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劉賢的輕車出現在蔣家巷口。


    他已經調查過,蔣琬出身零陵湘鄉,自曾祖父一輩起便在郡府為吏,雖算不上豪族,但也算得上積善之家。


    可惜蔣家人丁不旺,如今隻有蔣琬一根獨苗,淪落成了寒門,連祖上留下的幾棟別院都已經變賣,隻剩下如今一棟方圓小院。


    劉全跟著跑了一路,不樂意地埋怨道:“公子真是變了。以往你最為厭煩這些寒門子弟,怎麽如今竟然如此器重這蔣琬,還特地包下那百鳳樓……”


    “要稱唿公琰先生!”


    劉賢想,蔣琬真要是好百鳳樓這口,自己就奉陪到底,正好連日勤政查賬,難得放鬆放鬆。


    陋巷深處,劉賢發現了蔣琬的身影,他正從外麵給院門上鎖,背上挎著鼓鼓的行囊。


    這是遠行的樣子。


    “公琰要往哪裏去?”劉賢的臉色有些難看。


    自己說了要來,怎麽他還要跑?


    蔣琬不迴答,臉上露出了難得的尷尬神色。


    劉賢道:“既至家門,不迎賓而入,豈是待客之道?”


    蔣琬迴望了一眼舊宅,那是他幾代人的祖產,良久說道:“此地已非蔣氏舊居。適才,已將它賣了。”


    “賣了?那你住哪,要以青樓為家不成?”劉賢驚詫萬分。


    “非也。”蔣琬心一橫,拱手說道:


    “小人正要請辭,此行要去許都,還望公子成全。”


    “你說……你要將天賦帶到許都?!”劉賢隻覺得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


    一口涼井水下肚,劉賢才緩緩睜開眼睛。


    蔣琬正望著他:“公子安好?”


    “公琰不走,便是晴天。”劉賢一把抓住蔣琬衣袖。


    對方低垂眉目,似有苦衷。


    劉賢坐起,打開蔣琬身邊的包裹,裏麵盡是金銀之物。


    蔣琬慌亂解釋:“公子勿憂,此為琬近年俸米和祖宅變賣所得,絕無半兩髒銀。”


    “兵荒馬亂,金銀之物招禍啊。”


    他似乎想起什麽,轉而問道:“先生可是要用此物贖買什麽……是買人?”


    聯係蔣琬的經曆,突然用如此之多的金銀,隻有從妓院贖人一種可能。


    蔣琬突然釋懷舒氣:“萬事皆瞞不過公子。不錯,小人正與那百鳳樓歌姬芸娘交好,此番正是要將她贖買出來,帶去北方。”


    “百鳳樓歌姬?那不是我……”


    劉賢心中一驚,自己曾經是百鳳樓常客,那會不會這位芸娘已經被自己……


    “芸娘兩個月前剛進百鳳樓,賣藝不賣身。”劉全提醒,但是緊接著附耳說道:“百鳳樓從未有賣藝不賣身一說。”


    “哦,那是在我大病之後,對,後來我就沒去過。”劉賢長舒一口氣,擺出了從未有過的嚴肅表情。


    “為了一個妓女,你竟然變賣祖產,連郡丞之位都不要了?”


    郡丞,可是秩四百石的高官。


    蔣琬抿了抿嘴唇:“因為芸娘,她懷孕了。”


    妓女懷孕?劉賢又是一陣眩暈,他仿佛覺得眼前蔣琬頭上有點綠。


    “蔣公琰,你可真是個……老實人。好,既然懷孕,就該留在零陵安胎靜養。贖人的錢,我出,你這祖宅我也替你贖迴!”


    說著,劉賢語重心長的拉起蔣琬的手:“如今曹操帳下謀士如雨,更兼收了袁氏一幹河北名士。公琰去了,怎會有出頭之日?此間肺腑之言,非為劉家,實是為公琰計。”


    可以說,在零陵境內如此低三下四求人,還是第一次。


    蔣琬搖頭,拿出一張信紙:“公子不必如此。蔣琬此去,絕不做侵害故土之事。但願能在飄在許都,安心做一小吏,與芸娘白頭偕老。公子若有問計,寫信即可……”


    “寫個屁!”


    劉賢怒了,一把將信紙撕個粉碎。


    “去許都,去許都,怎麽這天下英才不去許都就沒有發跡之所了嗎?荊南廣闊,大有可為,公琰助我,如周公瑾之輔孫伯符,莫說荊南,就是爭天下又豈是妄言?何必去許都蠅營狗苟,作一介小吏,整日仰人鼻息,混跡官場,蹉跎歲月!”


    蔣琬沒有迴應,隻是默默將碎紙拾起,拚在一起,躲避著劉賢的怒火。


    “蔣琬非為什麽前途虛名。去許都,是芸娘朝夕盼望之事,也是蔣琬對她的承諾。蔣琬雖不是什麽天下名士,但也做不出食言而肥之事,尤其是對芸娘,更是言出必行。”


    說道芸娘,蔣琬的語氣決絕起來:


    “如今荊州劉景升仰仗世族大家,蔣琬一介寒門子弟,若無公子提攜,斷無出頭之日。而許都既是芸娘情願所係,曹孟德又自詡唯才是舉,此行未必不能給芸娘幸福。就算碌碌無為,一世如螻蟻蝸居,隻要芸娘願意,那便為她作一世吏。”


    經過公堂對賬一事,劉賢已經自覺是與蔣琬知己相惜的朋友,此刻如此生氣,也並非是為了自己的霸業,而是不想看著朋友赴湯蹈火。


    許都那種生活,他太了解了。


    美名,厚祿,是留給王朗、孔融這些大名士的。


    如今的蔣琬隻是無名小卒,在零陵還算寒門,到了許都,連門都沒有。


    就是個流民。


    能夠給新興的大魏國當一塊墊腳石,已經是幸運了。


    要想成為宰相之才,隻能靠想了。


    劉賢勸道:“一口一個芸娘,你可知,若你成了一介流民,你的芸娘早就成了別人的了。”


    蔣琬不為所動:“芸娘不是那種人。”


    這份自信深深激怒了劉賢。


    那妓院鴇母豈是什麽善人,青樓之地,怎容得下貞潔烈女?


    “好,好,好,你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本公子也不逼你,省的你身在漢營心在曹。”


    “謝公子成全!”


    蔣琬剛要行禮,又被劉賢止住。


    “本公子可沒說同意。你我做個賭注,你贏了,我讓父親給你寫薦表,到許都從廷臣起步,也不會虧待了你的芸娘。”


    蔣琬猶豫片刻:“若是公子贏了呢?”


    “你留下,死心塌地跟我。”


    “敢問賭注是什麽?”


    “芸娘的真心。”


    劉賢凝視著蔣琬,如果對方所言非虛,這賭注已經足夠誘惑。


    “公子未曾見過芸娘,就篤定芸娘與那些庸脂俗粉無異?”蔣琬的語氣有些不滿和倔強。


    “本公子這輩子別的也許能看錯,但是賬目和女人,那是絕對看不錯。”


    劉賢說這話其實心裏也沒底,但是無論如何,今天也不能放走蔣琬。


    蔣琬沉吟片刻,終於開口:“公子承諾,不可用強。”


    “那是自然,但憑真心。”


    二人擊掌立誓,許下賭約。


    望著眼前的蔣琬,劉賢心中無限感慨:


    為了所謂的愛情,竟然願意拋棄前途於不顧,這蔣琬到底是奇才還是白癡呢?


    要知道,青樓都會定期給女子服藥,為的就是避孕。


    那芸娘懷孕,八成就是一個謊話。


    更何況,感情不是镔鐵,經不起反複鍛打。拿感情做賭注的人,從下注那刻起就是輸家。


    這一個月,自己有的是辦法,要麽讓芸娘變心,要麽讓蔣琬灰心!


    劉賢坐定,重新恢複了笑容:“既然還有一個月,那此刻你還是我父親手下的郡吏。現在我代表太守,正式命你為零陵郡丞。”


    “公子”劉全在旁扯了扯劉賢的袖子,“使君不讓……”


    劉賢想起父親的告誡,一時有些尷尬。


    “蔣琬寒門子弟,確實夠不上郡丞高位。且拔擢州郡官吏皆須朝廷下詔,公子切莫壞了法度。這一個月內,蔣琬作公子身邊一介從事,早晚應對,盡心辦事,公子以為如何?”


    劉賢同意蔣琬所說,眼下他確實還沒有執掌人事大權,隻得許諾,將來一定會讓蔣琬發揮棟梁之才。


    當夜,劉賢留居蔣宅,二人暢談荊州形勢,直到夜半才抵足而眠。


    ————————————————


    幾日後,劉賢在府中,召見了從事陸斌,一個風流倜儻的俊俏公子。


    當然,陸斌還另外一個重要身份,那便是劉賢作紈絝子弟時麾下的清客,也稱作幫閑,簡而言之,就是陪著闊少爺消遣娛樂的小跟班。


    別看這位陸斌地位不高,但是卻出自吳郡陸氏,屬於極為偏遠旁雜的庶支,本家基本不認的那種。但好歹算見過世麵,也多少攀得上高門大姓,才被劉賢豢養著。


    穿越後,這還是劉賢第一次見這樣的“老朋友”。


    “拜見大公子……幾月不見,公子的氣色是越發紅潤,莫不是固本培元有了成效,打算今夜去那百鳳樓……”


    陸斌本以為劉賢還是原先那副下流模樣,可是看到對方正襟危坐,毫無應和,也是自覺沒趣,尷尬收聲。


    “今日召陸卿前來,不為別的,有件事我不方便出手,還要有勞陸卿。”


    劉賢招手,讓那陸斌附耳靠前。


    隻見陸斌的臉色一會兒陰,一會兒晴,一會兒冷汗直流,一會兒淫蕩淺笑。


    “公子放心,百鳳樓的事,都包在陸某身上。”


    陸斌剛要起身,又被劉賢叫住。


    “還有一事,本公子記不清了,還請陸卿提個醒。”劉賢說著,從懷中掏出了當初那個盛放五石散的小藥瓶。


    “此物可是陸卿所贈?”


    陸斌望著那其貌不揚的小瓶,鬢角卻滲出了涔涔冷汗,張著大口,卻難發一言。


    劉賢問這話的目的是什麽他不知道,但陸斌已經確定,眼前這位劉大公子,已經不再是原來那個零陵豎子了。


    不,他們絕不是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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