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不疑疾步狂奔,身後的郡兵越追越近。


    忽然,一陣胭脂香味撲鼻而來。竟是一群妓女從春江院中迤邐而出,就像一束緊裹著的怒放花束盛開在大街中央。


    周不疑尚在發愣,隻見一隻男人的手從脂粉堆中探出,抓住他衣領將少年拉進了妓女堆中。周不疑的鼻尖臉頰蹭過女孩們的藕臂酥胸,隻覺得如墜花海,綿軟香滑。


    “跟我走。”男人的聲音蒼勁有力,不容置疑,那隻手拉著周不疑就像是拖拽著一隻小貓小狗。


    周不疑抬頭,隻看見那人筆直的後背,還有黑絲間的綽約白發。


    一個老人為何會有如此精壯的身板,又或者說人到壯年為何徒生白發?周不疑顧不上細想。反正他被郡兵追捕,這個人總不會是蔡瑁手下。


    兩人拐進一小巷,那人才轉過身瞧向周不疑。


    “像,真有點像。”那人說著,捏起周不疑下巴,像相馬一樣端詳著少年眉眼,直到少年掙脫開,才笑著問:“襄陽的劉先,是你什麽人。”


    周不疑見那人麵容一副尋常老者模樣,沒想到隻是看了自己一麵,竟然能說出舅舅的名諱,想必是襄陽故人。可是自己在襄陽多年,舅舅相識的達官顯貴中也沒見過眼前這號人物。


    周不疑道:“多些閣下相救。但我隻是個儒生,不識得閣下說的那位大人。”


    那人笑道:“不認識怎知他是大人?”


    他伸手往周不疑腰間一探,迅雷不及掩耳,少年猝不及防。“小儒生,哪裏來的荊州令牌?”


    周不疑大驚,連忙要去爭搶。那是劉先交給他通關所用,是可以通行荊州各郡國的令牌。如今被對方搶走,自己就算甩掉追兵,也出不了城門。可周不疑轉念一想,這令牌是荊州貴物,隻有劉表信任的眾臣才會配發,這男人若是認得令牌,必定也是襄陽權貴圈中人。


    少年昂首道:“不錯,劉先劉別駕是我親舅舅。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還不放尊重些?若要助我,他日必有重謝。若要為難,小心襄陽派人取了你首級。”


    那人又道:“劉先蠢,你這個外甥也不聰明。大街上自報家門,不怕我將你綁了索要贖金嗎?”


    周不疑道:“土匪劫人群眾成事,單槍匹馬是遊俠所為。再說,我舅舅一方大儒,怎會有身為土匪的故交?閣下既然能以麵識人,想必亦是一位大才。”


    “嗬嗬,劉先無趣,生的你這個外甥倒是有意思。把刀收了,你臂腕孱弱,不是耍刀的料。”


    周不疑的手還在身後撥弄短刀,本來他想以言語放鬆對方注意力,再以刀奪之,沒想到這點把戲被對方識破,所幸大大方方將刀拿在手中。


    “眼下不是閑聊的時候,既是故交,請閣下助我出城。來日必有一份謝禮。”


    那人也不理周不疑,彎腰撿起地上一樽陶翁。


    周不疑還要再索要令牌,隻聽身後郡兵撥開人牆追趕而至。


    “我看見了,那小子拐進去了!”


    “娘的,迴去稟報大人,就說這春江院裏有奸細……”


    “砰!”


    領頭追兵拐進巷口,突然隻覺得眼前一黑,然後才是額頭傳來一聲悶響,整個人被陶翁砸了個天昏地暗,兩腿一軟栽倒在地,後腦隨即流出一片暗紅血漿。


    另兩個人懸崖勒馬,見到周不疑和手持陶甕的男人,正要拔刀,那男人掄起陶甕將一人拍暈。隨著“啪”一陣脆響,陶片淩空飛散,郡兵口吐酸汁,也倒落於地昏死過去。


    男人接著雙掌如虎爪排出,重重捶打在最後一個郡兵胸口,將其踉蹌擊倒。


    那郡兵倒地,五官因為疼痛皺成一團。見對方還要逼近,忙要抽刀防禦,卻被對方一招“老猿掛樹”將軍刀踢飛。


    “大俠饒命!我也是奉命行事!我下有八十老母,上有吃奶的娃娃,還請大俠和公子饒我一命!”識時務者為俊傑,郡兵磕頭搶地,對著男人和周不疑苦苦哀求。


    那人沒有動手,隻是問周不疑:“你覺得呢?”


    周不疑先是被這老者的洞察力和神秘背景所震驚,如今見他身手矯健,招式老辣不下軍中驍將,更是驚詫萬分。但是周不疑畢竟是在襄陽長大的世家公子,見識遠博,特別是與劉表豢養的能人異士多有結交,很快便恢複了平靜。


    “他見過我們的臉,守不住話。”少年冷靜說著。


    那郡兵一聽這話,更是嚇得語調顫抖。“少俠!爺爺!祖宗!小人什麽也沒看見。小人隻知道王安、李楚二人追跑中摔倒撞地,小人、小人也撞到牆!”他轉身竟然去撞牆,可是終究下不去手,撞了幾下也不暈倒。


    “為了荊州大局,得罪了。”周不疑走到他身後,手起刀落,在那舉兵脖頸動脈處一劃,對方鮮血飆出,頓時沒了動靜。


    老者注視著周不疑,眼神不再像剛剛那般戲謔。


    周不疑迴頭,雙目如劍逼向老者:“隻有死人不會說謊。為了荊州大局,我不能冒險。……”


    老者冷笑一聲:“嗯,有襄陽人那味了。”


    周不疑像是想起什麽,將短刀反握:“在下周不疑,謝閣下救命之恩。敢問尊駕大名,他日好做報答。”


    老者道:“老夫……邢道榮。想要令牌,隨我來吧。”


    賴恭隨即轉身,帶著周不疑從巷內小門進入了春江院。


    ————————————————


    “邢公,時間緊急,請還我令牌,我今日必須出城。”周不疑道。


    賴恭把弄著令牌,斜靠在窗邊靠幾上。“為何要甩下舅舅,獨自趕迴襄陽?”


    賴恭當然知道劉先是此次襄陽副使,隻是他今夜才會化身泔水工潛入郡府,目前還不知道金旋已死的消息。


    周不疑不知道賴恭底細,自然不想對其透露金旋已死的消息。


    “此事事關襄陽大局,邢公莫要多問,免得傷及自身。”周不疑道。


    賴恭道:“哼,狗屁大局,不就是劉表兩個不孝子爭著坐那州牧之位?隻怕你舅舅劉先,還鬥不過劉琮的舅舅蔡瑁。”


    周不疑更加困惑,不懂為何這武陵郡中憑空出現一老人,說起襄陽政局竟然如數家珍。要知道這個年代不僅沒有微博和公眾號,連紙張都是貴物,尋常百姓也就知道劉表,哪裏還知道劉琦劉琮兄弟相爭的細節?即便是舅舅劉先的故交,可是對方既然是自己都不認識的老相識,隻怕也不會得知襄陽內鬥的近況。


    周不疑道:“鬥不贏無妨,隻怕不敢爭,不敢鬥,讓荊州失了大漢王氣才最可怕。”


    賴恭道:“小人說大話。這劉琦也好,劉琮也好,爭得不過是州牧之位,如何就惹上大漢王氣了。你可知何為大漢王氣?”


    既然打開天窗說亮話,周不疑也不用遮遮掩掩。“我說了,邢公能把令牌還我嗎?”


    賴恭道:“說的好就還你。”


    周不疑昂首道:“好。既然邢公問了,在下覺得,大漢王氣便在兩個字:正統。”


    賴恭道:“迂腐之論。”


    周不疑辯解:“此正統並非五行火德之論,乃是諸侯爭霸,扛在中軍的那杆大旗。”


    賴恭不說話,冷冷望著周不疑,讓他繼續說。


    周不疑道:“官渡之戰,曹孟德以弱克強,縱有郭奉孝‘十勝十敗’之論,但重在天子在許,乃令民心安附。”


    賴恭道:“那和襄陽有何幹係?”


    周不疑道:“曹操奉王令以討不臣,如借大河水勢,自天灌下,其道汪洋,占的便是一個‘正’字。荊州劉氏非同尋常諸侯,乃是克承王命的帝室貴胄,一言一行當以漢室法統為範。今襄陽之爭,看似是兩位公子之爭,首先爭的便是立嫡以長的宗法。國之大事在嗣與戎,宗法正,則萬事正,軍民安位,諸侯拜服。帝雖在北,但漢家正統在襄陽,如此天下歸心,假以時日,拜良將北伐,何愁大業不成?若廢長立幼,因愛忘法,則帝室正統不存,民心潰散,不待外敵來攻,荊州自潰。”


    賴恭不動聲色:“其次呢?”


    “除了守護正統,此爭更事關荊襄未來百年基業,漢家王業中興。


    若大公子勝,則必借勤王之軍功以壓蔡氏之橫強,一改景升公守土偏安之勢。以攻為守,北伐中興。南陽地近許昌,而許昌無險可守,彼一戰可定。如此不僅可保荊州基業百年,更是大漢中興有望。


    若二公子勝,則蔡氏等大族豪強分掌州郡,固土自安,延續景升公十年未進一寸之版圖。待曹孟德掃清北患,踏江南下,不僅荊州危矣,待其逐日做大,掩暗帝星,則大漢基業瀕危,王莽之禍不遠矣。”


    賴恭聽少年說完,撇著嘴說:“年紀不大,還挺能說。”


    “還我!”周不疑道。“你說過,說了就還我令牌。”


    賴恭笑道:“說了如此之多的大道理,不過是想說你舅舅有理。這些大道理說不盡,也辨不透。你舅舅對老夫有恩,老夫不會難為你。”


    說著賴恭將令牌遞給周不疑,卻在對方伸手時按住:“記著,這令牌太紮眼,藏好了,能不用則不用。還有一點,老夫問你,到了襄陽,你找誰報信?”


    周不疑道:“當然是景升公!”


    賴恭搖搖頭:“還是嫩啊。自古黨同伐異,君主忌之,也愛之。因為二黨相爭,總好過君臣相爭。此事,必須找一個中立之人去說,此人與兩邊都有聯係,卻又光明正大,且深得劉景升信任,懂嗎?”


    周不疑對賴恭的話深以為然,卻又一時想不起這合適人選,他深思片刻,突然靈光一現:“你說的是伊機伯!他是景升公同鄉,又是兩位公子開蒙恩師!”


    伊籍,字機伯,劉表的老鄉,早年便歸順劉表,後來成為劉琦和劉琮兩人的開蒙恩師,因不參與黨爭,深得劉表信任。


    賴恭聽他如此說,才將令牌交換,然後叫守在門外的小鳳進屋:“有沒有合適這孩子的衣服,給他換上。這樣招搖,隻怕郡兵抓不見,也要被土匪綁作肉票。”


    小鳳已經知道了後巷三具屍體的事,她語氣顫抖說道:“後院……後院有個幫姑娘們洗月事布的,和他身量相仿。”


    周不疑有些好奇:“月事布,那是何物?”


    賴恭哈哈大笑:“正好正好。就讓他穿洗月事布的衣物,打扮的越破舊越好!”


    很快,小鳳將那人一副捧來,讓周不疑換了,果然從貴公子瞬間變成小乞丐。


    “謝恩公搭救。”周不疑拱手行禮,轉身要走,思慮再三,又迴身道:“來之前我與舅舅看過零陵諸將底檔,曾見過邢道榮將軍畫像,與恩公……對了,恩公若是零陵中人,此刻金太守被人行刺,郡府中劉賢公子身負重任,恐怕需要恩公相助。待大功告成,周不疑再赴零陵求教。”


    賴恭淡淡一笑,也不承認,也不否認。直到周不疑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這孩子,心深,手狠,還善於偽裝,將來是個厲害角色。


    賴恭心想著周不疑臨走時提到金旋已死的消息,忽然一個念頭闖進他的腦海。他轉身又喚來小鳳:


    “小鳳啊,後巷那三具屍體……”


    小鳳腿腳打顫,連忙送迴珍珠,卻被賴恭拒絕。“奴家……奴家,那送泔水的宋五與奴家相好,奴家將屍體塞進了泔水桶中,晚上可讓宋五送出城去……邢大爺,奴家什麽都不知道。”


    賴恭安撫著捏了捏她的手:“放心吧,這兩年老夫不殺人了。正好,你讓那宋五再給老夫備身泔水工的衣服來。”


    說完,賴恭又取出一顆珍珠交給小鳳。“拿著,這是給你的。”


    小鳳望著賴恭笑眯眯的臉,卻總覺得他比剛剛殺伐果決的周不疑,更加令人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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