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快黑盡了,顧客進進出出的似乎更多。每天黃昏,是買書、看書的人最多的時刻,書店裏擠來擠去的都是晚飯後從學校出來的學生。陳鬆林忙著在人叢中取書、收錢、找錢,無暇細聽那些學生嘈雜的閑談。


    書架前麵,一個戴四川教育學院校徽的學生,正對身旁一個中學生模樣的青年,談到重慶大學的情況。他們的談話,引起了陳鬆林的注意。


    “重大要罷課?為啥子?”那中學生問。


    “特務行兇……”


    陳鬆林正要聽下去,一個顧客舉起兩本書,在叫他收錢,隻好又跑了過去。


    幾個鍾頭裏,陳鬆林從一些零散聽到的對話中,大體上可以做出判斷:前些時在重慶大學訓導處前麵親眼見到的那場醜戲,引起了學生的憤怒。可能要罷課了,沙磁區其他學校也在醞釀響應支援。這情況使他覺得高興,因為工廠、學校不斷發展的鬥爭,和民生凋敝、民怨沸騰的局麵,定會叫敵人手忙腳亂,無法對付。


    夜漸漸深了。陳鬆林在忙亂中逐漸察覺到,顧客已經減少了許多。這時,甫誌高跨進書店來了,他也像普通的顧客那樣,在書架上東翻翻,西看看,瀏覽著圖書。甫誌高到書店來,是有目的的。


    他一進店,就注意到,在一個書架旁邊,果然有個頭發長長、臉色蒼白的青年,正在聚精會神地讀著一本厚書。看來他已經站了很久了,瘦削的臉在燈光下更顯得陰鬱晦黯。甫誌高在暗中憐憫地注視著他。這青年,大概就是陳鬆林提到的那個人吧?


    快到關店門的時候了,那青年還在專注地閱讀。甫誌高看出陳鬆林無意去打攪那青年,因為他告訴過小陳:喜歡看書的顧客,應該特別照顧;對這個似乎有滿懷苦悶的青年,更要耐心接近。


    這個青年最近時常來書店,有時是上午,有時是下午或晚上。一來,就站在書架下默默地看書。他看的多半是文藝理論和翻譯小說,看出了神,有時竟情不自禁地讀出聲來,惹得旁邊看書的人,不耐煩地盯他兩眼。間或,他也買一兩本廉價書。甫誌高聽陳鬆林說過,他買那本《蕭紅小傳》時,感歎地說,蕭紅是中國有數的女作家,是魯迅先生一手培養的,可惜生不逢辰,年紀輕輕的就被萬惡的社會奪去了生命。


    這青年衣衫破舊,舉止有些寒傖,看樣子不像學生,大概是個小職員吧?不過,要是職員,他怎能一天到晚不去上班,把時光都消磨在書店裏?甫誌高幾次想問,卻不好啟齒。


    他知道過於冒昧的關心,有時反會引起對方的誤會。


    陳鬆林清理著圖書,自然地走近了那青年。甫誌高看出小陳有意去找他攀談,心裏不由得滿意地想到:這小陳雖然年輕,倒是聽話,而且機靈,好好培養一些時候,定會成為一個很好的助手。此刻那青年仿佛有些羞赧,低著頭悄悄看書。甫誌高看出他多少有點擔心:一天到晚白看書,會不會遭到店員的白眼?陳鬆林慢慢走近他,尚未開口,那青年便發覺了,有點慌亂地把書送到陳鬆林麵前,小心翼翼地辯解著:


    “書,我沒有折皺。”


    陳鬆林笑了。“你喜歡高爾基的作品?”


    “咳,愛看。”青年苦笑了一下,樣子怪可憐的。“太厚了,我買不起……”


    “你貴姓?”


    “姓鄭。”青年下意識地把書壓住胸口,像自衛一樣地望著對方。“我住在——重大。”


    陳鬆林大概也發覺了那青年戒備的神情,淡淡地說了句:“你請看書吧。”便走開了。


    又過了一陣,書店裏隻剩下兩三個顧客還在看書了。甫誌高便走過去,對那青年親切地打聲招唿。近來,他對接近群眾,也是很有興趣的。


    “這邊電燈亮些,坐下來看嘛。”


    青年仿佛再次從小說的情景中被驚醒過來。他定一定神,趕快把高爾基的《母親》還迴書架,用深深的歉疚的目光,望著甫誌高說:


    “對不起,耽擱了你們的休息時間。”


    “沒關係,你看書吧。”


    “太,太晚了,對不起……”


    青年留戀地跨出書店,走向茫茫的暗夜。甫誌高望著那瘦骨伶仃的背影,無限同情地沉思起來。


    關好店門以後,甫誌高便到樓上那一小間陳鬆林的寢室去了。他坐在陳鬆林那張小書桌旁,翻閱了一下小陳的讀書筆記,他發現,小陳很用功,雖然文化不高,但做的《大眾哲學》筆記很認真。筆記本的封麵上還寫了幾行自勉的話。合上筆記本,甫誌高點燃一支煙,深深地思索起來。他平素不大抽煙,近來因為工作順利,精神比較興奮,有時就抽上一支兩支。


    書店開業有一段時間了。他早就想找個機會和小陳深談一次。隨著全國勝利形勢的逼近,他心裏的許多打算,現在應該盡快地著手進行。有些事情,過去也曾想過,但總嫌太遙遠,太空泛,有些渺茫;不像現在這樣,可以想得很多,很具體,而且有條件和機會去力爭實現。過去,他作過一些工作。特別是抗戰初期,剛剛入黨的那段時間,當時許多學生運動,他都參加過,而且經常拋頭露麵。不過皖南事變以後,環境惡化了,他不能不隱蔽起來。及至他在銀行界有了一些發展,並且為黨負擔了一些經濟工作的責任,他便再也得不到參加群眾運動的機會了。最初,他對白色恐怖下的新的工作方法,是不習慣的,在最艱苦危險的黑暗年代,黨和他隻能保持單線聯係,幾個月才能和上級見一次麵,也使他產生過苦悶。後來,他終於習慣了新的工作方法,習慣於利用各種上層關係和銀行界的生活方式來掩護自己。他熟悉了地下工作的某些規律,他和他妻子一直安全地住在銀行宿舍裏,從來沒有暴露過身分,也沒有給黨引起過任何麻煩,相反地,組織上付托他的事情,他都盡力地做了。


    最近一些時候,甫誌高對長期寧靜的生活,漸漸地不能滿足了。作為地下工作者,他渴望著參加更多的鬥爭。當然,這和年輕時那種熱情衝動是完全不同了。這種急於參與活動的情緒,在他反複研讀《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這篇文章以後,變得更加明顯和強烈。革命發展到轉折點了,多少年來的革命鬥爭,眼看就要勝利了。急於工作的願望,使他異常興奮,幾次向黨要求擔任更多的工作。雖然區委書記江姐在移交工作時,將他希望接管的學運工作交給了新調來的同誌;但是老許卻把建立備用聯絡站的工作交給他了,這是件秘密的工作,區委的同誌都不知道這件事。也許老許的想法和他的不完全相同,但不管如何,甫誌高覺得,這是黨對自己的信任。因此,他決心把黨委托的一切工作做好,不管是金融界的,還是聯絡站的。他還希望得到更多的工作機會,例如辦好書店,進而在文化界取得新的發展等等;因為做文化工作也便於隱蔽,較少暴露的危險。目前,他並不害怕困難,但是感到缺少助手,他對年輕熱情的陳鬆林特別重視,希望他迅速成長,幫助自己在活動中作更多的事情。


    樓梯在響,打斷了甫誌高的思路,清理完書刊的陳鬆林上樓來了。


    甫誌高迴頭注視著年輕單純的助手,緩慢而有興致地問:“小陳,近來工作安心了嗎?”


    陳鬆林憨直地苦笑。


    “一天到晚氣力用不完,倒是幹鎯頭還強些!”“你還掛念工廠?”


    “炮廠鬧成啥樣了?”陳鬆林一點也不掩蓋,衝口說道:“讓我迴廠去看看嘛!”


    “聽說還是僵持著……”甫誌高很久沒見到餘新江,也不很了解情況。“不過,全市工人的支援,聲勢倒比前些時候大得多了。”


    陳鬆林眨著一雙圓圓的眼睛,想聽下去。他沒有聽到更多的消息,隻好長長地噓了口氣,靠在床邊上坐下。


    “小陳,你不安心工作?”甫誌高微笑著,猛然問。“不是!”陳鬆林不知怎樣迴答才好。“黨叫幹啥就幹啥,隻是……”他的拳頭結結實實地在床邊上捶著,補充著他未說完的意思。


    象這樣的年輕同誌,剛脫離熟悉的環境,擔任這種新的、特殊的任務,多少有點不習慣,是很難怪的;自己當年剛脫離群眾運動轉入長期隱蔽時,何嚐不感到苦悶?甫誌高並不急於說更多的話,隻是默默地抽煙,端詳著麵前的年輕小夥子。


    “書店多久擴大?”陳鬆林忽然問。因為甫誌高說過:書店開業以後要逐漸擴大,不僅作備用的聯絡站,而且在文化方麵,也要作些工作。書店擴大,業務增加,再有一兩個同誌來作店員,都是陳鬆林求之不得的事。


    “我找你正是為了研究這個問題!”


    對著小陳睜大了的圓眼睛,甫誌高目光閃閃地告訴他:“我們擴大書店的著眼點,是給黨作更多的工作。既完成聯絡站的任務,又秘密地賣進步書刊。你想想看,當那些讀者激動地從你手上得到新的知識和各種寶貴文件時,你不是為黨作了更多的工作嗎?”


    “……”小陳睜著圓眼睛,望著甫誌高。


    “而且,”甫誌高接著說,“我們的讀者,大半是求知欲最強的青年學生。他們渴望追求真理,追求戰鬥的人生。因此他們渴望找到走向光明的指路人。我們的光榮任務就在這裏。把書店辦好,多少發揮一點過去《新華日報》和那些進步書店的作用,在今天是特別迫切的工作!”


    說到這裏,甫誌高忍不住告訴小陳一些他不很知道的事情,特別是最近農村武裝鬥爭的蓬勃發展,城市大量抽調幹部下鄉支援農村……甫誌高說:這一切都要求每個人,充分認識時代的特征,放手地開辟各種工作。


    聽到這裏,陳鬆林很自然地聯係到自己的業務,他焦急地詢問:“那麽,書店為什麽還不擴大?”


    “事情要考慮周詳以後再動手,才能夠事半功倍。”甫誌高緩緩地,但是胸有成竹地說:“現在就著手籌備,擴大我們的書店吧!”


    甫誌高又燃著一支煙,沉思了一下,“我還有個新的考慮:書店擴大以後,如果再出版一種文藝刊物,團結進步青年,作用也許更大……”


    這個打算,陳鬆林的確沒有想到。忙問道:“上級都同意了嗎?”


    甫誌高坦然地迴答道:“你說咧?凡是對群眾有利的工作,我們黨何曾拒絕過?作為一個革命者,特別是地下工作人員,應該有遠大的眼光和氣魄,從群眾的利益出發,自覺地為黨貢獻一切力量!如果一個地下黨員,看不見明天,看不見勝利,不敢挺身為黨為群眾獻身,隻是坐待黨給他安排工作,那就不是一個真正有覺悟的共產主義者!”


    興奮的陳鬆林完全被工作、理想、未來吸引住了。他聽著侃侃而談的甫誌高講話,很自然地把這位新的上級和餘新江對比起來。餘新江和他是從小的朋友,一起在修配廠當過童工。餘新江比他大幾歲,參加鬥爭也比他早,從來對他都很嚴格,調動工作的時候,還嚴格地告誡他,離廠以後,不準和過去的任何朋友、同誌往來。可是,甫誌高的性格和領導作風卻完全不同,一直鼓勵他大膽工作,而且關心、體貼,很少說句重話。陳鬆林有時也感到和新的上級之間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性格上的小距離,他把這種距離歸之於接觸不長或者是自己對知識分子的某種隔膜,後來索性不去多想了。因為他覺得,對上級是不應該亂加猜測的,對於領導作風,更不能強求一律。何況,他對甫誌高對他的領導和幫助,心裏還相當滿意。


    忽然,他又想到:甫誌高大概還沒有吃晚飯吧?當甫誌高的話告一段落時,便問道:“我又忘記了,你今天吃過晚飯沒有?”


    甫誌高笑了,諒解地說:“我怕你又不招唿我吃飯,所以今天是吃了晚飯才來的。”稍停了一下,又說道:“天氣冷,喝杯酒暖和暖和也好。”


    陳鬆林買了些酒菜迴來,在書桌上攤開,兩人便對坐在桌邊,邊吃邊談,毫無拘束。他們談論著工作、學習、生活。甫誌高像個溫和的老大哥,親切而又耐心地傾聽陳鬆林談論自己的理想。話題再次轉到書店、刊物、當前工作以後,甫誌高問起了黎紀綱的情況。那次陳鬆林在重慶大學見到那個被特務打傷的《彗星報》主編黎紀綱之後,向甫誌高匯報過,他照著甫誌高的吩咐,已經作了一些工作。《彗星報》,陳鬆林看過幾期,內容是進步的,也和另一些學生辦的壁報一樣,有些話說得很“左”。


    “華為和他的關係怎樣?”甫誌高突然問。


    “他們今年才同宿舍,接觸不多。”陳鬆林說:“華為說他向來很紅,去年‘六一’大逮捕時,黑名單上就有名字,差點被抓去了。”


    甫誌高沉思了半晌,告訴他:“以後你和黎紀綱的接觸,盡量少讓華為知道。”


    陳鬆林點頭。他從這話裏猜想得到:華為大概不是甫誌高領導的,否則,前次匯報了情況,他就會直接通知華為就近作工作,而不會叫自己去接近黎紀綱了。


    陳鬆林看見時間不早,收拾了一下碗筷,便去拿起麵盆,準備下樓打水。


    “你到哪裏去?”


    “打水給你洗腳。”


    “算了,小陳。”甫誌高阻止了他。“末班車進城,還有十來分鍾咧。”


    “這樣晚了,你還迴去?”


    “我有事。”甫誌高沒有多作解釋。


    臨走,甫誌高看了看怏怏地望著他的小夥子,笑了一下:“下次再談吧。小陳,你工作很努力,將來會有成績的,你很聽話,進步很快……”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也知道,過多的讚揚,對年輕同誌的成長沒有什麽好處。


    到了樓下,甫誌高在書架旁邊站了一下,忽然又頗有深意地說:“小陳,那個看書的青年,怪有意思的!你要設法多和他接近。”


    “我也想過,”陳鬆林說:“可是……”


    “可是什麽?”甫誌高打斷了他的話。過去陳鬆林提起這青年常到書店的事,他也反複考慮過,確信這新開業的書店,沒有任何可以引起敵人注意的地方。今天他又親眼見到了那青年,他相信自己的眼力很準,不會看不透那年輕人。“這個人,我估計是個失業青年。小陳,剛才我還說過在勝利的形勢下,在我們黨的堅強領導下,廣泛地聯係群眾,盡一切可能擴大革命力量,才是我們迎接革命勝利唯一正確的路線……”


    陳鬆林不再說話,準備去開店門。但甫誌高不忙著走,他興致勃勃地又說道:


    “現在是1948年,全國勝利前夕,隻要不是隻看著自己鼻子尖過活的人,都應該看見,這和我們過去搞革命的時代大大不同了。可是,我們不止是觀察家,看到就夠了,我們是革命者,還應當把遠大理想和現實工作結合起來。條件不同,秘密工作需要更多的警惕,但也不能把自己束縛在小***裏。秘密工作不能脫離群眾、脫離鬥爭而孤立地存在;密切聯係群眾,對秘密工作說來,也是必需的,因為它可以受到群眾的保護!小陳,我相信你是會完全同意我的看法的。”


    甫誌高微笑著和小陳握手,然後,拉開了店門。


    過了幾天,小陳又到重慶大學去。剛走進華為那間擺著一二十張雙層床的宿舍,便看見那個常到書店的青年,躺在黎紀綱的**,拿著本書,專心一意地讀著。


    陳鬆林記得,他第一次遇到黎紀綱,就是在這裏。黎紀綱躺在**,扶他迴來的同學們,正用毛巾浸濕冷水幫他止血。此刻,他覺得奇怪,看看宿舍裏沒有什麽人,所以一見到華為就向他低聲打聽這青年的來曆。


    華為的年紀,比陳鬆林大不了多少。他說:“聽黎紀綱講,是他的表弟,失了業,暫時住在這裏。”“哦,黎紀綱的表弟!”小陳低聲笑起來:“難怪他經常到書店看書。”


    “你打聽他幹甚麽?”華為有點詫異,追問起來。“他是書店的老主顧。”陳鬆林沒有多作解釋。他記得甫誌高的叮嚀,不肯再說什麽。


    這時,黎紀綱迴宿舍來了。他帶來兩個饅頭,遞給正在看書的年輕人。


    小陳見了這情景,發自內心的同情心,使他忍不住對華為說:


    “你看,幾個饅頭就過一天,這是啥子生活喲!”


    華為也有同感地轉過臉去,望著那個正在大口大口地吞咽饅頭的青年。


    一個學生走進來,在華為耳邊談了幾句話,華為便和他一道出去。臨出門時,他對陳鬆林說:“我一會兒就迴來,你中午就在學校搭夥。”


    陳鬆林獨自坐了一陣,翻了翻報紙,又從華為的暖水瓶裏,倒了一杯開水,坐在床邊喝著。


    “表哥,你怎麽不帶點開水迴來?”


    這聲音很自然地引誘著陳鬆林的視線,他看見那青年放下一隻空的漱口缸。陳鬆林躊躇了一下,便倒了一杯開水送過去。


    “啊,你多久來的?”黎紀綱高興地代他表弟接過杯子,迴身又為他們介紹。“這是小陳,陳鬆林,我新近結識的好朋友。這是我表弟,鄭克昌,小鄭……他從郵局出來,正在托人找職業。”


    鄭克昌抬頭看看陳鬆林,慢慢伸出手來,依然有點羞赧地說道:


    “我們見過……在書店裏。”接著,又苦笑了一下,“我常常去看不花錢的書。”


    “啊!你們早就認識了?”黎紀綱似乎有點詫異。“不熟……”鄭克昌不好意思地解釋著:“他——他找我談話,當時我懷疑……為什麽老是注意我……”陳鬆林忍不住朗聲大笑:“沒有想到,現在我們成了朋友!”


    “是呀,我們是朋友了。”


    兩個人高興地握手,黎紀綱在旁邊微笑著。


    “你們這裏真有點擠,”陳鬆林看了看窄小的床鋪,“兩個人,一個鋪,怎麽睡啊?”


    “是呀!”黎紀綱抱歉地說:“沒有辦法,隻好暫時擠一擠。”“晚上表哥多睡一些時候,”鄭克昌也歉然地解釋說:“我反正沒事,夜裏就看看書,白天他上課去了,我再睡一會兒。”“你們這是輪流睡覺法!”


    三個人一齊笑了起來。


    “我去打點開水迴來。”鄭克昌喝完了水,慢慢說。“算了。”陳鬆林指了指斜對麵華為的床鋪,“那邊還有大半瓶。”


    鄭克昌還是拿起空水瓶,緩緩地走出去了。


    陳鬆林和黎紀綱漫談了一陣,小陳說到《彗星報》辦得不錯,最近幾期他都看了。


    “要把刊物辦得有水平,很不容易。”黎紀綱思索著。“如果有錢,多訂點雜誌,買些理論書籍來參考,《彗星報》也許辦得更好些。”


    小陳笑了笑。“有些上海、香港出的刊物,你看過嗎?”“最近沒有。”黎紀綱說:“過去讀過上海出的《文萃》,很不錯……前些時候,有人送了我一本歌劇《白毛女》,真是感動人!”


    “這本書我也看過。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陳鬆林忽然問道:“你想看港、滬出的刊物嗎?”


    “找不到呀!”黎紀綱歉然地說,臉色微微發紅。“找得到。”小陳低聲說著,摸出一本《時代》,交給了他。“你要注意,別讓人發現了!”


    “當然。”黎紀綱激動地握著小陳的手:“真謝謝你!”陳鬆林又摸了摸口袋裏裝的《挺進報》,甫誌高交代過,可以送給黎紀綱看。可是小陳沒有拿出來,他不急於一次給他太多的東西。


    黎紀綱掀開藍布長袍,把《時代》卷起來,放進內衣口袋。小陳偶然一瞥,發現他那內衣口袋裏,露出了一些粉紅色的打字紙的邊沿。啊,那不是《挺進報》!原來黎紀綱已經有《挺進報》看,不需要再送給他了。黎紀綱抬起頭來,仿佛發現小陳正在注視他的衣袋,他立刻放下衣襟,不自然地遲疑了一下,終於對陳鬆林誠懇地說:“小陳,謝謝你對我的關心,不過你經常帶這些東西,很危險,最好謹慎一點……”


    停了會,他又接著說:“港、滬刊物,以後也不必經常帶給我看。”


    這些話,使得陳鬆林的感情和他更加接近。


    “小陳,吃飯去吧。”是華為的聲音,他站在門口,和黎紀綱點點頭,把陳鬆林叫走了。


    在去食堂的路上,華為略帶責難地說:“你怎麽冒冒失失到學校裏活動起來了?”


    陳鬆林正要解釋,迎麵走來一位姑娘,藍旗袍,短大衣,頭發剪齊耳根,圓圓的臉蛋上,笑盈盈地現出兩個酒窩。她一見陳鬆林,就把書包一甩,像要打他似的,笑道:“小陳,到學校來玩也不看看我。上迴在訓導處門口,特務氣勢洶洶地嚇人,你也不給我撐撐腰!”


    陳鬆林吃驚地望著她:“你,怎麽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成瑤笑盈盈地斜視著華為,華為忍不住也笑了。


    “算了吧,一道去吃飯。”


    “我吃過了,馬上就迴家去。”她把一卷鈔票交給華為:“給炮廠工人募的捐款,剛才收到的。”


    “幫我問候廠長。”陳鬆林睜大眼睛望著捐款,若有所思地說。


    “當然咯,還有小餘!”成瑤笑著,迴頭伸出一隻潔白的手,向著華為。“給我的東西呢?拿來!”


    華為四麵看看,附近沒有人,便迅速拿出一疊粉紅色的打字紙,遞給了她。成瑤敏捷地把它塞進書包,一揚手,又把書包甩在陳鬆林臉前一晃。


    “再見!”


    話聲未完,她就一陣風似的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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