古文,很快起了困意。


    “這裏用落花就失了韻味,氣勢不宏大,不妨用落霞,更顯山河壯美……”


    “哈——欠——”


    劉賢迴頭,見師徒二人正嫌棄的瞪著自己。


    “劉公子,還請你去書房外等候。待下官解答完季緒的問題,再來迴答你的。”


    劉賢擺擺手。“講你們的,我還想學習一些遣詞造句。當年考試我作文成績就不高……哈——欠——”


    劉修走過來,突然大吼道:“文章者,經國之偉業,傳代之盛典,這是父親許給我唯一的珍寶,豈容你褻瀆!”


    少年攥緊雙拳,顯得激動且用力。


    劉賢上次見到劉修時,還以為這位庶子性格靦腆羞澀,沒想到涉及文章,他竟然能爆發出如此能量。這劈頭蓋臉一通罵,倒真是讓劉賢有些無地自容。


    “好,你們研究學問,我去門外等候。”


    ————————————————


    劉賢悻悻退出書房,向朗和劉巴正在外閑談,聽到劉修的高喊,忙過來詢問情況。


    劉賢說了經過,問向朗:“季緒公子平常都是這樣嗎?”


    向朗道:“我是建安六年後才跟隨公子,在向某的記憶中,公子從來都是溫文爾雅,剛剛這般,還是第一次。”


    少年的爆發讓劉賢一下子亂了方寸,他冷靜了片刻,接著問,為何劉修已經有了向朗這樣一位師傅,還要專門向王粲學習文章?


    向朗道:“向某安敢為人師?可惜世人的目光都隻看著兩位嫡出的公子,可是誰又知道,身為庶子的季緒公子身上,那璀璨如珠的才華呢?剛剛子初兄批評我,說向某對公子的勸導太過壓抑,可是兩位可知,那不是向某的意願,而是主公的意思啊。”


    “你是說,景升伯父讓你用不爭和順從的思想去教導季緒公子?”


    向朗點頭道:“其實就算主公不說,這也是向某唯一能教給公子的東西。季緒公子即便身為庶子,身上畢竟流著主公的血脈。單憑這一點,他就足夠令人忌憚。所以,從見到公子那一刻起,向某便日日提醒公子,萬事萬物,隻要劉琦劉琮兩位公子有所涉獵,他就一定不要碰。那些東西都有毒,要人命的毒!忍讓,就是他身為庶子的立身之道。”


    劉巴歎了口氣:“所以,兩位嫡出公子都不願學習文章,這便是劉修公子鍾情文章的原因吧。”


    向朗點頭:“季緒公子曾說過,他不要千軍萬馬,不要玉璽官位,隻想要寫出一篇千載流芳的佳作,讓天下人都知道,襄陽城有個名叫劉修的庶子,其文采飛揚遠勝嫡子。這一點,主公是清楚的。”


    劉賢有些理解劉修了。莫說作為穿越者,就是像劉巴、向朗這樣的古人,若是生來便被告知人生注定不能取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隻能甘居人下,還要一副笑臉做出心服口服的樣子,該是多麽痛苦的一種人生?難怪劉修會為了王粲爆發,因為在少年心中,文壇泰鬥王粲是成就他人生意義最重要的人,甚至比父親劉表的意義還重要。


    “那王粲跟隨季緒公子,也會心甘情願嗎?”劉賢問道。


    向朗聽到這句話,苦笑了一聲,微微搖頭沒有迴答。倒是劉巴笑著說:“巨達不願說人是非,是個老實人。這話我來說吧。”


    “王仲宣可不會追隨季緒,他並非淡泊名利之人。蔡瑁死前,他可是蔡府上的常客。就說當年那篇征討張羨的檄文,其實主公也讓邯鄲淳、宋忠等大儒各自起草了一篇,甚至起初主公屬意的還是另一篇佳作。但據說王粲找到了蔡瑁,甚至讓蔡夫人說了好話,才最終選定了他那篇文章。也就是劉琮公子不喜文章,若是他也如劉修公子這般好學,恐怕王從事要把劉琮公子的門檻踏爛咯。”


    劉賢聽著這些故事,去和曆史上王粲那個文采風流的形象對號入座,看似截然不同,可是細細想來,卻終於發現了些端倪。


    三國誌上說,荊州平定後,王粲曾在酒席上給曹操敬酒,在歌頌曹操豐功偉績的同時,批評前老板劉表坐失良機,不會用人。看似是一種識人之明,實際上卻是反複小人的行徑。


    還有在曹丕和曹植奪嫡時,王粲與曹丕曹植兩方結交,各有詩詞應和,看似文采風流,實際上是兩方投機,實屬政治小人。


    老話說,大丈夫非不能也,實不為也。王粲做過的這些事,雖然有其身為降將的無奈,但是也能看出他為了上位的不擇手段。


    看來文化和德性並不能劃等號。


    劉賢努力將思緒從對王粲的人品點評上拽迴,努力不讓對人物的偏見左右自己查案的思路。他已經想好,待王粲從書房中出來後,自己要好好審一審這位證人。


    至於劉修,上次的詢問不歡而散,這次他又在公子最為重視的文章上多有得罪,恐怕是不可能有所突破了。


    他疲憊的坐在台階上假寐,享受著難得的休息。


    ————————————————


    書房內,王粲端詳著劉修的文章,心思紊亂如萬蟻撕咬。


    他打斷了劉修的提問,嚴肅的看著少年的眼睛問道:“季緒,你如實說,當年在船上,你看到了什麽?”


    剛剛在文學話題上侃侃而談的劉修,被王粲問得臉色大變,又恢複成了那個怯懦的庶子:


    “先生問過好幾次了,學生當時在讀書,讀的就是先生的《英雄記》。”


    王粲一把抓住了少年的胳膊,五指快要將少年雙臂按出血來:“你胡說!《英雄記》我建安七年才成稿,建安五年你如何看得?!”


    劉修被王粲這幅樣子嚇得紅了眼眶:“先生不是早就給了我們兄弟一人一份初稿,當時學生看得便是初稿。”


    文豪聽到這話稍稍恢複了平靜。“對……對……你看的是初稿。可是若所有人都不在場,那蒯子柔是如何落水的?!”


    劉修恐懼地流著淚:“我……我也不知道啊……”


    王粲鬆開了手,自言自語道:“不是我推的,也不是你。還有人,那就是船上還有人,將蒯子柔推下了水。”


    劉修眼睛吧嗒吧嗒掉著淚。幾年來,每次授課,王粲都會問出同樣的問題,自己也不知道用相同的答案迴複了多少遍。每一次,都或多或少會激起對方如此激動的迴應。


    他望著門外劉賢的身影,不安中感到一絲釋放。這個問題藏在暗處多年,終究是有第二個人來追尋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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