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苗氏去世。


    村民送來的花圈擺滿大廳,靈堂掛滿白幡,挽聯是李律親手寫得:春暉未報空餘影,秋去冬來心常在。金銀紙錢也親手疊好,骨灰壇前供著吃食,點香燃燭不假人手。


    付丞雪唯一的任務就是陪跪。


    守靈要跪上整夜。


    放音機裏的極樂往生咒唱得他昏昏欲睡,一不小心就歪倒在李律肩頭,隔天在床上醒來。


    大廳裏李律跪了整夜,起身時膝蓋都在打顫,跨過門欄,頭頂一聲“布穀”鳥叫,抬頭看見隻南遷掉隊的杜鵑孤獨飛過,聞聲駐足。付丞雪眼睜睜看著房簷上的雪嘩啦砸下,正中李律。趕忙把人挖出,還不忘諷刺。


    “傻呆呆地杵那幹嘛?我看燒成智障都活該!”


    李律習以為常,臉色蒼白地揮落滿身雪色,一笑而過,任是雲淡風輕。自這天起,李律就發起高燒,奇怪的是每到深夜反複不退,白天卻安然無恙,碾轉半月不見好。


    高燒不退的夜晚,李律想起身喝水卻沒力氣,喉嚨火急火燎感覺都要壞掉,一張嘴全是唿哧唿哧的氣音,像壞掉的風機,發不出半句人言,嘴上熱出一串燎泡,手軟時撞掉床頭的杯子。


    半睡半醒,迷迷糊糊,聽見門開的聲音。


    少年可能以為他意識不清記不住,他也確實燒得無法思考。


    ——這個場景卻有點似曾相識。


    來人步子很焦急又很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發現,擔心寒風吹進屋子,關門又快又輕。


    他在清醒後甚至自作多情地猜測,是不是因為看到他燒得滿臉通紅的樣子,那腳步聲有一瞬間顯得很堂皇,忘記掩飾,快步來到床邊,摸向額頭,連唿吸都亂了章法。


    那雙手很冷。


    刮在臉上的袖口也含著夜裏濕冷的寒氣,不知在院裏轉悠多久,才在聽到響動後忍不住進來。一整夜,那雙手拿著濕度適宜的毛巾為他擦身。一遍遍不停地擦,不停地抱怨,咬牙切齒又懊惱憂心。


    嗬!


    還真是矛盾不已。


    “傻瓜!秋天都會感冒,連草履蟲都比你多張顆心眼。”


    冷熱交替時感冒情有可原,他想著,這同他的智商沒關係,他成績名列前茅。且草履蟲到底是怎麽在這句話中占據地位的?


    “白癡!勸多少次都不長記性,白瞎一張好說話的臉。”


    每當他吃藥都會上演“每日一諷”,他可沒從那充滿鄙夷的語氣中聽出一星半點跟“勸誡”有關的善意情緒。再者,與他的臉也無因果關係吧!


    “笨蛋!你就是故意惹我擔心的吧,是吧?該死的混蛋!就知道是吃定我了!”


    生病於人生八大苦排列第三,隻要是人,就無法避免,何來故意之說?


    他可不知道到底哪點可以吃定男孩。


    更至於……讓他擔心?


    隔天,小病初愈,裹著厚實的外衣出門,恰逢晚睡的少年剛起,捂著嘴哈欠連連,連吃飯都無精打采,李律婉轉地詢問:


    “你昨天……睡得可好?”


    “睡得好壞……與你有什麽關係?”付丞雪冷冷看他一眼,如此輕諷。


    習慣了男孩說話帶刺,卻第一次感到不適。


    李律看著少年眼底因熬夜產生的青色,也是第一次想這麽記住一個人——一個陌生的沒有血緣關係的獨立個體。他專注地看著男孩,那眼睛黑亮冷徹,鼻梁高挺秀氣,唇瓣花一般嬌嫩,下巴單薄瘦弱,此刻繃得筆直,微微翹起,表情不善地迴瞪李律。


    ——就是如此表情,也讓他產生賞心悅目。


    如此矛盾,如此奪目。


    掠奪了所有視線。


    讓他恍惚中似乎看見另一個男人,麵容模糊不清。


    穿著風衣,踏著夜色。


    “他”站在一棟陌生而老舊的家屬樓下,倚著跑車,麵上鎮定如常,手心卻出了汗,不知在擔憂什麽,還是期待,唯有用笑容掩飾。


    看著那個被疲倦壓彎頭顱的青年緩緩走近。


    再次相逢的喜悅在胸膛鼓動,他看不到周圍的傾慕,聽不到單薄牆體後的家長裏短,也渾然感受不到寒涼的秋風搜刮著皮膚僅剩的溫度,滿心滿眼都被男人填滿。


    逐漸靠近的腳步。


    不再熟悉的身形。


    走路喘息的聲音。


    露在外肌膚、手、頸、臉。


    一切都那麽熟悉又那麽陌生。無端就產生一種自信——自信任時光流轉,歲月反複,哪怕老眼昏花看不到路,也一定不會牽錯男人的手——曾一遍遍不厭其煩為他擦拭身體,在他最虛弱的時候趁虛而入。他抬頭衝男人揚起溫情脈脈的笑容。


    “我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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