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著監視器,手裏還寫畫什麽的導演,聞言偏頭掠一眼端坐的兩人,視線沒怎麽停留,又迴到了屏幕上。


    單廣笙後腳也鑽進了“涼棚”,越過一眾人的頭頂,看到了他們,點點頭算是招唿過,便聚攏到導演身側。


    從言青川的角度看過去,除了層層疊疊的屁股、後腰,黝黑的小腿及小臂,連天光都被遮蔽掉幾分。


    她伸出食指和中指,在空中比劃走路的意思,無聲地說“我過去聽聽”,得到齊藍“去吧”的迴應,才躡手躡腳地微弓起背,盡量降低存在感地靠近人堆外圍。正好有一處脖子與肩膀圈出的視野,夠她看到導演的側臉和半張監視器。


    “不錯”,所有人一齊迴看完最後那個長達二十秒的特寫——但在言青川的視野裏,隻看得到單廣笙由微抿到微鬆的嘴唇,和及不可見的上揚——導演吝嗇給出更多評價,轉而扯過手裏塗塗畫畫的白紙,一位身形精幹、臂彎緊實的男子,隨著這個動作上前一步,其他人自覺讓出一個豁口。


    “你”,導演的筆帽指向彭斯,然後又點中一屏,屏幕定格的畫麵應聲前倒、停住、再播放起來。他舉高紙張,平舉在監視器邊,言青川瞥到一幕筆畫簡單的分鏡,“機器架在這個位置,穿過廣笙腦後,做一個觀察視角。小妹隻要一個頭頂和腳,要做成晾衣繩上下晃動,你的頭頂時隱時現,聲音從被單那邊穿過來。”


    他又在打橫的紙張右下角劃了個箭頭,“道具去,把床單浸一道水,我要往下滲的水滴打到鞋子上”,說完,有人飛快從人堆裏析出,像離隊的一滴油。


    導演抬眉找彭斯的眼,“你這時候要說什麽做什麽?”


    後者被埋在一群大漢中,言青川隻大概知道她站在單廣笙身前一點,最靠近監視器桌角的位置,卻看不到人。


    她沉吟了會,發出明顯在思考的“唔—”的聲音,像是連思考過程都要隨著這聲“唔”,和盤托出一樣。


    “我會在發現鞋子打濕之後,很輕快地跳開,但手還是扶在床單上,又驚訝又好玩地哎呀叫”,18歲的少女,任是如何,聲音總那麽清脆。


    言青川踮腳想找個縫隙看,起起伏伏間,倒是看到了幾下眉眼。


    杏一樣的眸子,因為思考而稍稍眯著,但依然亮得驚人。躍躍欲試地看著導演,不眨眼,似乎並沒有考慮過會有答錯的可能。


    “你呢”,導演問。


    言青川看到人群裏突然竄起一個高海拔——是單廣笙向上直起了腰。


    “他會跟著動動腳,可能不是真的移動,隻是抬起腳跟,或者腳趾頭在鞋子裏飛快地彈,手指也是,像彈琴一樣”,單廣笙盯著屏幕,似是要把它看穿。


    “先試一條”,導演沒多思量,站起來,一錘定音。人群馬上散開,魚貫離開“涼棚”。


    直到人群又陸陸續續在監視器裏晃動,導演抬起握著對講機的右手,橫在下巴方向,嘴唇微翕。


    言青川察覺到有人靠近。齊藍不知道什麽時候站了過來,手裏卷著言青川的布袋,兩根手柄纏在五指和手掌的連接處,像倒拎著一隻雞,要麽是一兜子雞蛋。


    導演還保持著隨時要衝對講機喊話的動作,一隻腳以腳跟為軸,腳尖並腳掌左右擺動,在某次腳尖帶著身子微微左轉的時候,餘光注意到兩人筆直的身影,才把拿著對講機的手垂下。


    “你來”,他沒有把身體完全轉過去,仍是大半邊衝著屏幕的方向,但言青川知道導演問的是齊藍,“你呢。”


    齊藍隻稍稍向前邁出一步,看向被隨手放在監視器牆上的分鏡圖。李導一扯紙頁,折起手臂,越過肩頭遞到後麵。


    紙張飛快地切割空氣,攪動起一陣毫無章法的風。齊藍在紙頁將將下落的時候,穩穩地接過。


    齊藍瞥了眼一直未有轉身的導演,有趣又無奈的笑。


    言青川這才有機會看清楚分鏡標注的場景位置。透視關係很清楚,導演最後畫上去的箭頭,正衝著床單下女孩的腳踝與布鞋。


    身邊的身影突然動了。齊藍上前從桌子不知道哪處撿出一支筆,在紙上畫了一筆直線和一個倒v,也是個箭頭。


    兩個箭頭的起始方向來自同一位置、同一高度,但第二個箭頭的落點,更靠近兩個小人的中間,把畫麵斜劈成兩半。


    “小妹不該是這個反應,覺得被水濺濕鞋襪好玩的,應該是歐麥,小妹隻會覺得麻煩,影響幹活,還得再找時間曬鞋襪。她應該跳開,下意識抱怨,但很快又迴到原來的位置,繼續曬衣服”,齊藍停頓了一下,“既然已經打濕了,就先把手上的活幹好,之後做飯的時候,再用煤球烤幹吧。”


    導演把目光從紙上抬起來,“歐麥呢。”


    “他比小妹早發現水要滴下來,沒有提醒,覺得很好玩,但除了’跳開’這個動作,小妹的後續反應沒有根據他的預設進行。”


    “好奇還是憤怒?”李導迅速追問。


    “這是您的電影”,齊藍放下筆,退到導演身後一步的位置,拖長的那聲“您”,盡是戲謔和不懷好意,“您自己個兒把握。”


    導演倒是波瀾不驚地白了他一眼,提步就往外走,將將走到“涼棚”外,又轉身衝棚裏站著的兩人喊,“過來呀,跟上。”


    齊藍笑著把纏在手裏的包帶鬆開,掛到了肩膀上,言青川想要拿迴來。“沒事我背著”,他又從包裏取出帽子遞給她,“走了。”


    “怎麽迴事”,言青川壓低嗓音落在後麵問。


    雖然大體聽明白幾個人是圍繞什麽在討論,但討論的落點在哪裏,在完全沒看過劇本的前提下,仍是看得稀裏糊塗的。


    從第二進院穿到天井,導演徑直到了玉蘭花樹邊。


    兩個道具組的小哥正處理好被單,一人一頭抱著往麻繩上掛。待完全展平,位置高低和上一幕基本重合,導演領著彭斯走到埋位。


    言青川和齊藍停在迴廊左上的直角邊,沒有進到天井的窪凹裏,剛好與鏡頭位置相對,在被單的’小妹’這側。


    彭斯在導演講完戲後,嚐試著跳開又走迴去繼續整理被單。言青川看不到他們的正臉,隻知道導演又親自演示了一遍,彭斯跟住再學。


    “不知道廣笙跟你說過多少’歐麥’這個角色”,齊藍掃過一圈場內,“我知道他有找你聊過不少。”


    “他是不是告狀來著,說我老拉著他采訪”,言青川狐疑地皺起鼻子,看向在玉蘭樹邊低頭出神的單廣笙。


    小喬在一邊給他扇風降溫,俊俊照例在他臉前觀察,而後在鼻翼、額頭、下巴的地方,撲了一層薄粉。


    齊藍笑著不接話,“李導的風格,是在鏡頭語言裏最大限度地放信息,像這裏,他要把’歐麥’的,姑且說是職業習慣把,放進來,通過歐麥假想’小妹’的反應。通常來說,他對人心人行的把握是很精準的,但這一處如果處理成他揣摩錯了,沒料準’小妹’的反應,那說明什麽呢?”


    言青川斜了他一眼,“我看你們師徒倆,都挺愛考校人的嘛。”


    齊藍輕笑出來,手不自覺往肩上提,調整好布包的位置。她覺出來他有幾分不好意思,不知道是因為這句“師徒倆”,還是張口就愛“考校人”。


    “說明他對某一類人的認知不夠確切,無法正確共情”,言青川答到。


    此時導演已經穿過被單,迴到另一側,在單廣笙身後的新機位前彎腰看著取景器,把住機身,一點點調整角度,攝像比照取景器裏的成像,指揮打光組移動布局。


    “這是臨時加的的?”她緊跟著問,“隻是作為閑筆素材,還是合理鋪墊,符合人物遞進?”


    “是合理的,這樣處理倒是把’歐麥’後來遭遇的困境前置了,是個很巧妙的鋪墊。”


    “啊,interesting。”


    齊藍偏頭看過來。


    “幹嘛,看我幹嘛,我是真的覺得很有趣啊,因吹斯汀。”


    “哪裏”,他收住笑意,“因吹斯汀了?”


    “師徒倆搞了這麽大個陣仗”,言青川伸手在空中劃了一大圈,語氣平平,“玩猜謎遊戲,有趣吧”。


    齊藍以手成拳,放在嘴邊輕咳。


    “齊哥,言姐姐,說什麽呀這麽好笑。”


    彭斯手搭涼棚擱在額前,迎麵走上台階,進入迴廊簷下,“齊藍哥,是不是你又給導演提新思路啦”,她嘟起嘴,一臉嬌憨,“他又把我的處理給否了。”


    “李導總喜歡多試幾條看效果”,齊藍沒管言青川揶揄的餘光,輕聲應道。


    “哎呀,你這麽認真幹嘛”,彭斯擺擺手,“我可不跟你爭,都知道導演最喜歡你了”,說完走到言青川身邊,親親熱熱地挽住她,“姐姐你是不知道,上次齊哥來組裏,導演眼裏就沒別人了,我們都要靠邊站”,說著又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帽簷,“帽子好好看哦,和姐姐好配,什麽牌子哪裏買的呀?”


    “我發鏈接給你呀,就網上隨便淘的”,言青川在彭斯臉上逗留了兩眼,18歲的皮膚與起色,哪怕畫著’小妹’略素淨的妝麵,依然生機勃勃。


    “好呀好呀”,彭斯拽著她的胳膊輕蹦了一下,“叫我了,我先過去了哈。姐姐中午一起吃飯嗎?”


    言青川下意識就要轉頭看齊藍,但立馬察覺到不合適,脖子猛地在原地擰住。


    “快去吧”,她向跑進陽光裏的彭斯揮手,“加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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