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陵人都知道四大家族。


    坊間說:“黃景陳鄧,宰執郡國”。


    此時此刻,四家族長難得同坐一席宴飲。


    表麵上,他們在品嚐最近零陵富戶十分流行的“烤串”,實則是在密謀串聯,企圖對抗郡府征繳名冊的政令。


    “不交!簿籍不交,名冊不交,什麽都不交!豈有為了一個豎子低頭的道理!”


    坐在下首的鄧通最沉不住氣,從宴會一開始便大聲叫嚷著,表達這憤怒之情。


    鄧家在四家中排在第四,所以鄧潘總是這樣高調,企圖在氣勢上扮演超過自家地位的角色。


    說起鄧氏,祖先是“潘驢鄧小閑”和“吮癰固寵”的鄧通。這支鄧氏本是旁支,在鄧通如日中天時被派到蜀郡嚴道縣的礦山作看守,卻因禍得福,在後來漢景帝對鄧氏一族的清算中存活下來,帶著開礦得來財富順江東下,紮根零陵,遠離朝政,成為本地望族已曆百年。隻可惜人丁不旺,家主鄧潘又是地地道道的紈絝子弟,坐吃山空。可笑鄧潘總想加入劉琦(劉表長子)、劉賢等人的貴公子俱樂部,卻總因為出身不夠求而不得,隻得在零陵郡內作威作福。


    在上交名冊一事上,除了故作姿態,鄧氏也有自己的顧慮。一旦上交名冊,多年偷漏稅賦的爛賬就會公之於眾。對於已經漸漸坐吃山空的鄧潘來說,這無異於在他心頭割肉。


    庖廚手中的肉串在炭火上呲呲作響,冒出蒸騰白煙。


    煙霧中,其他幾人麵無表情,眼神卻掃著在場諸人。他們不像鄧潘這麽莽撞,知道說出的話不僅要自己高興,更要別人愛聽。


    呲呲!


    隨著一聲油脂噴濺之聲,陳升輕輕咬了侍女送到盤中的鵝肝,率先開口:“嗯!嗯!諸位快嚐嚐這鵝肝,美味!人間絕味啊!聽說這烤串,正是那零陵豎子所創。子曰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論及宴飲享樂,看來整個荊州也無出其右。至於為政嘛……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為政?陳公這是何意?不是劉使君下令索要名冊嗎?”鄧潘一臉疑惑。


    陳升抿了一口梅子酒道:“賢侄真是憨厚。索要名冊,如此莽撞的政令,豈會是那慵猥怯懦的劉使君下得?十年了,劉使君與我輩相安無事,他做他的太守,我享我的太平。可是近來,聽聞那零陵豎子大病初愈後,先是大鬧了官署,嗬斥郡丞懶政,又帶人尋訪郡縣,丈量田畝,所到之處甚至動用府庫私財,修橋補路,興修水利,資助耕牛,一派勤政愛民之相,這是何意?”


    陳升一臉得意神色,仿佛這政局和典籍一樣,隻有他才能讀懂。


    說起陳家,本非零陵土著,祖籍兗州陳留郡。曾祖陳弇,師從宿儒歐陽歙,學得漢初伏生所傳今文《尚書》二十八卷,是有師承又有家學的書香門第。當代族長陳升曾舉孝廉,與同郡高柔等人以才學聞名中原,後為躲避戰亂,舉家南遷至零陵,被劉表稱為“南國文柱”。但是到了零陵之後,陳升不僅不鑽研學問,反而醉心於跑馬圈地,稱霸鄉裏,陳家短短幾年就從“學閥”,晉升為“學霸”。


    鄧潘一臉詫異:“劉賢這豎子……是要學那韓嵩啊!”


    “他敢!”


    對坐一筷子搗爛了盤中鵝肝,陳升直唿可惜。


    景梓惡狠狠道:“零陵郡,不允許這麽危險的人存在!”


    這是景梓,景氏一族的庶子。在他旁邊大快朵頤一言不發的,正是景氏正嫡家主景桑。相比於陳鄧兩家,排在第二的景氏一族,可是金光閃閃的貴族。


    景家的開山祖先,乃是輔佐漢光武帝奪取天下的雲台二十八將、官拜驃騎大將軍、世襲櫟陽侯的大將景丹。景家在漢代富貴綿長,直到上一輩在董卓之亂時因罪免爵,才南遷避禍。雖然比劉賢的帝室貴胄的血統還是低了那麽一丟丟,但在這偏遠的零陵也算足夠高貴了。之前被劉賢怒斥的郡丞鞏克,便是景氏兄弟的妹夫。


    景梓其人,雖是庶子,但才學出眾,且嫡子景桑耽於酒色,便所幸將家中事務一並交他管理,年歲一場,就養成了與庶子地位不相符的跋扈性格。


    嫡子景桑勸道:“哎,賢弟不要動肝火。嚐嚐這道蜜烤雞皮也不錯……那劉賢小兒,年輕氣盛,不知深淺,料想劉使君不過是愛子心切,過幾日氣消了,也就會讓那些泥腿子撤兵了。實在不行,各家交個假的不也一樣嘛……”


    雖是嫡子,可因為醉心於聲色犬馬,景桑的身體早就被酒色掏空,眼窩深陷,頭發斑禿,說起話來也是一副猥瑣相,毫無勳貴子弟的威嚴。


    “那要是劉使君不消氣呢?要是假的名冊被人發現,繼續索要真的呢?”陳升步步緊逼,逼著景桑表態。


    “這……這……”景桑慌忙看向弟弟。


    景梓語氣宛若家主一般:“笑話!交出名冊,豈不是將脖頸交於人手?!要打便打,景氏一族是世祖親封的侯爵,豈能任人宰割!”


    說道侯爵,陳升鄧潘都是莞爾一笑。莫說這侯爵之位已經被董卓罷免,就是爵位仍在,恐怕景氏如今的實力,也根本名不副實。


    事已至此,三大家族都已經表態不交,就等黃駟了。


    黃駟坐在上首,不慌不忙,在三大家族的注視下慢慢端起酒碗,飲下青梅甘露。


    從小到大,他都在享受這種被人敬仰和畏懼的感覺。


    相比於另外三家,黃駟郎能讓黃家保持在郡國豪族之首,靠的就是一個字——狠。


    黃家不是高門,最高就是出了旁支黃安一個尚書郎。但是本宗累世為官,門生故吏遍布零陵各縣。這代家主本命黃駟,為人狠辣無比,私募甲兵,部曲上萬,凡是佃農奴婢稍不合心意,便命手下亂棍打死,黃家田埂上日日有死屍抬出,府上夜夜傳來哀嚎,以至於坊間都說:黃氏一吼,血染湘水。


    此外,黃家更是與襄陽蔡氏結為姻親,將其作為自己隻手遮天的保護傘。“王令不入黃家田,生死全憑駟郎意”,正是百姓對黃駟為人的真實寫照。


    作為年輕的實力派,黃駟執掌黃家隻有幾年光景,沒有經曆過什麽大風大浪。他的父親黃老太公,當年則是率領零陵望族歸順劉表的功勳。


    他還記得,那時自己就躲於帷幕後,望著父親在同樣的眾人期待目光中,大手一揮,一錘定音,決定了零陵幾十萬人的生死。


    父親一句話,換來二十年太平。


    與其說黃太公率眾歸降劉表,不如說黃太公帶著零陵眾豪族參股劉表的荊州集團。


    他們是合作,不是隸屬。


    黃家甚至覺得,和平歸降,是黃家的選擇,不是劉表的選擇。


    “駟郎記住,郡守牧民,黃氏牧郡守。”臨死前,黃老太公對兒子諄諄教導。


    這也是為何劉表背後的南陽蔡氏肯屈尊降貴,與偏遠的零陵黃氏聯姻。


    可他不敢相信,自己剛當家主沒幾年,有人竟然敢跳出來,想要撕毀當初的協議。


    這人是劉度嗎?還是他那個被稱為豎子的長子?


    不,真正的想撕毀協議的,是劉表。黃駟在心裏說道。


    劉表,對,就是荊州牧劉表。


    黃駟郎已經得到消息,劉表派了大軍南下。名曰保護太守劉度一家,搜查蠻族內奸。


    劉度,甚至那個突然性情大變的豎子劉賢,都不過是劉表的一顆棋子。充其量,不過是劉度父子有意,而劉表將計就計。


    可兵是什麽?


    兵是刀。刀出鞘,就要見血!


    劉表這一招,實則借機鏟除黃家的勢力。也許劉表想趁袁曹大戰的空隙北伐中原,亦或者與江東孫氏戰事吃緊,再或者想偷襲西川,擴大勢力……反正隻要吞並了豪族,他劉表就是吃飽了的猛虎,隨時可以虎嘯山林,獨步天下!


    想到這,黃駟郎的眉毛輕輕抖動了下。


    他審視著下首的三家族長,感慨各族人才不濟,子孫不肖。


    鄧潘草莽吝嗇,陳升虛榮無才,景氏兄弟一個狂暴,一個荒淫,零陵望族的命運,終究還是要取決於自己。


    麵對劉表這個梟雄,自己一旦走錯一步棋,整個黃家,不,甚至所有零陵世家豪族,都會萬劫不複。


    但是他黃駟郎不能退。


    一步退,步步退!今日交了名冊,明日就是錢糧,後麵就會是私兵部曲,是刀兵和塢堡!


    不能交,連假的都不能交,交了就是怯敵!


    劉表之所以不敢明目張膽的與豪族為敵,就是不知深淺,投鼠忌器,此時正應該給與當頭棒喝,讓其永無覬覦之心!


    “諸位!”


    黃駟郎舉杯,他要正式宣布,與郡府的戰爭,自今日打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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